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無蹤影。時光似箭,歲月如流,倏忽便過五年。那時張孝基生下兩個兒子,門
首添個解當鋪兒,用個主管總其出入。家事比過善手內,又增幾倍。
話休煩絮。一日張孝基有事來到陳留郡中,借個寓所住下。偶同家人到各處
遊玩,末後來至市上,隻見個有病乞丐,坐在一人家簷下,那人家驅逐他起身。
張孝基心中不忍,教家人朱信舍與他幾個錢鈔。那朱信原是過家老仆,極會鑒貌
辨色,隨機應變,是個伶俐人兒。當下取錢遞與這乞丐,把眼觀看,吃了一驚!
急忙趕來,對張孝基說道:“官人向來尋訪小官人下落,適來丐者,麵貌好生廝
像!”張孝基便定了腳,分付道:“你再去細看,若果是他,必然認得你。且莫
說我是你家女婿,太公產業都歸於我。隻說家已破散,我乃是你新主人,看他如
何對答。然後你便引他來相見,我自有處。”朱信得了言語,覆身轉去。見他正
低著頭,把錢係在一根衣帶上,藏入腰裡。朱信仔細一看,更無疑惑。那丐者起
先舍錢與他時,其心全在錢上,那個來看舍錢的是誰。這次朱信去看時,他已把
錢藏過,也舉起眼來,認得是自家家人,不覺失聲叫道:“朱信,你同誰在這裡?”
朱信便道:“小官人,你如何流落至此?”過遷泣道:“自從那日逃奔出門,欲
要央人來勸解爹爹,不想路上恰遇著小三、小四兄弟兩個攔阻住了,務要拖我回
家。我想爹爹正在盛怒之時,這番若回,性命決然難活。匆忙之際,一拳打去,
不意小四跌倒便死。心中害怕,連夜逃命。奔了幾日,方到這裡。在客店中歇了
幾時,把身邊銀兩吃儘,被他趕將出來。無可奈何,隻得求乞度命。日夜思家,
沒處討個信息,天幸今日遇你。可實對我說,那日小四死了,爹爹有何話說?”
朱信道:“小四當時醒了轉來,不曾得死。太公已去世五年矣!”過遷見說父親
已死,叫聲:“苦也!”望下便倒。朱信上前扶起,喉中哽咽,哭不出聲,嗚嗚
了好一回,方才放聲大哭道:“我指望回家,央人求告收留,依原父子相聚,誰
想已不在了!”悲聲慘切,朱信亦不覺墮淚。哭了一回,乃問道:“爹爹既故,
這些家私是誰掌管?”朱信道:“太公未亡之前,小官人所借這些債主,齊來取
索。太公不肯承認,被告官司,衙門中用了無數銀子。及至審問,一一斷還,田
產已去大半。小娘子出嫁,妝奩又去了好些。太公臨終時,恨小官人不學好,儘
數分散親戚。存下些少,太公死後,家無正主,童仆等輩,一頓亂搶,分毫不留。
止存住宅,賣與我新主人張大官人,把來喪中殯葬之用。如今寸土俱無了。”過
遷見說,又哭起來道:“我隻道家業還在,如今掙紥性命回去,學好為人,不料
破費至此!”又問道:“家產便無了,我渾家卻在何處?妹子嫁於那家?”朱信
道:“小娘子就嫁在近處人家,大嫂到不好說。”過遷道:“卻是為何?”朱信
道:“太公因久不見小官人消息,隻道已故,送歸母家,令他改嫁。”過遷道:
“可曉得嫁也不曾?”朱信道:“老奴為投了新主人,不時差往遠處,在家日少,
不曾細問,想是已嫁去了。”過遷撫膺大慟道:“隻為我一身不肖,家破人亡,
財為他人所有,妻為他人所得,誠天地間一大罪人也!要這狗命何用,不如死休!”
望著階沿石上便要撞死。朱信一把扯住道:“小官人,螻蟻尚且貪生,如何這等
短見!”過遷道:“昔年還想有歸鄉的日子,故忍恥偷生。今已無家可歸,不如
早些死了,省得在此出醜!”朱信道:“好死不如惡活,不可如此。老奴新主人
做人甚好,待我引去相見,求他帶回鄉裡。倘有用得著你之處,就在他家安身立
命,到老來還有個結果。若死在這裡,有誰收取你的屍骸?卻不枉了這一死!”
過遷沉吟了一回道:“你話到說得是。但羞人子,怎好去相見?萬一不留,反乾
拆這番麵皮。”朱信道:“至此地位,還顧得什麼羞恥!”過遷道:“既如此,
不要說出我真姓名來,隻說是你的親戚罷!”朱信道:“適才我先講過了,怎好
改得?”
當下過遷無奈,隻得把身上破衣裳整一整,隨朱信而來。張孝基遠遠站在人
家屋下,望見他啼哭這一段光景,覺道他有懊悔之念,不勝歎息。過遷走近孝基
身邊,低著頭站下。朱信先說道:“告官人,正是老奴舊日小主人。因逃難出來,
流落在此,求官人留他則個!”便叫道:“過來見了官人。”過遷上前欲要作揖,
去扯那袖子,卻都隻有得半截,又是破的,左扯也蓋不來手,右扯也遮不著臂,
隻得抄著手,唱個喏。張孝基看了,愈加可憐。因是舅子,不好受他的禮,還了
個半禮,乃道:“噯!你是個好人家子息,怎麼到這等田地!但收留你回去,沒
有用處,卻怎好?”朱信道:“告官人,隨分胡亂留他罷!”張孝基道:“你可
會灌園麼?”過遷道:“小人雖然不會,情願用心去學。”張孝基道:“隻怕你
是受用的人,如何吃得恁樣辛苦?”過遷道:“小人到此地位,如何敢辭辛苦!”
張孝基道:“這也罷。隻是依得三件事,方帶你回去。若依不得,不敢相留。”
過遷道:“不知是那三件?”張孝基道:“第一件,隻許住在園上,飯食教人送
與你吃,不許往外行走。若跨出了園門,就不許跨進園門。”過遷道:“小人玷
辱祖宗,有何顏見人,往外行走?住在園上,正是本願。這個依得。”張孝基見
說話有自愧之念,甚是歡喜。又道:“第二件,要早起晏息,不許貪眠懶怠偷工。”
過遷道:“小人天未明就起身,直至黑了方止。若有月的日子,夜裡也做,怎敢
偷工。這個也依得。”孝基又道:“夜裡到不消得,隻日裡不偷工就夠了。第三
件,若有不到之處,任憑我責罰,不許怨悵。”過遷道:“既蒙收養,便是重生
父母。但憑責罰,死而無怨!”張孝基道:“既都肯依,隨我來。”也不去閒玩,
覆轉身引到寓所門口。
過遷隨將進來。主人家見是個乞丐,大聲叱吒,不容進門。張孝基道:“莫
趕他,這是我家的人。”主人家道:“這乞丐常是在這裡討飯吃,怎麼是府上家
人?”朱信道:“一向流落在此,今日遇見的。”到裡邊開了房門,張孝基坐下,
分付道:“你隨了我,這模樣不好看相。朱信,你去教主人家燒些湯與他洗淨了
身子,省兩件衣服與他換了,把些飯食與他吃。”朱信便去教主人家燒起湯來,
喚過遷去洗浴。過遷自出門這幾年,從不曾見湯麵。今日這浴,就如脫皮退殼,
身上鏖糟,足足洗了半缸。朱信將衣服與他穿起,梳好了頭發,比前便大不相同。
朱信取過飯來,恣意一飽。那過遷身子本來有些病體,又苦了一苦,又在當風處
洗了浴,見著飯又多吃了碗,三合湊,到夜裡生起病來。張孝基倩醫調治,有一
個多月,方才痊愈。
張孝基事體已完,算還了房錢,收拾起身。又雇了個生口與過遷乘坐。一行
四眾,循著大路而來。張孝基開言道:“過遷,你是舊家子弟,我不好喚你名字,
如今改叫做過小乙。”又分付朱信:“你們叫他小乙哥,兩下穩便。”朱信道:
“小人知道。”張孝基道:“小乙,今日路上無聊,你把向日興頭事情,細細說
與我消遣。”過遷道:“官人,往事休題。若說起來,羞也羞死了!”張孝基道:
“你當時是個風流趣人,有甚麼羞!且略說些麼。”過遷被逼不過,隻得一一直
說前後浪費之事。張孝基道:“你起初恁般快活,前日街頭這樣苦楚,可覺有些
過不去麼?”過遷道:“小人當時年幼無知,又被人哄騙,以致如此,懊悔無及
矣!”張孝基道:“隻怕有了銀子,還去快活哩!”過遷道:“小人性命已是多
的了,還做這樁事?便殺我也不敢去!”張孝基又對朱信道:“你是他老家人,
可曉得太公少年時也曾恁般快活過麼?”朱信道:“可憐他日夜隻想做人家,何
曾舍得使一文屈錢?卻想這樣事!”孝基道:“你且說怎地樣做人家?”朱信扳
指頭一歲起運,細說怎地勤勞,如何辛苦,方掙得這等家事。“不想小乙哥把來
看得像土塊一般,弄得人亡家破!”過遷聽了,隻管哀泣。張孝基道:“你如今
哭也遲了,隻是將來學做好人,還有個出頭日子。”一路上熱一句,冷一句,把
話打著他心事。過遷漸漸自怨自艾,懊悔不迭!正是:
臨崖立馬收韁晚,船到江心補漏遲。
在路行了幾日,來到許昌。張孝基打發朱信先將行李歸家,報告渾家,自同
過遷徑到自己家中,見過父母,將此事說知。令過遷相見已畢,遂引到後園,打
掃一間房子,把出被窩之類,交付安歇。又分付道:“不許到彆處行走!我若查
出時,定然責罰!”過遷連聲答應:“不敢!不敢!”孝基彆了父母,回至家中,
悄悄與渾家說了,渾家再三稱謝。不題。
且說過遷當晚住下,次日清早便起身,擔著器具去鋤地。看那園時,甚是廣
闊,周圍編竹為籬。張太公也是做家之人,並不種甚花木,單種的是蔬菜,灌園
的非止一人。過遷初時,那裡運弄得來,他也不管,一味蠻墾。過了數日,漸覺
熟落,好不歡喜。每日擔水灌澆,刈草鋤墾,也不與人搭話。從清晨直至黃昏,
略不少息。或遇淒風楚雨之時,思想父親,吞聲痛泣。欲要往墳上叩個頭兒,又
守著規矩,不敢出門。想起妹子,聞說就嫁在左近,卻不知是那家。意欲見他一
麵,又想:“今日落於人後,何顏去見妹子。總不嫌我,倘被妹夫父母兄弟奚落,
卻不自取其辱!”索性把這念頭休了。
且說張孝基日日差人察聽,見如此勤謹,萬分歡喜。又教人私下試他,說:
“小乙哥,你何苦日夜這般勞碌?偷些工夫同我到街坊上頑耍頑耍,請你吃三杯,
可好麼?”過遷大怒道:“你這人自己怠惰,已是不該,卻又來引誘我為非!下
次如此,定然稟知官人。”一日,張孝基自來查點,假意尋他事過,高聲叱詈要
打。過遷伏在地上,說道:“是小人有罪,正該責罰!”張孝基恨了幾聲,乃道:
“姑恕你初次,且不計較。倘若再犯,定然不饒!”過遷頓首唯唯。自此之後,
愈加奮勵。約莫半年,並無倦怠之意,足跡不敢跨出園門。
張孝基見他悔過之念已堅,一日,教人拿著一套衣服並巾幘鞋襪之類,來到
園上,對過遷道:“我看你作事勤謹,甚是可用。如今解庫少個人相幫,你到去
得。可戴了巾幘,隨我同去。”過遷道:“小人得蒙收留灌園,已出望外,豈敢
複望解庫中使令?”張孝基道:“不必推辭,但得用心支理,便是你的好處了。”
過遷即便裹起巾幘,整頓衣裳,此時模樣,比前更是不同。隨孝基至堂中,作彆
張太公出門。路上無顏見人,低著頭而走。不一時,望見自家門首,心中傷感,
暗自掉下淚來。到得門口,隻見舊日家人都叉手拱立兩邊,讓張孝基進門。過遷
想道:“我家這些人,如何都歸在他家?想是隨屋賣的了。”卻也不敢呼喚,隻
低著頭而走。眾家人隨後也跟進來。到了堂中,便立住腳不行,見桌椅家夥之類,
俱是自家故物,愈加淒慘。張孝基道:“你隨我來,教你見一個人。”過遷正不
知見那個,隻得又隨著而走。卻從堂後轉向左邊,過遷認得這徑道乃他家舊時往
家廟去之路。漸漸至近,孝基指著堂中道:“有人在裡邊,你進去認一認!”過
遷急忙走去,抬頭看見父親形影,翻身拜倒在地,哭道:“不肖子流落卑汙,玷
辱家門,生不能侍奉湯藥,死不能送骨入土,忤逆不道,粉骨難贖!”以頭叩地,
血被於麵。正哭間,隻聽得背後有人哭來,叫道:“哥哥!你一去不回,全不把
爹爹為念!”過遷舉眼見是妹子,一把扯住道:“妹子!隻道今生已無再見之期,
不料複得與你相會!”哥妹二人,相持大哭。昔年流落實堪傷,今日相逢轉斷腸。
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哥妹哭了一回,過遷向張孝基拜謝道:“若非妹丈救我性命,必作異鄉之鬼
矣!大恩大德,將何補報!”張孝基扶起道:“自家骨肉,何出此言!但得老舅
改過自新,以慰嶽丈在天之靈,勝似報我也!”過遷泣謝道:“不肖謹守妹丈向
日約束,倘有不到處,一依前番責罰!”張孝基笑道:“前者老舅不知詳細,故
用權宜之策。今已明白,豈有是理!但須自戒可也。”當下張孝基喚眾家人來,
拜見已畢,回至房中。淑女整治酒肴款待。過遷乃問:“你的大嫂嫁了何人?”
淑女道:“哥哥,你怎說這話?卻不枉殺了人!當日爹爹病重,主張教嫂嫂轉嫁,
嫂嫂立誌不從!”乃把前事細說一遍。又道:“如今見守在家,怎麼說他嫁人?”
過遷見說妻子貞節,又不覺淚下,乃道:“我那裡曉得?都是朱信之言。”張孝
基道:“此乃一時哄你的話。待過幾時,同你去見令嶽,迎大嫂來家。”過遷道:
“這個我也不想矣,但要到爹爹墓上走遭。”張孝基道:“這事容易。”到次早,
備辦祭禮,同到墓上。過遷哭拜道:“不肖子違背爹爹,罪該萬死!今願改行自
新,以贖前非,望乞陰靈洞鑒!”祝罷,又哭。張孝基勸住了,回到家裡,把解
庫中銀錢點明,付與過遷掌管。那過遷雖管了解庫,一照灌園時早起晏眠,不辭
辛苦。出入銀兩,公平謹慎。往來的人,無不歡喜。將張孝基夫妻恭敬猶如父母,
倘有疑難之事,便來請問。終日住在店中,毫無昔日之態。此時親戚儘曉得他已
回家,俱來相探。彼此隻作個揖,未敢深談。過了兩三個月,張孝基還恐他心活,
又令人來試他說:“小官人,你平昔好頑,沒銀時還各處抵借來用。今見放著白
晃晃許多東西,到呆坐看守。近日有個絕妙的人兒,有十二分才色,藏在一個所
在。若有興,同去吃杯茶,何如?”過遷聽罷,大喝道:“你這鳥人!我隻因當
初被人引誘壞了,弄得破家蕩產,幾乎送了性命。心下正恨著這班賊男女,你卻
又來哄我!”便要扯去見張孝基。那人招稱不是,方才罷了。孝基聞知如此,不
勝之喜。
時光迅速,不覺又是半年。張孝基把庫中賬目,細細查算,分毫不差。乃對
過遷說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向日你初回時,我便要上覆令嶽,迎大嫂與
老舅完聚。恐他還疑你是個敗子,未必肯許,故此止了。今你悔過之名,人都曉
得,去迎大嫂,料無推托,如今可即同去。”過遷依允。淑女取出一副新鮮衣服
與他穿起,同至方家。方長者出來相見,過遷拜倒在地道:“小婿不肖,有負嶽
父、賢妻。今已改過前非,欲迎令愛完聚。”方長者扶起道:“不消拜,你之所
行,我儘已知道。小女既歸於汝,老夫自當送來。”張孝基道:“親翁還在何日
送來?”方長者道:“就明日便了。”張孝基道:“親翁亦求一顧,尚有話說。”
方長者應允。
二人作彆,回到家裡。張孝基遍請親戚鄰裡,於明日吃慶喜筵席。到次日午
前,方氏已到,過遷哥妹出去相迎。相見之間,悲喜交集。方氏又請張孝基拜謝。
少頃,諸親俱到,相見已畢,無不稱讚孝基夫婦玉成之德,過遷改悔之善,方氏
誌節之堅。不一時,酒筵完備。張孝基安席定位,敘齒而坐。酒過數巡,食供三
套,張孝基起身進去,教人捧出一個箱兒,放於桌上。討個大杯,滿斟熱酒,親
自遞與過遷道:“大舅,滿飲此杯!”過遷見孝基所敬,不敢推托,雙手來接道:
“過遷理合敬妹丈,如何反勞尊賜?”張孝基道:“大舅就請乾了,還有話說。”
過遷一吸而儘。孝基將鑰匙開了那隻箱兒,箱內取出十來本文簿,遞與過遷道:
“請收了這幾本賬目。”過遷接了,問道:“妹丈,這是什麼賬?”張孝基道:
“你且收下,待我細說。”乃對眾人道:“列位尊長在上,小生有一言相稟。”
眾人俱站立起身道:“不知足下有何見諭?老漢們願聞清誨。”遂側耳拱聽。張
孝基疊出兩個指頭,說將出來,言無數句,使聽者無不嘖嘖稱羨。正是:
錢財如糞土,仁義值千金。曾記床頭語,窮通不二心。
當下張孝基說道:“昔年嶽父隻因大舅蕩費家業,故將財產傳與小生。當時
再三推辭,嶽父執意不從。因見正在病中,恐觸其怒,反非愛敬之意,故勉強承
受。此皆列位尊長所共見,不必某再細言。及嶽父棄世之後,差人四處尋訪大舅,
四五年間,毫無蹤影。天意陳留得遇,當時本欲直陳,交還原產,仍恐其舊態猶
存,依然浪費,豈不反負嶽父這段恩德?故將真情隱匿,使之耕種,繩以規矩,
勞其筋骨,苦其心誌,兼以良言勸喻,隱語諷刺,冀其悔過自新。幸喜彼亦自覺
前非,怨艾日深,幡然遷改。及令管庫,處心公平,臨事馴謹,數月以來,絲毫
不苟。某猶恐其心未堅,幾遍教人試誘,心如鐵石,片語難投,竟為誌誠君子矣!
故特請列位尊長到此,將昔日嶽父所授財產,並曆年收積米穀、布帛、銀錢,分
毫不敢妄用,一一開載賬上。今日交還老舅,明早同令妹即搬歸寒舍矣!”又在
篋中取出一紙文書,也奉與過遷道:“這幅紙乃昔年嶽父遺囑,一發奉還。適來
這杯酒,乃勸大舅,自今以後,兢兢業業,克儉克勤,以副嶽父泉台之望。勿得
意盈誌滿,又生彆念。戒之!戒之!”
眾人到此,方知昔年張孝基苦辭不受,乃是真情,稱歎不已。過遷見說,哭
拜於地道:“不肖悖逆天道,流落他鄉,自分橫死街衢,永無歸期。此產豈為我
有!幸逢妹丈救回故裡,朝夕訓誨,激勵成人,全我父子,完我夫婦,延我宗祀。
正所謂生我者父母,成我者妹丈。此恩此德,高天厚地,殺身難報。即使執鞭隨
蹬,亦為過分。豈敢複有他望!況不肖一生違逆父命,罪惡深重,無門可贖。今
此產乃先人主張授君,如歸不肖,卻不又逆父誌,益增我罪?”張孝基扶起道:
“大舅差矣!嶽父一世辛苦,實欲傳之子孫世守。不意大舅飄零於外,又無他子
可承,付之於我,此乃萬不得已,豈是他之本念。今大舅已改前愆,守成其業,
正是繼父之誌。嶽父在天,亦必徜徉長笑,怎麼反增你罪?”過遷又將言語推辭。
兩下你讓我卻,各不肯收受。連眾人都沒主意。方長者開言對張孝基道:“承姑
丈高誼,小婿義不容辭。但全歸之,其心何安?依老夫愚見,各受其半,庶不過
情!”眾人齊道:“長者之言甚是!昔日老漢們亦有此議,隻因太公不允,所以
止了。不想今日原從這著,可見老成之見,大略相同。”張孝基道:“親翁,子
承父業,乃是正理,有甚不安?若各分其半,即如不還一般了。這怎使得?”方
長者又道:“既不願分,不若同居於此,協力經營。待後分之子孫,何如?”張
孝基道:“寒家自有敝廬薄產,子孫豈可占過氏之物!”眾人見執意不肯,俱勸
過遷受領。過遷卻又不肯,跑進裡邊,見妹子正與方氏飲酒,過遷上前哭訴其事,
教妹子勸張孝基受其半。那知淑女說話與丈夫一般。過遷夫婦跪拜哀求,隻是不
允。過遷推托不去,再拜而受。眾人齊讚道:“張君高義,千古所無!”唐人羅
隱先生有讚雲:“能生之,不能富之;能富之,不能教之。死而生之,貧而富之,
小人而君子之。嗚呼孝基,真可為百世之師!”
當日直飲至晚而散。到次日,張孝基叫渾家收拾回家。過遷苦留道:“妹丈
財產,既已不受,且同居於此,相聚幾時,何忍遽彆!”張孝基道:“我家去此
不遠,朝暮便見,與居此何異?”過遷料留不住,乃道:“既如此,容明日治一
酌與妹丈為餞,後日去何如?”孝基許之。次日,過遷大排筵席,廣延男女親鄰,
並張太公夫婦。張媽媽守家不至,請張太公坐了首席,其餘賓客依次而坐。裡邊
方氏姑嫂女親,自不必說。是日筵席,水陸畢備,極其豐富,眾客儘歡而彆。客
去後,張孝基對過遷道:“大舅,嶽父存日,從不曾如此之費。下次隻宜儉省,
不可以此為則。”過遷唯唯。次日,孝基夫婦止收拾妝奩中之物,其餘一毫不動,
領著兩個兒子,作辭起身。過遷、方氏同婢仆,直送至張家,置酒款待而回。自
此之後,過遷操守愈勵,遂為鄉閭善士。隻因勤苦太過,漸漸習成父親慳吝樣子。
後亦生下一子,名師儉。因懲自己昔年之失,嚴加教誨。此是後話不題。
且說裡中父老,敬張孝基之義,將其事申聞郡縣。郡縣上之於朝。其時正是
曹丕篡漢,欲收人望,遂下書徵聘。孝基惡魏乃僣竊之朝,恥食其祿,以親老為
辭,不肯就辟。後父母百年後,哀毀骨立,喪葬合禮,其名愈著。州郡俱舉孝廉,
凡五詔,俱以疾辭。有人問其緣故,孝基笑而不答。隱於田裡,躬耕樂道,教育
二子。長子名繼,次子名紹,皆仁孝有學行,裡中鹹願與之婚,孝基擇有世德者
配之。孝基年五十外,忽夢上帝膺召,夫婦遂雙雙得疾。二子日夜侍奉湯藥,衣
不解帶。過遷聞知,率其子過師儉同來,亦如二子一般侍奉。孝基謝而止之。過
遷道:“感君之德,恨不能身代。今聊效區區,何足為謝。”過了數日,夫婦同
逝。臨終之時,異香滿室。鄰裡俱聞空中車馬音樂之聲,從東而去。二子哀慟,
自不必說。那過遷哭絕複蘇,至於嘔血。喪葬之費,俱過遷為之置辦。二子泣辭
再三,過遷不允。
一月後,有親友從洛中回來,至張家吊奠,述雲:“某日於嵩山遊玩,忽見
旌幢騶禦滿野。某等避在林中觀看,見車上坐著一人,絳袍玉帶,威儀如王者,
兩邊錦衣花帽,侍衛多人。仔細一認,乃是令先君。某等驚喜,出林趨揖,令先
君下車相慰。某等問道:‘公何時就徵,遂為此顯官?’令先君答雲:‘某非陽
官,乃陰職也。上帝以某還財之事,命主此山。煩傳示吾子,不必過哀。’言訖,
倏然不見。方知令先君已為神矣。”二子聞言,不勝哀感。那時傳遍鄉裡,無不
歎異,相率為善,名其裡為義感鄉。晉武帝時,州郡舉二子孝廉,俱為顯官。過
遷年至八旬外而終。兩家子孫繁盛,世為姻戚雲。還財陰德澤流長,千古名傳義
感鄉。多少競財疏骨肉,應知無麵向嵩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