第十六卷 陸五漢硬留合色鞋_醒世恒言_思兔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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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卷 陸五漢硬留合色鞋(2 / 2)

前後的事,細細說與。陸五漢探了婆子消息,心中歡喜,假意驚道:“早是與我

說知,不然,幾乎做出事來。”婆子道:“卻是為何?”陸五漢道:“自古說得

好,若要不知,除非莫為。這樣事,怎掩得人的耳目。況且潘用那個老強盜,可

是惹得他的麼?倘或事露,曉得你賺了銀兩,與他做腳,那時不要說把我做本錢,

隻怕連我的店底都倒在他手裡,還不像意哩!”陸婆被兒子一嚇,心中老大驚慌,

道:“兒說得有理。如今我把這銀子和鞋兒還了他,隻說事體不諧,不管他閒帳

罷了。”陸五漢笑道:“這銀子在那裡?”陸婆便去取出來與兒子看。五漢把來

袖了道:“母親,這銀子和鞋兒,留在這裡。萬一後日他們從彆處弄出事來,連

累你時,把他做個證見。若不到這田地,那銀子落得用的,他敢來討麼?”陸婆

道:“倘張大老來問回音,卻怎麼處?”五漢道:“隻說他家門戶緊急,一時不

能,若有機會,便來通報。回他數次,自然不來了。”那婆子銀子鞋兒都被五漢

拿去,又不敢討,手中沒了把柄,又怕弄出事來,也不敢去約張藎。

且說陸五漢把這十兩銀子,辦起幾件華麗衣服,也買一頂縐紗巾兒。到晚上

等陸婆睡了,約莫一更時分,將行頭打扮起來,把鞋兒藏在袖裡,取鎖反鎖了大

門,一徑到潘家門首。其夜微雲籠月,不甚分明,且喜夜深人靜。陸五漢在樓牆

下,輕輕咳嗽一聲。上麵壽兒聽得,連忙開窗。那窗臼裡,呀的有聲,壽兒恐怕

驚醒爹媽,即卓上取過茶壺來,灑些茶在裡邊,開時卻就不響。把布一頭緊緊的

縛在柱上,一頭便垂下來。陸五漢見布垂下,滿心歡喜,撩衣拔步上前,雙手挽

住布兒,兩腳挺在牆上,逐步捱將上去。頃刻已到樓窗邊,輕輕跨下。壽兒把布

收起,將窗兒掩上。陸五漢就雙手抱住,便來親嘴,壽兒即把舌兒度在五漢口中。

此時兩情火熱,又是黑暗之中,那辨真假,相偎相抱,解衣就寢。五漢將壽兒雙

股拍開,騰身上去。壽兒亦聳身而就。

真個你貪我愛,被陸五漢恣情取樂。正是:

豆蔻包香,卻被枯藤胡纏;海棠含蕊,無端暴雨摧殘。鵂鶹占錦鴛之窠,

鳳凰作凡鴉之偶。一個口裡呼肉肉肝肝,還認做店中行貨;一個心裡想親親愛愛,

那知非樓下可人。紅娘約張珙,錯訂鄭恒;郭素學王軒,偶迷西子,可憐美玉嬌

香體,輕付屠酤市井人。

當下雨散雲收,方才敘闊。五漢將出那雙鞋兒,細述向來情款。壽兒也訴想

念之由。情猶未足,再赴陽台,愈加恩愛。到了四更,即便起身。開了窗,依舊

把布放下,五漢攀援下去,急奔回家。壽兒把布收起藏過,輕輕閉上窗兒,原複

睡下。

自此之後,但是雨下月明,陸五漢就不來,餘則無夜不會。往來約有半年,

十分綢繆。那壽兒不覺麵目語言,非複舊時。潘用夫妻,心中疑惑,幾遍將女兒

盤問,壽兒隻是咬定牙根,一字不吐。那晚五漢又來,壽兒對他說道:“爹媽不

知怎麼,有些知覺,不時盤問。雖然再四白賴過了,兩夜防謹愈嚴,倘然候著,

大家不好。今後你且勿來,待他懶怠些兒,再圖歡會。”五漢口中答道:“說得

是!”心內甚是不然。到四更時,又下樓去了。當夜潘用朦朧中,覺道樓上有些

唧唧噥噥。側著耳要聽個仔細,然後起來捉奸。不想聽了一回,忽地睡去,天明

方醒。對潘婆道:“阿壽這賤人,做下不明白的勾當是真了,他卻還要口硬。我

昨夜明明裡聽得樓上有人說話,欲待再聽幾句,起身去捉他,不想卻睡著去。”

潘婆道:“便是我也有些疑心。但算來這樓上沒個路道兒通得外邊。難道是神仙

鬼怪,來無跡,去無蹤?”潘用道:“如今少不得打他一頓,拷問他真情出來。”

潘婆道:“不好!常言道:家醜不可外揚。若還一打,鄰裡都要曉得了,傳說開

去,誰肯來娶他?如今也莫論有這事沒這事,隻把女兒臥房遷在樓下,臨臥時將

他房門上落了鎖,萬無他虞。你我兩口搬在他樓上去睡,看夜間有何動靜,便知

就裡。”潘用道:“說得有理!”到晚間吃晚飯時,潘用對壽兒道:“今後你在

我房中睡罷!我老夫妻要在樓上做房了。”壽兒心中明白,不敢不依,隻暗暗地

叫苦。當夜互相更換,潘用把女兒房門鎖了,對老婆道:“今夜有人上樓時,拿

住了,隻做賊論,結果了他,方出我這氣。”把窗兒也不扣上,準候拿人。

不題潘用夫妻商議。且說陸五漢當夜壽兒叮囑他且緩幾時來,心上不悅。卻

也熬定了數晚,果然不去。過了十餘日,忽一晚淫心蕩漾,按納不住,又想要與

壽兒取樂。恐怕潘用來捉奸,身邊帶著一把殺豬的尖刀防備。出了大門,把門反

鎖好了,直到潘家門首,依前咳嗽。等候一回,樓上毫無動靜。隻道壽兒不聽見,

又咳嗽兩聲,更無音響。疑是壽兒睡著了。如此三四番,看看等至四鼓,事已不

諧,隻得回家。心中想道:“他見我好幾夜不去,如何知道我今番在此?這也不

要怪他。”到次夜又去,依原不見動靜。等得不耐煩,心下早有三分忿怒。到第

三夜,自己在家中吃個半酣,等到更闌,掮了一張梯子,直到潘家樓下。也不打

暗號,一徑上到樓窗邊,把窗輕輕一拽,那窗呀的開了。五漢跳身入去,抽起梯

子,閉上窗兒,摸至床上來。正是:

一念願邀雲雨夢,片時飛過鳳凰樓。

卻說潘用夫妻初到樓上這兩夜,有心采聽風聲,不敢熟睡。一連十餘夜,靜

悄悄地老鼠也不聽得叫一聲,心中已疑女兒沒有此事,提防便懈怠了。事有偶然,

恰好這一夜壽兒房門上的搭鈕斷了,下不得鎖。潘婆道:“隻把前後門鎖斷,房

門上用個封條封記,這一夜料沒甚事。”潘用依了他說話。其夜老夫妻也用了幾

杯酒,帶著酒興,兩口兒一頭睡了,做了些不三不四沒正經的生活,身子困倦,

緊緊抱住睡熟。故此五漢上來,開閉窗槅,分毫不知。

且說五漢摸到床邊,正要解衣就寢,卻聽得床上兩個人在一頭打齁,心中大

怒道:“怪道兩夜咳嗽,他隻做睡著不瞅采我。原來這淫婦又勾搭上了彆人,卻

假意推說父母盤問,教我且不要來,明明斷絕我了!這般無恩淫婦,要他怎的!”

身邊取出尖刀,把手摸著二人頸項,輕輕透入,尖刀一勒,先將潘婆殺死。還怕

咽喉未斷,把刀在內三四卷,眼見不能活了。覆刀轉來,也將潘用殺死。揩抹了

手上血汙,將刀藏過。推開窗子,把梯兒墜下,跨出樓窗,把窗依舊閉好,輕輕

溜將下來,擔起梯子,飛奔回家去了。

且說壽兒自換了臥房,恐怕情人又來打暗號,露出馬腳,放心不下。到早上

不見父母說起,那一日方才放心。到十餘日後,全然沒事了。這一日睡醒了,守

到巳牌時分,還不見父母下樓,心中奇怪。曉得門上有封記,又不敢自開。隻在

房中聲喚道:“爹媽起身罷!天色晏了,如何還睡?”叫喚多時,並不答應。隻

得開了房門,走上樓來。揭開帳子看時,但見滿床流血,血泊裡挺著兩個屍首。

壽兒驚倒在地,半晌方蘇,撫床大哭,不知何人殺害。哭了一回,想道:“此事

非同小可!若不報知鄰裡,必要累及自己。”即便取了鑰匙,開門出來,卻又怕

羞,立在門內喊道:“列位高鄰,不好了!我家爹媽不知被甚人殺死,乞與奴家

作主!”連喊數聲,那些對門間壁,並街上過往的人聽見,一齊擁進,把壽兒到

擠在後邊。都問道:“你爹媽睡在那裡?”壽兒哭道:“昨夜好好的上樓,今早

門戶不開,不知何人,把來雙雙殺死!”眾人見說在樓上,都趕上樓,揭開帳子

看時,老夫妻果然殺死在床。眾人相看這樓,又臨著街道,上麵雖有樓窗,下麵

卻是包簷牆,無處攀援上來。壽兒又說門戶都是鎖好的,適才方開;家中卻又無

彆人。都道:“此事甚是蹺蹊,不是當耍的!”即時報地方總甲來看了,同著四

鄰,引壽兒去報官。可憐壽兒從不曾出門,今日事在無奈,隻得把包頭齊眉兜了,

鎖上大門,隨眾人望杭州府來。那時哄動半個杭城,都傳說這事。陸五漢已曉得

殺錯了,心中懊悔不及,失張失智,顛倒在家中尋鬨。陸婆向來也曉得兒子些來

蹤去跡,今番殺人一事,定有乾涉,隻是不敢問他,卻也懷著鬼胎,不敢出門。

正是:

理直千人必往,心虧寸步難移。

且說眾人來到杭州府前,正值太守坐堂,一齊進去稟道:“今有十官子巷潘

用家,夜來門戶未開,夫妻俱被殺死,同伊女壽兒特來稟知。”太守喚上壽兒問

道:“你且細說父母什麼時候睡的?睡在何處?”壽兒道:“昨夜黃昏時,吃了

夜飯,把門戶鎖好,雙雙上樓睡的。今早巳牌時分,不見起身,上樓看時,已殺

在被中。樓上窗槅依舊關閉,下邊門戶一毫不動,封鎖依然。”太守又問道:

“可曾失甚東西?”壽兒道:“件件俱在。”太守道:“豈有門戶不開,卻殺了

人?東西又一件不失,事有可疑。”想了一想,又問道:“你家中還有何人?”

壽兒道:“止有嫡親三口,並無彆人。”太守道:“你父親平昔可有仇家麼?”

壽兒道:“並沒有甚仇家。”太守道:“這事卻也作怪。”沉吟了半晌,心中忽

然明白。教壽兒抬起頭來,見包頭蓋著半麵。太守令左右揭開看時,生得非常豔

麗。太守道:“你今年幾歲了?”壽兒道:“十七歲了。”太守道:“可曾許配

人家麼?”壽兒低低道:“未曾。”太守道:“你的睡處在那裡?”壽兒道:

“睡在樓下。”太守道:“怎麼你到住在下邊,父母反居樓上?”壽兒道:“一

向是奴睡在樓上,半月前換下來的。”太守道:“為甚換了下來?”壽兒對答不

來,道:“不知爹媽為甚要換。”太守喝道:“這父母是你殺的!”壽兒著了急,

哭道:“爺爺,生身父母,奴家敢做這事?”太守道:“我曉得不是你殺的,一

定是你心上人殺的。快些說他名字上來!”壽兒聽說,心中慌張,賴道:“奴家

足跡不出中門,那有此等勾當?若有時,鄰裡一定曉得。爺爺問鄰裡,便知奴家

平昔為人了。”太守笑道:“殺了人,鄰裡尚不曉得,這等事鄰裡如何曉得?此

是明明你與奸夫往來,父母知覺了,故此半月前換你下邊去睡,絕了奸夫的門路。

他便忿怒殺了。不然,為甚換你在樓下去睡?”

俗語道:賊人心虛。壽兒被太守句句道著心事,不覺麵上一回紅,一回白,

口內如吃子一般,半個字也說不清潔。太守見他這個光景,一發是了,喝教左右

拶起。那些皂隸飛奔上前,扯出壽兒手來,如玉相似,那禁得恁般苦楚。拶子才

套得指頭上,疼痛難忍,即忙招道:“爺爺!有,有,有個奸夫!”太守道:

“叫甚名字?”壽兒道:“叫做張藎。”太守道:“他怎麼樣上你樓來?”壽兒

道:“每夜等我爹媽睡著,他在樓下咳嗽為號,奴家把布接長,係一頭在柱上垂

下,他從布上攀引上樓。未到天明,即便下去。如此往來,約有半年。爹媽有些

知覺,幾次將奴盤問,被奴賴過。奴家囑咐張藎,今後莫來,省得出醜,張藎應

允而去。自此爹媽把奴換在樓下來睡,又將門戶儘皆下鎖。奴家也要隱惡揚善,

情願住在下邊,與他斷絕。隻此便是實情。其爹媽被殺,委果不知情由。”太守

見他招了,喝教放了拶子。起簽差四個皂隸速拿張藎來審。那四個皂隸,飛也似

去了。這是:閉門家裡坐,禍從天上來。

且說張藎自從與陸婆在酒店中彆後,即到一個妓家住了三夜。回家知陸婆來

尋過兩遍,急去問信時,陸婆因兒子把話嚇住,且又沒了鞋子,假意說道:“鞋

子是壽姐收了,教多多拜上,如今他父親利害,門戶緊急,無處可入。再過幾時,

父親即要出去,約有半年方才回來。待他起身後,那時可放膽來會。”張藎隻道

是真話,不時探問消息。落後又見壽兒幾遭,相對微笑,兩下都是錯認。壽兒認

做夜間來的即是此人,故見了喜笑。張藎認做要調戲他上手,時常現在他眼前賣

俏。日複一日,並無確信。張藎漸漸憶想成病,在家服藥調治。那日正在書房中

悶坐,隻見家人來說,有四個公差在外麵,問大爺什麼說話。張藎見說,吃了一

驚,想道:“除非妓弟家什麼事故!”不免出廳相見,問其來意。公差答道:

“想是為什麼錢糧裡役事情,到彼自知。”張藎便放下了心,討件衣服換了,又

打發些錢鈔,隨著皂隸望府中而來,後麵許多家人跟著。一路有人傳說潘壽兒同

奸夫殺了爹媽,張藎聽了,甚是驚駭,心下想道:“這丫頭弄出恁樣事來?早是

我不曾與他成就,原來也是個不成才的爛貨!險些把我也纏在是非之中。”不一

時,來到公廳。太守舉目觀看張藎,卻是個標致少年,不像個殺人凶徒,心下有

些疑惑。乃問道:“張藎!你如何奸騙了潘用女兒,又將他夫妻殺死?”

那張藎乃風流子弟,隻曉得三瓦兩舍,行奸賣俏,是他的本等,何曾看見官

府的威嚴,一拿到時,已是膽戰心驚。如今聽說把潘壽兒殺人的事坐在他身上,

就是青天裡打下一個霹靂,嚇得半個字也說不出。掙了半日,方才道:“小人與

潘壽兒雖然有意,卻未曾成奸。莫說殺他父母,就是樓上從不曾到。”太守喝道:

“潘壽兒已招與你通奸半年,如何尚敢抵賴!”張藎對潘壽兒道:“我何嘗與你

成奸,卻來害我?”起初潘壽兒還道不是張藎所殺,這時見他不認奸情,連殺人

事到疑心是真了。一口咬住,哭哭啼啼,張藎分辨不清。太守喝教夾起來,隻聽

得兩傍皂隸一聲吆喝,蜂擁上前,扯腳拽腳。可憐張藎從小在綾羅堆裡滾大的,

就捱著線結也還過不去,如何受得這等刑罰。夾棍剛套上腳,就殺豬般喊叫,連

連叩頭道:“小人願招!”太守教放了夾棍,快寫供狀上來。張藎隻是啼哭道:

“我並不知情,卻教我寫甚麼來?”又向潘壽兒說道:“你不知被那個奸騙了,

卻扯我抵當!如今也不消說起,但憑你怎麼樣說來,我隻依你的口招承便了。”

潘壽兒道:“你自作自受,怕你不招承!難道你不曾在樓下調戲我?你不曾把汗

巾丟上來與我?你不曾接受我的合色鞋?”張藎道:“這都是了,隻是我沒有上

樓與你相處!”太守喝道:“一事真,百事真。還要多說,快快供招!”張藎低

頭。隻聽潘壽兒說一句,便寫一句,輕輕裡把個死罪認在身上。畫供已畢,呈與

太守看了,將張藎問實斬罪。壽兒雖不知情,因奸傷害父母,亦擬斬罪。各責三

十,上了長板。張藎押付死囚牢裡,潘壽自入女監收管,不在話下。

且說張藎幸喜皂隸們知他是有鈔主兒,還打個出頭棒子,不致十分傷損。來

到牢裡叫屈連聲,無門可訴。這些獄卒分明是挑一擔銀子進監,那個不歡喜,那

個不把他奉承。都來問道:“張大爺,你怎麼做恁般勾當?”張藎道:“列位大

哥,不瞞你說,當初其實與那潘壽姐曾見過一麵。兩下雖然有意,卻從不曾與他

一會。不知被甚人騙了,卻把我來頂缸!你道我這樣一個人,可是個殺人的麼?”

眾人道:“既如此,適才你怎麼就招了?”張藎道:“我這瘦怯怯的身子可是熬

得刑的麼?況且新病了數日,剛剛起來,正是雪上加一霜。般若招了,還活得幾

日。若不招,這條性命今夜就要送了。這也是前世冤業,不消說起。但潘壽姐適

才說話,曆曆有據,其中必有緣故。我如今願送十兩銀子與列位買杯酒吃,引我

去與潘壽姐一見,細細問明這事,我死亦瞑目!”內中一個獄卒頭兒道:“張大

爺要看見潘壽兒也不難,隻是十兩太少。”張藎道:“再加五兩罷。”禁子頭道:

“我們人眾,分不來,極少也得二十兩。”張藎依允。兩個禁子扶著兩腋,直到

女監柵門外。

潘壽兒正在裡麵啼哭,獄卒扶他到柵門口,見了張藎,便一頭哭,一頭罵道:

“你這無恩無義的賊!我一時迷惑,被你奸騙,有甚虧了你,下這樣毒手,殺我

爹媽,害我性命?”張藎道:“你且不要嚷,如今待我細細說與你詳察。起初見

到你時,多承顧盼留戀,彼此有心。以後月夜我將汗巾贈你,你將合色鞋來酬我。

我因無由相會,打聽賣花的陸婆在你家走動,先送他十兩銀子,將那鞋兒來討信。

他來回說:鞋便你收了,隻因父親利害,門戶緊急,目下要出去幾個月,待起身

後,即來相約。是從那日為始,朝三暮四,約了無數日子,已及半年,並無實耗。

及至有時見你,卻又微笑,教我日夜牽掛,成了思憶之病,在家服藥,何嘗到你

樓上?卻來誣害我至此地位!”壽兒哭道:“負心賊!你還要賴哩!那日你教陸

婆將鞋來約會了,定下計策,教我等爹媽睡著,聽下邊咳嗽為號,把布接長,垂

下來與你為梯。到次夜,你果然在下邊咳嗽,我依法用布引你上樓,你出鞋為信。

此後每夜必來。不想爹媽有些知覺,將我盤問幾次。我對你說:此後且莫來,恐

防事露,大家壞了名聲。等爹媽不提防了,再圖相會。那知你這狠心賊,就銜恨

我爹媽。昨夜不知怎生上樓,把來殺了。如今到還抵賴,連前麵的事,都不肯承

認!”

張藎想了一想道:“既是我與你相處半年,那形體聲音,料必識熟。你且細

細審視,可不差麼?”眾人道:“張大爺這話說得極是。若果然不差,你也須不

是人了,不要說問斬罪,就問淩遲也不為過!”壽兒見說,躊躇了半晌,又睜目

把他細細觀看。張藎連問道:“是不是?快些說出,不要遲疑!”壽兒道:“聲

音甚是不同,身子也覺大似你。向來都是黑暗中,不能詳察,止記得你左腰間有

個瘡痕腫起,大如銅錢,隻這個便是色認。”眾人道:“這個一發容易明白。張

大爺,你且脫下衣來看。若果然沒有,明日稟知太爺,我眾人為證,出你罪名。”

於是張藎滿心歡喜道:“多謝列位!”連忙把衣服褪下。眾人看時,遍身如玉,

腰間那有瘡痕?壽兒看了,啞口無言。張藎道:“小娘子!如今可知不是我麼?”

眾人道:“不消說了,這便真正冤枉,明日與你稟官。”當下依舊扶到一個房頭,

住了一宵。

明早,太守升堂,眾禁子跪下,將昨夜張藎與潘壽兒麵證之事,一一稟知。

太守大驚,即便吊出二人覆審。先喚張藎上去,從頭至尾,細訴一遍。太守道:

“你那隻鞋兒付與陸婆去後,不曾還你?”張藎道:“正是。”又喚壽兒上去,

壽兒也把前後事,又細細呈說。太守道:“那鞋兒果是原與陸婆拿去,明晚張藎

到樓,付你的麼?”壽兒道:“正是。”太守點頭道:“這等,是陸婆賣了張藎,

將鞋另與彆人冒名奸騙你了。”即便差人去拿那婆子。不多時,婆子拿到。太守

先打四十,然後問道:“當初張藎央你與潘壽兒通信,既約了明晚相會,你如何

又哄張藎不教他去,卻把鞋兒與彆人冒名去奸騙?從實說來,饒你性命!若半句

虛了,登時敲死!”那婆子被這四十打得皮開肉綻,那敢半字虛妄。把那賣花為

由,定策期約,連尋張藎不遇,回來幫兒子殺豬,落掉鞋子,並兒子恐嚇說話,

已後張藎來討信,因無了鞋子,含糊哄他等情,一一細訴。其奸騙殺人情由,卻

不曉得。太守見說話與二人相合,已知是陸五漢所為。即又差人將五漢拿到。太

守問道:“陸五漢,你奸騙了良家女子,卻又殺他父母,有何理說!”陸五漢賴

道:“爺爺!小人是市井愚民,那有此事?這是張藎央小人母親做腳,奸了潘家

女兒,殺了他父母,怎推到小人身上?”壽兒不等他說完,便喊道:“奸騙奴家

的聲音,正是那人!爺爺止驗他左腰可有腫起瘡痕,便知真假!”太守即教皂隸

剝下衣服看時,左腰間果有瘡痕腫起。陸五漢方才口軟,連稱情願償命,把前後

奸騙,誤殺潘用夫妻等情,一一供出。太守喝打六十,問成斬罪,追出行凶尖刀

上庫。壽兒依先原擬斬罪。陸婆說誘良家女子,依律問徒。張藎不合希圖奸騙,

雖未成奸,實為禍本,亦問徒罪,召保納贖。當堂一一判定罪名,備文書申報上

司。那潘壽兒思想:“卻被陸五漢奸騙,父母為我而死,出乖露醜!”懊悔不及,

無顏再活,立起身來,望丹墀階沿青石上一頭撞去,腦漿迸出,頃刻死於非命。

可憐慕色如花女,化作含冤帶血魂。

太守見壽兒撞死,心中不忍,喝教把陸五漢再加四十,湊成一百,下在死囚

牢裡,聽候文書轉日,秋後處決。又拘鄰裡,將壽兒屍骸抬出,把潘用房產家私

儘皆變賣,備棺盛殮三屍,買地埋葬,餘銀入官上庫。不在話下。

且說張藎見壽兒觸階而死,心下十分可憐,想道:“皆因為我,致他父子喪

身亡家。”回至家中,將銀兩酬謝了公差、獄卒等輩,又納了徒罪贖銀。調養好

了身子,到僧房道院禮經懺超度潘壽兒父子三人。自己吃了長齋,立誓再不奸淫

人家婦女,連花柳之地也絕足不行,在家清閒自在,直至七十而終。時人有詩歎

雲:賭近盜兮奸近殺,古人說話不曾差。奸賭兩般都不染,太平無事做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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