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流鶯今日蟬,起來又是夕陽天。六龍飛轡長相窘,何忍乘危自著鞭。
這四句詩是唐朝司空圖所作。他說:流光迅速,人壽無多,何苦貪戀色欲,
自促其命。看來這還是勸化平人的。平人所有者,不過一身一家。就是好色貪淫,
還隻心有餘而力不足。若是貴為帝王,富有四海,何令不從,何求不遂?假如商
惑妲己,周愛褒姒,漢嬖飛燕,唐溺楊妃,他所寵者止於一人,尚且小則政亂民
荒,大則喪身亡國。何況漁色不休,貪淫無度,不惜廉恥,不論綱常!若是安然
無恙,皇天福善禍淫之理,也不可信了。如今說這金海陵,乃是大金國一朝聰明
天子;隻為貪淫無道,蔑禮敗倫,坐了十二年寶位,改了三個年號:初次天德三
年,二次貞元,也是三年,末次正隆六年。到正隆六年,大舉侵宋,被弑於瓜洲。
大定帝即位,追廢為海陵王。後人將史書所載廢帝海陵之事,敷演出一段話文,
以為將來之戒。正是:
後人請看前人樣,莫使前人笑後人。
話說金廢帝海陵王,初名迪古,後改名亮,字元功,遼王宗乾第二子也。為
人善飾詐,慓急多猜忌,殘忍任數。年十八,以宗室子為奉國將軍,赴梁王宗弼
軍前任使。梁王以為行軍萬戶,遷驃騎上將軍。未幾,加龍虎衛上將軍。累遷尚
書右丞。留守汴京,領行台尚書省事。後召入為丞相。初,熙宗以太祖嫡孫嗣位。
海陵念其父遼王,本是長子,己亦是太祖嫡孫,合當有天下之分,遂懷覬覦,專
務立威以壓伏人心,後竟弑熙宗而篡其位。心忌太宗諸子,恐為後患,欲除去之,
與秘書監蕭裕密謀。裕傾險巧詐,因構致太傅宗本、秉德等反狀。海陵殺宗本,
遣使殺秉德、宗懿及太宗子孫七十餘人,秦王宗翰子孫三十餘人。宗本已死,裕
乃取宗本門客蕭玉,教以具款反狀,令作主名上變,遍詔天下。天下冤之。蕭裕
以誅宗本功為尚書右丞,累遷至平章政事。專姿威福,遂以謀逆賜死。此是後話。
且說海陵初為丞相,假意儉約,妾媵不過三數人。及踐大位,侈心頓萌,淫
誌蠱惑。自徒單皇後而下,有大氏、蕭氏、耶律氏,俱以美色被寵。凡平日曾與
淫者,悉召入內宮,列之妃位。又廣求美色,不論同姓異姓,名分尊卑,及有夫
無夫,但心中所好,百計求淫,多有封為妃嬪者。諸妃名號,共有十二位,昭儀
至充媛九位,婕妤、美人、才人三位,殿直最下,其他不可舉數。大營宮殿,以
處妃嬪。一木之費,至二千萬。牽一車之力,至五百人。宮殿之飾,遍傅黃金,
而後絢以五采,金屑飛空如落雪,一殿之費,以億萬計。成而複毀,務極華麗。
這俱不必題起。
且說昭妃阿裡虎,姓蒲察氏,駙馬都尉沒裡野女也。生而妖嬈嬌媚,嗜酒跌
宕。初末嫁時,見其父沒裡野修合美女顫聲嬌、金槍不倒丹、硫磺箍、如意帶等
春藥,不知其何所用,乃竊以問侍婢阿喜留可道:“此名何物?何所用?而郎罷
惣急急治之?”阿喜留可道:“此春藥也。男子與婦人交,不能久戰者,則用之
以取樂。”阿裡虎問道:“何為交合?”阿喜留可道:“雞踏雄犬交戀,即交合
之狀也。”阿裡虎道:“交合有何妙處,而人為之?”阿喜留可道
:“初試之時,亦覺難當,試再試三,便覺暢美!”阿裡虎聞其言,哂笑不
已,情若有不禁者。問道:“爾從何處得知如此?”阿喜留可笑道:“奴奴曾嘗
此味來!”無何,阿裡虎嫁於宗室子阿虎迭,生女重節。七歲,阿虎迭伏誅,阿
裡虎不待閉喪,攜重節再蘸宗室南家。南家故善淫,阿裡虎又以父所驗方,修合
春藥,與南家晝夜宣淫。重節熟睹其醜態,阿裡虎恬不諱也。久之,南家髓竭而
死。南家父突葛速為南京元帥都監,知阿裡虎淫蕩醜惡,莫能禁止。因南家死,
遂攜阿裡虎往南京,幽閉一室中,不令與人接見。阿裡虎向聞海陵善嬲戲,好美
色,恨天各一方,不得與之接歡。至是沉鬱煩懣,無以自解。且知海陵亦在南京,
乃自圖其貌,題詩於上。詩曰:
阿裡虎,阿裡虎,夷光、毛嬙非其伍。一旦夫死來南京,突葛爬灰真吃苦。
有人救我出牢籠,脫卻從前從後苦。
題畢,封緘固密,拔頭上金簪一枝,銀十兩,賄屬監守閽人,送於海陵。海
陵稔聞阿裡虎之美,未之深信。一見此圖,不覺手舞足蹈,羨慕不止。於是托人
達突葛速,欲娶之。突葛速不從。海陵故意揚言,突葛速有新台之行,欲突葛速
避嫌而出之。突葛速知海陵之意,隻不放出。及篡位三日,詔遣阿裡虎歸父母家,
以禮納之宮中。阿裡虎益嗜酒喜淫,海陵恨相見之晚。數月後,特封賢妃,再封
昭妃。
一日,阿虎迭女重節來朝。重節為海陵再從兄之女,阿裡虎其生母也。留宿
宮中。海陵猝至,見重節年將及笄,資色顧眄,迥異諸女,不覺情動,思有以中
之,而虞阿裡虎之沮己。乃高張燈燭,令室中輝煌如晝。自傅淫藥,與阿裡虎及
諸侍嬪,裸逐而淫,以動重節。重節聞其嬉笑聲,潛起以聽,鑽穴隙窺之,神癡
心醉。幾欲破戶趨前,羞縮自止。海陵嬲謔,至四鼓方止。諸嬪鹹滅燭就寢,寂
然無聲。獨重節咬指撫心,倏起倏臥,席不得暖。隻得和衣擁被,長歎歪眠。忽
聞阿裡虎床複有聲。欲再起窺之,頭岑岑不止;倚枕聽之,又聞有擊戶聲。重節
不應。擊聲甚急,重節問為誰?海陵捏作侍嬪取燈聲,以促其開。重節強起,拔
去門拴。海陵突入,摟抱接唇。重節欲脫身逃去,海陵力挽就榻中,以手探其股
間,則單裙無褌,兩股滑膩如脂,乃撫摩調弄。重節情亦動,乃以袖掩麵,任其
作為,不虞創之特甚。爭奈海陵興發如狂,陽巨如杵,略加點破,猩紅濺於裙幅。
重節於是時皺眉齧齒,嬌聲顫作,幾不欲生,再三求止。遂輕輕款款,若點水蜻
蜓;止止行行,如貪花蜂蝶。盤桓一夜,謔浪千般。置阿裡虎於不理者將及旬矣。
阿裡虎欲火高燒,情煙陡發,終日焦思,竟忘重節之未出宮也。命諸侍嬪偵察海
陵之所在。一侍嬪曰:“帝得新人,撇卻舊人矣。”阿裡虎驚問道:“新人為誰?
幾時取入宮中?”侍嬪答道:“帝幸阿虎重節於昭華宮,娘娘因何不知?”阿裡
虎麵皮紫垞,怒發如火,捶胸跌腳,詬詈重節。侍嬪道:“娘娘與之爭鋒,恐惹
笑恥。且帝性躁急,禍且不測。”阿裡虎道:“彼父已死,我身再醮。恩義久絕,
我怕誰笑話!我誓不與此淫種俱生,帝亦奈我何哉!”侍嬪道:“重節少艾,帝
得之勝百斛明珠。娘娘齒長矣,自當甘拜下風,何必發怒。”阿裡虎聞誚,愈怒
道:“帝初得我,誓不相舍。詎意來此淫種,奪我口食!”乃促步至昭華宮,見
重節方理妝,一嬪捧鳳釵於側。遂向前批其頰罵道:“老漢不仁,不顧情分,貪
圖淫樂,固為可恨!汝小小年紀,又是我親生兒女,也不顧廉恥,便與老漢苟合!
豈是有人心的?”重節亦怒罵道:“老賤不知禮義,不識羞恥,明燭張燈,與諸
嬪裸裎奪漢,求快於心。我因來朝,踏此淫網,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正怨
你這老賤,隻圖利己,不怕害人,造下無邊惡孽,如何反來打我?”兩下言語,
不讓一句,扭做一團,結做一塊。眾多侍嬪,從中勸釋。阿裡虎忿忿歸宮,重節
大哭一場,悶悶而坐。頃之,海陵來,見重節麵帶憂容,兩頰淚痕猶濕,便促膝
近前,偎其臉問道:“汝有恁事,如此煩惱?”重節沉吟不答。侍嬪說:“昭妃
娘娘批貴人麵頰,辱罵陛下,是以貴人失歡。”海陵聞之,大怒道:“汝勿煩惱!
我當彆有處分。”是日,阿裡虎回宮,益嗜酒無賴,詆訾海陵不已。海陵遣人責
讓之,阿裡虎恬無忌憚,暗以衣服遺前夫南家之子。海陵偵知之,怒道:“身已
歸我,突葛速之情,猶未斷也!”由是寵衰。
海陵製,凡諸妃位,皆以侍女服男子衣冠,號假廝兒。有勝哥者,身體雄壯
若男子,給侍阿裡虎本位。見阿裡虎憂愁抱病,夜不成眠,知其欲心熾也,乃托
宮豎市角先生一具以進。阿裡虎使勝哥試之,情若不足,興更有餘。嗣是,與之
同臥起,日久不須臾離。廚婢三娘者不知其詳,密以告海陵道:“勝哥實是男子,
扮作女耳,給侍昭妃非禮。”海陵曾幸勝哥,知其非男子,不以為嫌。惟使人誡
阿裡虎勿棰三娘。阿裡虎怒三娘之泄其隱也,榜殺之。海陵聞昭妃閣有死者,想
道:“必三娘也。若果爾,吾必殺阿裡虎!”偵之,果然。是月為太子光英生月,
海陵私忌不行戮。徒單後又率諸妃嬪為之哀求,乃得免。勝哥畏罪先仰藥而亡。
阿裡虎聞海陵將殺己,又見勝哥先死,亦絕粒不食,日夕焚香籲天,以冀脫死。
逾月,阿裡虎已委頓不知所為,海陵乃使人縊殺之,並殺侍婢棰三娘者。因此不
複幸昭華宮。出重節為民間妻,後屢召幸,出入昭妃位焉。
柔妃彌勒者,耶律氏之女,生有國色,族中人無不奇之。年十歲,色益麗,
人益奇。彌勒亦自謂異於眾人,每每沽嬌誇詡。其母與鄰母善,時時迭為賓主。
鄰母之子哈密都盧年十二歲,豐姿頗美,閒嘗與彌勒兒戲於房中,互相嘲謔,遂
及於亂。說話的,那十二歲的孩兒,和那十歲的女兒,曉得甚麼做作,隻無過是
頑耍而已,怎麼就說個亂字?看官們有所不知,北方男女,生得長大倜儻,容易
知事。況且這些騷撻子乾事,不瞞著兒女。他們都看得慣熟了,故此小小年紀,
便弄出事來。光陰荏苒,約摸有一年多光景。一日也是合當敗露。彌勒正在房中
洗俗,忘記上了門閂,恰好哈密都盧闖進房來。彌勒忙忙叫他回去,說:“娘要
來看添湯。”那哈密都盧見彌勒雪白身子在浴盆中,有如玉柱一般,歡喜得了不
得,偏要共盆洗浴。彌勒苦不肯容,正在拘執喧鬨,其母突至,哈密都盧乘間逸
去。母大怒,將彌勒痛棰戒訓,關防嚴密,再不得與哈密都盧綢繆歡狎。
倏經天德二年,彌勒年已逾笄。海陵聞其美也,使禮部侍郎迪輦阿不取之於
汴京。迪輦阿不者,華言蕭拱也。為彌勒女兄擇特懶之夫,芳年美貌,頗識風情。
一見彌勒,心神搖動;懼憚海陵,強自沮遏。不意彌勒久彆哈密都盧,欲火甚迍,
見迪輦阿不生得標致,心裡便有幾分愛他。隻是船隻各居,難於通情達意。彌勒
遂心生一計,詐言鬼魅相侵,夜中輒喊叫不止。相從諸婢,無可奈何,隻得請迪
輦阿不同舟共濟,果爾寂然,從婢實不察其隱衷也。於是眉目相調,情興如火,
彼此俱不能遏。遇晚,便同席飲食,謔浪無所不至。所以不遽上手者,迪輦阿不
謂彌勒真處子,恐點破其軀,海陵見罪故耳。一晚,維舟傍岸,大雨傾盆,兩下
正欲安眠,忽聞歌聲聒耳。迪輦阿不慮有穿窬,坐而聽之。乃岸上更夫倡和山歌,
歌雲:“雨落沉沉不見天,八哥飛入畫堂前。燕子無窠梁上宿,阿姨相伴姐夫眠。”
迪輦阿不聽見此歌,歎道:“作此歌者,明是譏誚下官。豈知下官並沒有這
樣事情。諺雲:羊肉不吃得,空惹一身臊也!”歎息未畢,又聞得窣窣似有人行。
定睛一看,隻見彌勒踽踽涼涼,緩步至床前矣。迪輦阿不驚問:“貴人何所見而
來?”彌勒道:“聞歌聲而來,官人豈年高耳聾乎?”迪輦阿不道:“歌聲聒耳,
下官正無以自明。貴人何不安寢?”彌勒道:“我不解歌,欲求官人解一個明白。”
迪輦阿不遂將歌詞四句,逐一分析講解。彌勒不覺麵赤耳熱,偎著迪輦阿不道:
“山歌原來如此!官人豈無意乎?”迪輦阿不跪於床前,告道:“下官心非木石,
豈能無情。但懼主上聞知,取罪不小。”彌勒便摟抱他起來說道:“我和官人,
是至親瓜葛,不比彆人。到主上跟前,我自有道理支吾,不必懼怕。”當下兩人
興發如狂,就在舟中,成其雲雨。但見:蜂忙蝶戀,弱態難支;水滲露滋,嬌聲
細作。一個原是慣熟風情,一個也曾略嘗滋味。慣熟風情的,到此夜儘呈伎倆;
略嘗滋味的,喜今番方稱情懷。一個道:大漢果勝似孩童。一個道:小姨又強如
阿姊。一個顧不得女身點破,一個顧不得王命緊嚴。鴛鴦雲雨百年情,果然色膽
天來大。
一路上朝歡暮樂,荏苒耽延。道出燕京,迪輦阿不父蕭仲恭為燕京留守,見
彌勒麵貌,知非處女,乃歎道:“上必以疑殺珙矣!”卻不知珙之果有染也。已
而入宮,彌勒自揣事必敗露,惶悔無地。見海陵來,涕交頤下,戰栗不敢迎。海
陵淫興大作,遂列燭兩行,命侍嬪脫其衣而淫之。彌勒掩飾不來、隻得任其做作。
海陵見非處女,大怒道:“迪輦阿不乃敢盜爾元紅,可惱可恨!”呼宮豎捆綁彌
勒,審鞫其詳。彌勒泣告道:“妾十三歲時,為哈密都盧所淫,以至於是。與迪
輦阿不實無乾涉。”海陵叱問:“哈密都盧何在?”彌勒道:“死已久矣。”海
陵道:“哈密都盧死時幾歲?”彌勒道:“方十六歲。”海陵怒道:“十六歲小
孩童,豈能巨創汝耶?”彌勒泣告道:“賤妾死罪,實與迪輦阿不無乾!”海陵
笑道:“我知道了。是必哈密都盧取汝元紅;迪輦阿不乘機入彀也。”彌勒頓首
無言。即日遣出宮,致迪輦阿不於死。彌勒出宮數月,海陵思之,複召入,封為
充媛,封其母張氏華國夫人,伯母蘭陵郡君蕭氏為鞏國夫人。越日,海陵詭以彌
勒之命,召迪輦阿不妻擇特懶入宮亂之。笑曰:“迪輦阿不善珣混水,朕亦淫其
妻以報之。”進封彌勒為柔妃,以擇特懶給侍本位,時行幸焉。
崇義節度使烏帶之妻定哥,姓唐姑氏。眼橫秋水,如月殿姮娥;眉插春山,
似瑤池玉女。說不儘的風流萬種,窈窕千般。海陵在汴京時,偶於簾子下瞧見定
哥美貌,不覺魄散魂飛,癡呆了半晌,自想道:“世上如何有這等一個美婦人!
倒落在彆人手裡,豈不可惜!”便暗暗著人打聽是誰家宅眷。探事人回覆:“是
節度使烏帶之妻,極是好風月有情趣的人,隻是沒人近得他。他家中侍婢極多,
止有一個貴哥是他得意丫鬟,常時使用的,這貴哥也有幾分姿色。”海陵就思量
一個計策,差人去尋著烏帶家中時常走動的一個女待詔,叫他到家裡來,與自己
篦了頭,賞他十兩銀子。這女待詔曉得海陵是個猜刻的人,又怕他威勢,千推萬
阻,不敢受這十兩銀子。海陵道:“我賞你這幾兩銀子自有用你處,你不要十分
推辭。”女待詔道:“但憑老爺吩咐,若可做的,小婦人儘心竭力去做就是,怎
敢望這許多賞賜?”海陵笑道:“你不肯收我銀子,就是不肯替我儘心竭力做了。
你若肯為我做事,日後我還有抬舉你處。”女待詔道:“不知要婦人做恁麼事?”
海陵道:“大街南首高門樓內,是烏帶節度使衙內麼?”女待詔答道:“是節度
使衙。”海陵道:“聞你常常在他家中篦頭,果然否?”女待詔道:“他夫人與
侍婢,俱用小婦人篦頭。”海陵道:“他家中有一個丫鬟叫做貴哥,你認得否?”
女待詔道:“這個是夫人得意的侍婢,與小婦人極是相好,背地裡常常與小婦人
東西,照顧著小婦人。”海陵道:“夫人心性何如?”女待詔道:“夫人端謹嚴
厲,言笑不苟。隻是不知為甚麼歡喜這貴哥,憑著他十分惱怒,若是貴哥站在麵
前一勸,天大的事也冰消了。所以衙內大小人都畏懼他。”海陵道:“你既與貴
哥相好,我有一句話央你傳與貴哥。”女待詔道:“貴哥莫非與老爺沾親帶故麼?”
海陵道:“不是。”女待詔道:“莫非與衙內女使們是親眷往來,老爺認得他麼?”
海陵也說:“不是。”女待詔道:“莫非原是衙內打發出去的人?”海陵道:
“也不是。”女待詔道:“既然一些沒相乾,要小婦人去對他說恁麼話?”海陵
道:“我有寶環一雙,珠釧一對,央你轉送與貴哥,說是我送與他的。你肯拿去
麼?”女待詔道:“拿便小婦人拿去,隻是老爺與他既非遠親,又非近鄰,平素
不相識,平白地送這許多東西與他,倘他細細盤問時,叫小婦人如何答應?”海
陵道:“你說得有理,難道教他猜啞迷不成?我說與你聽,須要替我用心委曲,
不可亂事。”女待詔道:“吩咐得明白,婦人自有處置。”海陵道:“我兩日前
在簾子下,看見他夫人立在那裡,十分美貌可愛,隻是無緣與他相會。打聽得他
家隻是你在裡麵走動,夫人也隻歡喜貴哥一人。故此賞你銀子,央你轉送這些東
西與他,要他在夫人跟前通一個信兒,引我進去,博他夫人一宵恩愛。”女待詔
道:“偷寒送暖,大是難事。況且他夫人有些古怪兜搭,婦人如何去做得?”海
陵怒道:“你這老虔婆,敢說三個不去麼?我目下就斷送你這老豬狗!”隻這一
句,嚇得女待詔毛發都豎了,抖做一團道:“婦人不說不去,隻說這件事必須從
容緩款,性急不得。怎麼老爺就發起惱來?”海陵道:“我如今也不惱你了。隻
限你在一個月內,要圓成這事,不可十分怠緩。”
女待詔唯唯連聲,跑到家中,算計了一夜,沒法入腳。隻得早早起來,梳洗
完畢,就把寶環、珠釧藏在身邊,一徑走到烏帶家中,迎門撞見貴哥。貴哥問道:
“今日有何事?來得恁早?”女待詔道:“有一個親眷,為些小官事,有兩件好
首飾,托我來府中變賣些銀兩,是以早來。”貴哥道:“首飾在那裡?我用得的
麼?”女待詔道:“正是你們用得的。你換了他的倒好。”貴哥道:“要幾貫錢?
拿與我看一看。”女待詔道:“到房中才把與你看。”貴哥引他到了自家房內,
便向廚櫃裡搬些點心、果子請他吃,問他討首飾看。那女待詔在身邊摸出一雙寶
環放在桌子上,那環上是四顆祖母綠鑲嵌的,果然耀日層光,世所罕見。貴哥一
見,滿心歡喜,便說:“他要多少銀子?”女待詔道:“他要二千兩一隻,四千
兩一雙。”貴哥舔舌道:“我隻說幾貫錢的東西,我便兌得起;若說這許多銀子,
莫說我沒有,就是我夫人一時間也拿不出來,隻好看看罷。”又道:“待我拿去
與夫人瞧一瞧,也識得世間有這般好首飾。”女待詔道:“且慢著!我有句話與
你說個明白,拿去不遲。”貴哥道:“有話儘說,不必隱瞞。”女待詔道:“我
承你日常看顧,感恩不儘。今日有句不識進退的話,說與你聽,你不要惱我,不
要怪我。”貴哥道:“你今日想是風了。你在府中走動多年,那一日不說幾句話,
怎的今日說話我就怪你惱你不成?你說,你說!”女待詔道:“這環兒是一個人
央我送你的,不要你的銀子。還有一雙珠釧在此。”連忙向腰間摸出珠釧,放在
桌子上。貴哥見了,笑道:“你這婆子說話真個風了!我從幼兒來在府中,再不
曾出門去,又不曾與恁人相熟,為何有人送這幾千兩銀子的首飾與我?想是那個
要央人做前程,你婆子在外邊,指著我老爺的名頭,說騙他這些首飾。今日露出
馬腳,恐怕我老爺知道,你故此早來府中說這話騙我?”女待詔道:“若是這般
說,我就該死了。你將耳朵來,我悄悄說與你聽。”貴哥道:“這裡再沒有人來
聽的,你輕輕說就是了。”女待詔道:“這寶環、珠釧,不是彆人送你的,是那
遼王宗乾第二世子,見做當朝右丞,領行台尚書省事,完顏迪古老爺央我送來與
你的。”貴哥笑道:“那完顏老爺不是那白白淨淨沒髭須的俊官兒麼?”女待詔
道:“正是那俊俏後生官兒。”貴哥道:“這到希奇了!他雖然與我老爺往來,
不過是人情體麵上走動,既非府中族分親戚,又非通家兄弟,並不曾有杯酌往來。
若說起我,一麵也不曾相見,他如何肯送我這許多首飾?”女待詔道:“說來果
忒希奇,忒好笑!我若不說,便不是受人之托,終人之事。我若輕輕說出來,連
你也吃一個大驚。”貴哥笑道:“果是恁麼事情?你須說個明白。”女待詔才定
了喘息,低了聲音,附著貴哥耳朵說道:“數日前完顏右丞在街上過,恰好你家
夫人立在簾子下麵,被他瞧見了。他思量要與你夫人會一會兒,沒個進身的路頭。
打聽得隻有你在夫人跟前,說得一句話,故此央我拿這寶環、珠釧送與你,要你
做個針兒將線引。你說希奇也不希奇,好笑也不好笑?”貴哥道:“癩蝦蟆躲在
陰溝洞裡指望天鵝肉吃,忒差做夢了!夫人好不兜搭性子,侍婢們誰敢在他跟前
道個不字?莫說眼生麵不熟的人要見他,就是我老爺與他做了這幾年夫妻,他若
不歡喜時,等閒不許他近身。怎麼完顏右丞做這個大春夢來?”女待詔道:“依
你這般說,大事成不得了。我依先拿這環珠送還了他,兩下撒開,省得他來絮聒。”
那貴哥口裡雖是這般回複,恰看了這兩雙好環釧,有些眼黃地黑,心下不割舍得
還他。便對女待詔道:“你是老人家,積年做馬泊六的主子;又不是少年媳婦,
不曾經識事的;又不是頭生兒,為何這般性急?凡事須從長計較,三思而行。世
上那裡有一鍬掘個井的道理?”女待詔道:“不是我性急,你說的話,沒有一些
兒口風,教我如何去回複右丞。不如送還了他這兩件首飾,倒得安靜。”貴哥道:
“說便是這般說,且把這環釧留在我這裡,待我慢慢地看覷個方便時節,珣探一
個消息回話你。若有得一線的門路,我便將這物件送了夫人。你對右丞說,另拿
兩件送我何如?”女待詔道:“這個使得。隻是你須要小心在意,緊差緊做,不
可丟得冰洋了。我過兩三日就來討個消息,好去回複右丞。”說畢,叫聲聒躁去
了。
貴哥便把這東西,放在自己箱內,躊躇算計,不敢提起。一夕晚,月明如晝,
玉宇無塵。定哥獨自一個坐在那軒廊下,倚著欄杆看月。貴哥也上前去站在那裡,
細細地瞧他的麵龐。果是生的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隻是眉目之間,
覺道有些不快活的意思,便猜破他的心事八九分,淡淡的說道:“夫人獨自一個
看月,也覺得淒涼,何不接老爺進來,杯酒交歡,同坐一看,更熱鬨有趣。”定
哥皺眉,答道:“從來說道,人月雙清。我獨自坐在月下,雖是孤零,還不辜負
了這好月。若接這醃臢濁物來,舉杯邀月,可不被嫦娥連我也笑得俗了。”貴
哥道:“夫人在上,小妮子蒙恩抬舉,卻不曉得怎麼樣的人叫做趣人,怎麼樣的
叫做俗人?”定哥笑道:“你是也不曉得,我說與你聽。你日後揀一個知趣的才
嫁他,若遇著那般俗物,寧可一世沒有老公,不要被他汙辱了身子。”貴哥道:
“小妮子望夫人指教。”定哥道:“那人生得清標秀麗,倜儻脫灑,儒雅文墨,
識重知輕,這便是趣人。那人生得醜陋鄙猥,粗濁蠢惡,取憎討厭,齷齪不潔,
這便是俗人。我前世裡不曾栽修得,如今嫁了這個濁物,那眼稍裡看得他上!到
不如自家看看月,倒還有些趣。”貴哥道:“小妮子不知事,敢問夫人,比如小
妮子,不幸嫁了個俗丈夫,還好再尋個趣丈夫麼?”定哥哈哈的笑了一聲道:
“這妮子倒說得有趣!世上婦人隻有一個丈夫,那有兩個的理?這就是偷情不正
氣的勾當了。”貴哥道:“小妮子常聽人說有偷情之事,原來不是親丈夫就叫偷
情了。”定哥道:“正是!你他日嫁了丈夫莫要偷情。”貴哥帶笑說道:“若是
夫人包得小妮子嫁得個趣丈夫,又去偷什麼情?儻或像夫人今日,眼前人不中意,
常常討不快活,吃不如背地裡另尋一個清雅人物,知輕識重的,與他悄地往來,
也曉得人道之樂。終不然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隻管這般悶昏昏過日子不成?
那見得那正氣不偷情的就舉了節婦,名標青史?”定哥半晌不語,方才道:“妮
子禁口,勿得胡言!恐有人聽得,不當穩使。”貴哥道:“一府之中,老爺是主
父,夫人是主母,再無以次做得主的人。老爺又趁常不在府中,夫人就真個有些
小做作,誰人敢說個不字?況且說話之間,何足為慮。”定哥對著月色,歎了一
口氣,欲言還止。貴哥又道:“小妮子是夫人心腹之人,夫人有甚心話,不要瞞
我。”定哥道:“你方才所言,我非不知。隻是我如今好似籠中之鳥,就有此心,
眼前也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人,空費一番神思了。假如我眼裡就看得一個人中意,
也沒有個人與我去傳消遞息,他怎麼到得這裡來?”貴哥道:“夫人若果有得意
的人,小妮子便做個紅娘,替夫人傳書遞柬,怎麼夫人說沒人敢去?”定哥又迷
迷的笑一聲,不答應他。
貴哥轉身就走,定哥叫住他道:“你往那裡去?莫不是你見我不答應,心下
著了忙麼?我不是不答應,隻笑你這小妮子說話倒風得有趣。”貴哥道:“小妮
子早間拾得一件寶貝,藏放在房裡,要去拿來與夫人識一識寶。”定哥道:“恁
麼寶見?那裡拾得來的?我又不是識寶的三叔公。”貴哥也不回言,忙忙的走回
房中,拿了寶環、珠釧,遞與定哥,道:“夫人,這兩件首飾,好做得人家的聘
禮麼?”定哥拿在手裡看了一回道:“這東西那裡來的?果是好得緊。隨你恁麼
人家下聘,也沒這等好首飾落盤。除非是皇親國戚、駙馬公侯人家,才拿得這樣
東西出來。你這妮子如何有在身邊?實實的說與我聽!”貴哥道:“不敢瞞夫人
說,這是一個人央著女待詔來我府裡做媒,先行來的聘禮。”定哥笑道:“你這
妮子真個害風了。我無男無女,又沒姑娘小叔,女待詔來替那個做媒?”貴哥道:
“他也不說男說女,也不說姑娘小叔,他說的媒遠不遠千裡,近隻在目前。”定
哥道:“難道女待詔來替你做媒?”貴哥道:“小妮子那得福來消受這寶環、珠
釧?”定哥道:“難道替侍女中那一個做媒不成?算來這些妮子,一發消受不起
了。”貴哥道:“使女們如何有福消受這件。隻除是天上仙姬,瑤台玉女,像得
夫人這般人物,才有福受用他。”定哥笑道:“據你這般說,我如今另尋一個頭
路去做新媳婦,作興女待詔做個媒人,你這妮子做個從嫁罷。”貴哥跪在地上道:
“若得夫人作成女待詔,小妮子情願從嫁夫人。”定哥又嘻嘻地笑了一聲,把貴
哥打一掌道:“我一向好看你,你今日真真害風,說出許多風話來!倘若被人聽
見,豈不連我也沒了體麵?”貴哥道:“不是妮子胡言亂道,真真實實那女待詔
拿這禮物來聘夫人。”定哥柳眉倒豎,星眼圓睜,勃然怒道:“我是二品夫人,
不是小戶人家,孤孀嫠婦。他怎敢小覷我,把這樣沒根蒂的話來奚落我?明日對
老爺說,著人去拿他來,拷打他一番,也出這一口氣。”貴哥道:“夫人且莫惱
怒,待小妮子悄悄地說出來,鬥夫人一場好笑。俗語雲:不說不笑,不打不叫。
隻怕小妮子說出來,夫人又笑又叫。”定哥一向是喜歡貴哥的,大凡有事發怒,
見了貴哥,就解散了。何況他今日自家的言語唐突,怎肯與他計較?故此順口說
道:“你說我聽。”那一腔怒氣直走到爪哇國去了。
貴哥道:“幾日前頭,有一個尚書右丞,打從俺府門首經過,瞧見夫人立在
簾子下麵,生得嬌嬈美豔,如毛嬙、飛燕一般,他那一點魂靈兒就掉在夫人身上。
歸家去整整欣昏迷癡想了兩日,再不得湊巧兒遇見夫人。因此上托這女待詔送這
兩件首飾與夫人,求夫人再見一麵。夫人若肯看覷他,便再在簾子下與他一見,
也好收他這兩件環釧。況這個右丞,就是那完顏迪古,好不生得聰俊灑落,極是
有福分的官兒!算來夫人也曾瞧見他來。”定哥回嗔作喜道:“莫不是常來探望
老爺的那少年官兒麼?生得到也清俊文雅。隻是這個人心性是不常的。”貴哥哈
哈的笑道:“從來相麵的先生,與人對坐著半日,從頭看到腳下,又相手摸腰,
還隻知麵不知心。夫人略瞧右丞一瞧,連心都瞧見了,豈不是兩心相照?”定哥
道:“丫頭莫要嚷!我且問你,那女待詔怎麼對你說?你怎麼樣回話那女待詔?”
貴哥道:“那女待詔是個老作家,恐怕一句說出來,惹是非到了身上,便伸進吐
出,團團圈圈,遠遠地說將來。我說:‘老婆子,你不消多說了,以定是有那個
人兒看上了我家夫人,你思量做個馬泊六,何苦扯扯拽拽排布這個大套子?’那
女待詔便拍手拍腳的笑起來,說道:‘好個乖乖姐姐!像似被人開過聰明孔子,
一猜就猜著。’被小妮子照臉一口啐,唾罵他道:‘老虔婆,老花娘!你自沒廉
恥,被千人萬人開了聰明孔,才學得這篦頭生息。我是天生天化,踏著尾羓頭便
動的,那個和你這虔婆取笑!’那女待詔道:‘好姐姐,你不須發惱。我不過是
趁口取笑你,難道你這般決烈索性的姐姐,身邊就肯添個影人兒?’小妮子道:
‘你這般說,且饒你去,不許在此胡纏。’那女待詔又道:‘我特特為著夫人來,
被你搶白這一頓,怎麼教我就去了?你且把夫人平日的性格說說我聽。我是劈麵
相、聞聲相、揣骨相、麻衣相、達磨相,一下裡就知道他的心事了。’小妮子便
道:‘若問彆樣心事,我實實不曾曉得。若說我夫人正色治家,嚴肅待眾,見我
們一些笑容也是沒有的,誰敢在他跟前把身子側立立兒?’那女待詔道:‘若依
這般說,就恭喜,賀喜!我這馬泊六穩穩地做成了。’小妮子道:‘你這般胡嘲
亂講!若不惹得打下截來!’他道:‘我是依著相書上相來的。’小妮子道:
‘相書上那一本有如此說話?’他道:‘俗語說得好:嬉嬉哈哈,不要惹他;臉
兒狠狠,一問就肯。’”定哥正呷著一口茶,聽見貴哥這些話,不覺笑了一聲,
噴茶滿麵,罵道:“老虔婆一味油嘴,明天叫他來,打他幾個耳聒子才饒他!”
說罷這話時,爐煙已儘,織女橫斜,漏下二鼓矣。貴哥伏侍定哥歸房安置,就問
道:“這兩件寶貝放在那裡好?”定哥道:“且放在我首飾箱內,好好鎖著。”
貴哥依言收拾不題。
恰好貴哥見定哥這個光景,心中揣定有八九分穩的事,也安眠了一夜。到次
日清晨,定哥在妝閣梳裹,貴哥站在那裡伏侍他。看見他眉眼欣欣,比每日歡喜
的不了,便從傍插一嘴道:“夫人,今日何不著人去叫那虔婆來,打他一頓?”
定哥笑道:“且從容,那婆子自然來。”貴哥道:“不是小妮子性急,實是氣那
老虔婆不過!”定哥道:“當怒火炎,惟忍水製。你不消性急。”貴哥又悄悄道:
“太凡做事,隻該一促一成。倘或夜長夢多,這般一個標致人物,被人摟上了,
那時便遲了。”定哥道:“他自標致,要他做恁麼?”貴哥道:“不是小妮子多
言,老爺常常不在家,夫人獨自一個,頗是淒冷。小妮子又要溺尿,搿不得夫人
的腳。待這標致人來替夫人搿一搿,也強如冬天用湯婆子,夏天用竹夫人。”定
哥道:“丫頭多嘴!我不要你管!”貴哥道:“小妮子蒙夫人抬舉,故替夫人耽
憂。怎麼說個管著夫人?”定哥也不答應他的說話,向身邊鈔袋內摸出十兩一錠
的銀子,遞與貴哥道:“我把這銀子賞賜你,拿去打一雙鐲兒戴在臂膊上,也是
伏侍我一場恩念。你不可與眾人知道。”貴哥叩頭接了銀子,對定哥道:“一絲
為定,萬金不移。夫人既酬謝了媒婆,媒婆即著人去尋女待詔,約那人晚上到府
中來。”定哥掩口胡盧道:“黃花女兒做媒,自身難保!世間那有未出嫁的媒婆?”
貴哥道:“虔婆也是女兒身,難道女兒就做不得虔婆?”定哥又笑道:“你說話
真個乖巧好笑!隻是人生路不熟,羞答答的怎好去約他?”貴哥道:“彆的事怕
羞,這事兒隻有小妮子、女待詔知道,怕恁麼羞?俗語道得好:羞一羞,抽一抽。
羞兩羞,抽兩抽。隻顧羞,隻顧抽。若不羞,便不抽。”定哥道:“好女兒,你
怎麼學得這許多鬼話兒在肚裡?”兩個一遞一句,說得梳妝事畢。貴哥便走到廳
上,分咐當直的去叫女待詔來,“夫人要篦頭絞麵。”當直的道:“夫人又不出
去燒香、赴筵席,為何要絞麵?”貴哥道:“夫人麵上的毛,可是養得長的,你
休多管閒事!”當直的道:“少刻女待詔來,姐姐的毛一發央他絞一絞,省得養
長了拖著地。”貴哥啐了一聲,進裡麵去了。
不移時,女待詔到了,見過定哥。定哥領他到妝閣上去篦頭,隻叫貴哥在傍
伏侍,其餘女使一個也不許到閣兒上來。女待詔到得妝閣上頭,便打開家夥包兒,
把篦箕一個個擺列在桌子上,恰是一個大梳,一個通梳,一個掠兒,四個篦箕,
又有剔子剔帚,一雙簪子,共是十一件家夥。才把定哥頭發放散了,用手去前前
後後,左邊右邊蒲睃摸索,捏了一遍,才把篦箕篦上兩三篦箕。貴哥在傍,把嘴
一努,那女待詔就知其意,順口兒開科,說道:“夫人,頭垢氣色及時,主有喜
事臨身。”貴哥插嘴道:“應在幾時得喜?”女待詔道:“隻在早晚之間,主有
非常喜慶。”定哥道:“朝廷沒有覃恩,我又不討封贈,有恁麼非常的喜事?”
女待詔道:“該有個得活寶的喜氣。”貴哥插嘴道:“除了西洋國出的走盤珠,
緬甸國出的緬鈴,隻有人才是活寶。若說起人時,府中且是多得緊,夫人恰是用
不著的。你說恁麼活寶不活寶?”女待詔道:“人有幾等人,物有幾等物,寶有
幾等寶,活也有幾等活。你這姐姐隻好躲在夫人跟前拆白道綠,喝五吆三,那曾
見希奇的活寶來?”定哥心中雖是熱燥得緊,隻是口裡說不出來。貴哥又問女待
詔道:“你今日來篦頭,還是來獻寶?”定哥便把女待詔推了一推道:“小妮子
多嘴饒舌,你莫聽他!”貴哥便向女待詔瞅了一眼。女待詔道:“要活寶時儘有,
隻怕夫人不用。”貴哥道:“夫人正用得著這活寶。”定哥道:“還不噤聲!誰
許你多說?”貴哥道:“我站在此,禁不住口,我且站遠些個。”說罷,洋洋的
走過一邊。定哥便道:“婆子,我且問你,那人幾時見我來?有恁麼話對你說?
你怎麼大膽就敢替他來誘騙我?”女待詔道:“夫人勿罪!待老婆子細細告訴夫
人。這個月那一日,夫人立在朱簾下邊,瞧看那往來的人。恰好說的那人,打從
府門過,看見夫人容貌,便歎道:‘天下怎麼有這等一個美人,倒被彆人娶了去,
豈不是我沒福!’”定哥笑道:“這不是那人沒福。”貴哥聽得,又走來插嘴道:
“不是那人沒福,是誰沒福?”女待詔道:“是我婆子沒福。”貴哥道:“怎麼
是你沒福?”女待詔道:“若是夫人不曾出閣,我去對那人說,做上一頭媒,豈
不撰那人百十兩媒錢?”貴哥道:“夫人倒肯作成你撰百十兩銀子,隻怕那人沒
福受享著夫人。”定哥道:“他派演天潢,官居右相,那裡少金釵十二,粉黛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