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夫婦願白首,男長女大無疾疚。男娶妻兮女嫁夫,頻見森孫會行走。若
還此願遂心懷,百年瞑目黃泉台。莫教中道有差跌,前妻晚婦情離乖。晚婦狠毒
勝蛇蠍,枕邊譖語無休歇。自己生兒似寶珍,他人子女遭磨滅。飯不飯兮茶不茶,
蓬頭垢麵徒傷嗟。君不見大舜曆山終夜泣,閔騫十月衣蘆花!
這篇言語,大抵說人家繼母心腸狠毒,將親生子女勝過一顆九曲明珠,乃希
世之寶,何等珍重。這也是人之常情,不足為怪。單可恨的,偏生要把前妻男女,
百般淩虐,糞土不如。若年紀在十五六歲,還不十分受苦,縱然磨滅,漸漸長大,
日子有數。惟有十歲內外的小兒女,最為可憐。然雖如此,其間原有三等。那三
等?第一等,乃富貴之家,幼時自有乳母養娘伏侍,到五六歲便送入學中讀書。
況且親族蕃盛,手下婢仆,耳目眾多,尚怕被人談論,還要存個體麵,不致有饑
寒打罵之苦。或者自生得有子女,要獨吞家業,索性倒弄個斬草除根的手段,有
詩為證:焚廩損階事可傷,申生遭謗伯奇殃。後妻煽處從來有,幾個男兒肯直腸。
第二等,乃中戶人家,雖則體麵還有,料道幼時未必有乳母養娘伏侍,諸色
儘要在繼母手內出放,那饑寒打罵就不能勾免了。若父親是個硬掙的,定然衛護
兒女,與老婆反目廝鬨,不許他淩虐。也有懼怕丈夫利害,背著眼方敢施行。倘
遇了那不怕天,不怕地,也不怕羞,也不怕死,越殺越上的潑悍婆娘,動輒拖刀
弄劍,不是刎頸上吊,定是奔井投河,慣把死來嚇老公,常有弄假成真,連家業
都完在他身上。俗語道得好:逆子頑妻,無藥可治。遇著這般潑婦,難道終日廝
鬨不成?少不得鬨過幾次,奈何他不下,到隻得詐瞎裝聾,含糊忍痛,也有將來
過繼與人,也有送去為僧學道,或托在父兄外家寄養。這還是有些血氣的所為。
又有那一種橫肚腸,爛心肝,忍心害理,無情義的漢子,前妻在生時,何等恩愛,
把兒女也何等憐惜。到得死後,娶了晚妻,或奉承他妝奩富厚,或貪戀顏色美麗,
或中年娶了少婦,因這幾般上,弄得神魂顛倒,意亂心迷,將前妻昔日恩義,撇
向東洋大海。兒女也漸漸做了眼中之釘,肉內之刺。到得打罵,莫說護衛勸解,
反要加上一頓,取他的歡心。常有後生兒女都已婚嫁,前妻之子,尚無妻室,公
論上說不去時,胡亂娶個與他。後母還千方百計做下魘魅做下魘魅要他夫妻不睦。
若是魘魅不靈,便打兒子,罵媳婦,攛掇老公告忤逆,趕逐出去。那男女之間,
女兒更覺苦楚。孩子家打過了,或向學中攻書,或與鄰家孩子們頑耍,還可以消
遣。做了女兒時,終日不離房戶,與那夜叉婆擠做一塊,不住腳把他使喚,還要
限每日做若乾女工。做得少,打罵自不必說。乃至攢足了,卻又嫌好道歉,也原
脫白不過。生下兒女,恰像寫著包攬文書的,日夜替他懷抱。倘若啼哭,便道是
不情願,使性兒難為他孩子。偶或有些病症,又道是故意驚嚇出來的。就是身上
有個蚊蟲疤兒,一定也說是故意放來釘的。更有一節苦處,任你滴水成冰的天氣,
少不得向冰孔中洗浣汙穢衣服,還要憎嫌洗得不潔淨,加一場咒罵。熬到十五六
歲,漸漸成人。那時打罵,就把汙話來肮臟了,不罵要趁漢,定說想老公。可憐
女子家無處伸訴,隻好向背後吞聲飲泣!倘或聽見,又道裝這許多妖勢。多少女
子當不起恁般羞辱,自去尋了一條死路。有詩為證:不正夫綱但怕婆,怕婆無柰
後妻何!任他打罵親生女,暗地心疼不敢訶。
第三等,乃朝趁暮食肩擔之家,此等人家兒女,縱是生母在時,隻好苟免饑
寒,料道沒甚豐衣足食。巴到十來歲,也就要指望教去學做生意,趁三文五文幫
貼柴火。若又遇著個凶惡繼母,豈不是苦上加苦。口中吃了,定然有一頓沒一頓,
擔饑忍餓。就要口熱湯,也須請問個主意,不敢擅專。身上穿的,不是前拖一塊,
定是後破一片。受凍捱寒,也不敢在他麵前說個冷字。那幾根頭發,整年也難得
與梳子相會,胡亂挽個角兒,還不是撏得披頭蓋臉。兩隻腳久常赤著,從不曾見
鞋襪麵。若得了雙草鞋,就勝如穿著粉底皂靴。專任的是劈柴燒火,擔水提漿。
稍不如意,軟的是拳頭腳尖,硬的是木柴棍棒。那咒罵乃口頭言語,隻當與他消
閒。到得將就挑得擔子,便限著每日要賺若乾錢鈔。若還缺了一文,少不得敲個
半死。倘肯攛掇老公,賣與人家為奴,這就算他一點陰騭。所以小戶人家兒女,
經著後母,十個到有九個磨折死了。有詩為證:小家兒女受艱辛,後母加添妄怒
嗔。打罵饑寒渾不免,人前一樣喚娘親。
說話的,為何隻管絮絮叨叨,道後母的許多短處?隻因在下今日要說一個繼
母謀害前妻兒女,後來天理昭彰,反受了國法,與天下的後母做個榜樣,故先略
道其概。這段話文若說出來時:直教鐵漢也心酸,總是石人亦淚灑!
你道這段話文,出在那裡?就在本朝正德年間,北京順天府旗手衛,有個蔭
籍百戶李雄。他雖是武弁出身,卻從幼聰明好學,深知典籍。及至年長,身材魁
偉,膂力過人;使得好刀,躲得好箭,是一個文武兼備的將官。因隨太監張永征
陝西安化王有功,升錦衣衛千戶。娶得個夫人何氏,夫妻十分恩愛。生下三女一
男:兒子名曰承祖,長女名玉英,次女名桃英,三女名月英。元來是先花後果的。
倒是玉英居長,次即承祖。不想何氏自產月英之後,便染了個虛怯症候,不上半
年,嗚呼哀哉!可憐:留得舊時殘錦繡,每因腸斷動悲傷!
那時玉英剛剛六歲,承祖五歲,桃英三歲,月英止有五六個月。雖有養娘、
nǎi子伏侍,到底像小雞失了雞母,七慌八亂,啼啼哭哭。李雄見兒女這般苦楚,
心下煩惱,隻得終日住在家中窩伴。他本是個官身,顧著家裡,便擔閣了公事;
到得乾辦了公事,卻又沒工夫照管兒女,真個公私不能兩儘。捱了幾個月日,思
想終不是長法,要娶個繼室,遂央媒尋親。那媒婆是走千家、踏萬戶的,得了這
句言語,到處一兜,那些人家聞得李雄年紀止有三十來歲,又是錦衣衛千戶,一
進門就稱奶奶,誰個不肯。三日之間,就請了若乾庚貼送來,任憑李雄選擇。俗
語有雲:姻緣本是前生定,不許今人作主張。李雄千擇萬選,卻揀了個姓焦的人
家女兒,年方一十六歲,父母雙亡,哥嫂作主。那哥哥叫做焦榕,專在各衙門打
乾,是一個油裡滑的光棍。李雄一時沒眼色,成了這頭親事。少不得行禮納聘,
不則一日,娶得回家,花燭成親。那焦氏生得有六七分顏色,女工針指,卻也百
伶百俐,隻是心腸有些狠毒,見了四個小兒女,便生嫉妒之念。又見丈夫十分愛
惜,又不時叮囑好生撫育,越發不懷好意。他想道:“若沒有這一窩子賊男女,
那官職產業好歹是我生子女來承受。如今遺下許多短命賊種,縱掙得潑天家計,
少不得被他們先拔頭籌。設使久後,也隻有今日這些家業,派到我的子女,所存
幾何,可不白白與他辛苦一世?須是哄熱了丈夫,然後用言語唆冷他父子,磨滅
死兩三個,止存個把,就易處了。”你道天下有恁樣好笑的事!自己方才十五六
歲,還未知命短命長,生育不生育中,卻就算到幾十年後之事,起這等殘忍念頭,
要害前妻兒女,可勝歎哉!有詩為證:娶妻原為生兒女,見成兒女反為仇。不是
婦人心最毒,還因男子沒長籌。
自此之後,焦氏將著丈夫百般殷勤趨奉。況兼正在妙齡,打扮得如花朵相似,
枕席之間,曲意取媚。果然哄得李雄千歡萬喜,百順百依。隻有一件不肯聽他。
你道是那件?但說到兒女麵上,便道:“可憐他沒娘之子,年幼嬌癡,倘有不到
之處,須將好言訓誨,莫要深責!”焦氏攛咬了幾次,見不肯聽,忍耐不住。一
日趁老公不在家,尋起李承祖事過,揪來打罵。不道那孩子頭皮寡薄,他的手兒
又老辣,一頓亂打,那頭上卻如酵到饅頭,登時腫起幾個大疙瘩。可憐打得那孩
子無個地孔可鑽,號淘痛哭!養娘、nǎi子解勸不住。那玉英年紀雖小,生性聰慧,
看見兄弟無故遭此毒打,已明白晚母不是個善良之輩,心中苦楚,淚珠亂落。在
旁看不過,向前道:“告母親,兄弟年幼無知,望乞饒恕則個。”焦氏喝道:
“小賤人!誰要你多言?難道我打不得的麼?你的打也隻就在頭上滴溜溜轉了,
卻與彆人討饒?”玉英聞得這語,愈加哀楚。正打之間,李雄已回,那孩子抱住
父親,放聲號慟。李雄見打得這般光景,暴躁如雷,翻天作地,鬨將起來。那婆
娘索性抓破臉皮,反要死要活,分毫不讓。早有人報知焦榕,特來勸慰。李雄告
訴道:“娶令妹來,專為要照管這幾個兒女,豈是沒人打罵,娶來淩賤不成!況
又幾番囑付,可憐無母嬌幼。你即是親母一般,凡事將就些,反故意打得如此模
樣!”焦榕假意埋怨了妹子幾句,陪個不是,道:“舍妹一來年紀小,不知世故;
二來也因從幼養嬌了性子,在家任意慣了。妹丈不消氣得!”又道:“省得在此
不喜歡,待我接回去住幾日,勸喻他下次不可如此。”道罷,作彆而去。
少頃,雇乘轎子,差個女使接焦氏到家。那婆娘一進門,就埋怨焦榕道:
“哥哥,奴總有甚不好處,也該看爹娘分上訪個好對頭匹配才是,怎麼胡亂肮臟
送在這樣人家,誤我的終身?”焦榕笑道:“論起嫁這錦衣衛千戶,也不算肮臟
了。但是你自己沒有見識,怎麼抱怨彆人?”焦氏道:“那見得我沒有見識?”
焦榕道:“妹夫既將兒女愛惜,就順著他性兒,一般著些疼熱。”焦氏嚷道:
“又不是親生的,教我著疼熱,還要算計哩!”焦榕笑道:“正因這上,說你沒
見識。自古道:將欲取之,必固與之。你心下越不喜歡這男女,越該加意愛護。”
焦氏道:“我恨不得頃刻除了這幾個冤孽,方才乾淨,為何反要將他愛護?”焦
榕道:“大抵小兒女,料沒甚大過失。況婢仆都是他舊人,與你恩義尚疏。稍加
責罰,此輩就到家主麵前輕事重報,說你怎地淩虐。妹夫必然著意防範,何繇除
得?他存了這片疑心,就是生病死了,還要疑你有甚緣故,可不是無絲有線?你
若將就容得,落得做好人,撫養大了,不怕不孝順你。”焦氏把頭三四搖道:
“這是斷然不成!”焦榕道:“畢竟容不得,須依我說話。今後將他如親生看待,
婢仆們施些小惠,結為心腹,暗地察訪。內中倘有無心向你,並口嘴不好的,便
趕逐出去。如此過了一年兩載,妹夫信得你真了,婢仆又皆是心腹,你也必然生
下子女,分了其愛。那時覷個機會,先除卻這孩子,料不疑慮到你。那幾個丫頭,
等待年長,叮囑童仆們一齊駕起風波,隻說有私情勾當。妹夫是有官職的,怕人
恥笑,自然逼其自儘。是恁樣陰唆陽勸做去,豈不省了目下受氣?又見得你是好
人。”焦氏聽了這片言語,不勝喜歡道:“哥哥言之有理!是我錯埋怨你了。今
番回去,依此而行。倘到緊要處,再來與哥哥商量。”
不題焦榕兄妹計議。且說李雄因老婆淩賤兒女,反添上一頂愁帽兒,想道:
“指望娶他來看顧兒女,卻到增了一個魔頭!後邊日子正長,教這小男女怎生得
過?”左思右算,想出一個道理。你道是什麼道理?元來收拾起一間書室,請下
一個老儒,把玉英、承祖送入書堂讀書,每日茶飯俱著人送進去吃,直至晚方才
放學。教他遠了晚娘,躲這打罵。那桃英、月英自有nǎi子照管,料然無妨。常言:
夫妻是打罵不開的。過了數日,隻得差人去接焦氏。焦榕備些禮物,送將回來。
焦氏知得請下先生,也解了其意,更不道破。這番歸來,果然比先大不相同,一
味將笑撮在臉上,調引這幾個小男女,親親熱熱,勝如親生。莫說打罵,便是氣
兒也不再嗬一口。待婢仆們也十分寬恕,不常賞賜小東西。大凡下人,肚腸極是
窄狹,得了須微之利,便極口稱功誦德,歡聲溢耳。李雄初時甚覺奇異,隻道懼
怕他鬨吵,當麵假意殷勤,背後未必如此。幾遍暗地打聽,冷眼偷瞧,更不見有
甚彆樣做作。過了年餘,愈加珍愛。李雄萬分喜悅,想道:“不知大舅怎生樣勸
喻,便能改過從善。如此可見好人原容易做的,隻在一轉念耳!”從此放下這片
肚腸,夫妻恩愛愈篤。那焦氏巴不能生下個兒子,誰知做親二年,尚沒身孕。心
中著急,往各處寺觀庵堂,燒香許願。那菩薩果是有些靈驗,燒了香,許過願,
真個就身懷六甲。到得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兒子,乳名亞奴。你道為何叫這般名
字?元來民間有個俗套,恐怕小兒家養不大,常把賤物為名,取其易長的意思,
因此每每有牛兒、狗兒之名。那焦氏也恐難養,又不好叫恁般名色,故隻喚做亞
奴,以為比奴仆尚次一等,即如牛兒、狗兒之意。李雄隻道焦氏真心愛惜兒女,
今番生下亞奴,亦十分珍重。三朝滿月,遍請親友吃慶喜筵宴,不在話下。
常言說得好:隻愁不養,不愁不長。眨眼間,不覺亞奴又已周歲。那時玉英
已是十齡,長得婉麗飄逸,如畫圖中人物。且又賦性敏慧,讀書過目成誦,善能
吟詩作賦。其他描花刺繡,不教自會。兄弟李承祖,雖然也是個聰明孩子,到底
趕不上姐姐。曾詠綠萼梅,詩曰:
並是調羹種,偏栽碧玉枝。不誇紅有豔,兼笑白無奇。
蕊綻鶯忘啄,花香蝶未窺。隴頭羌笛奏,芳草總堪疑。
因有了這般才藻,李雄倍加喜歡。連桃英、月英也送入書堂讀書。又嘗對焦
氏說道:“玉英女兒,有如此美才,後日不舍得嫁他出去。訪一個有才學的秀士
入贅家來,待他夫婦唱和,可不好麼?”焦氏口雖讚美,心下越增妒忌,正要設
計下手。
不想其年乃正德十四年,陝西反賊楊九兒據皋蘭山作亂,累敗官軍,地方告
急。朝廷遣都指揮趙忠充總兵官,統領兵馬前去征討。趙忠知得李雄智勇相兼,
特薦為前部先鋒。你想軍情之事,火一般緊急,可能勾少緩?半月之間,擇日出
師。李雄收拾行裝器械,帶領家丁起程。臨行時又叮囑焦氏,好生看管兒女。焦
氏答道:“這事不消分付!但願你陣麵上神靈護祐,馬到成功,博個封妻蔭子。”
夫妻父子正在分彆,外邊報:“趙爺傳令教場相會!”李雄灑淚出門,急急上馬,
直至教場中演武廳上,與諸將參謁已畢。朝廷又差兵部官犒勞,三軍齊向北闕謝
恩,口稱萬歲三聲。趙爺分付李雄帶領前部軍馬先行。李雄領了將令,放起三個
轟天大炮,眾軍一聲呐喊,遍地鑼鳴,離了教場,望陝西而進。軍容整肅,器杖
鮮明。一路上逢山開徑,遇水疊橋,不則一日,已至陝西地麵。安營下寨,等大
軍到來,一齊進發。與賊兵連戰數陣,互相勝負。到七月十四,賊兵挑戰。趙爺
令李雄出陣。那李雄統領部下精兵,奮勇殺入。賊兵抵擋不住,大敗而走。李雄
乘勝追逐數裡,不想賊人伏兵四起,團團圍住,左衝右突,不能得脫,外麵救兵
又被截斷。李雄部下雖然精勇,終是眾寡不敵。鏖戰到晚,一軍儘沒。可憐李雄
蓋世英雄,到此一場春夢!正是:
正氣千尋橫宇宙,孤魂萬裡占清寒。趙忠出征之事,按下不題。
卻說焦氏方要下手,恰好遇著丈夫出征,可不天湊其便?李雄去了數日,一
乘轎子,抬到焦榕家裡,與他商議。焦榕道:“據我主意,再緩幾時。”焦氏道:
“卻是為何?”焦榕道:“妹夫不在家死了,定生疑惑。如今還是把他倍加好好
看承。妹夫回家知道,越信你是個好人。那時出其不意,弄個手腳,必無疑慮,
可不妙哉?”焦氏依了焦榕說話,真個把玉英姊妹看承比前又勝幾分。終日盼望
李雄得勝回朝。誰知巴到八月初旬,陝西報到京中,說七月十四日與賊交鋒,前
部千戶李雄恃勇深入,先勝後敗,全軍儘沒。焦榕是專在各衙門當乾的,早已知
得這個消息,吃了一驚,如飛報於妹子。焦氏聞說丈夫戰死,放聲號慟。那玉英
姊妹尤為可憐,一個個哭得死而複蘇。焦氏與焦榕商議,就把先生打發出門,合
家掛孝,招魂設祭,擺設靈座。親友儘來吊唁。那時焦氏將臉皮翻轉,動輒便是
打罵。又過了月餘,焦氏向焦榕道:“如今丈夫已死,更無彆慮,動了手罷!”
焦榕道:“我有個妙策在此,不消得下手,隻教他死在他鄉外郡,又怨你不著。”
焦氏忙問有何妙策。焦榕道:“妹夫陣亡,不知屍首下落。再捱兩月,等到嚴寒
天氣,差一個心腹家人,同承祖去陝西尋覓妹夫骸骨。他是個孩子家,那曾經途
路風霜之苦,水土不服,自然中道病死。設或熬得到彼處,叮囑家人撇了他,暗
地自回。那時身畔沒了盤纏,進退無門,不是凍死,定然餓死。這幾個丫頭,饒
他性命,賣與人為妾作婢,還值好些銀子,豈非一舉兩得?”焦氏連稱有理。
耐至臘月初旬,焦氏喚過李承祖說道:“你父親半世辛勤,不幸喪於沙場,
無葬身之地,雖在九泉,安能瞑目!昨日聞得舅舅說,近日趙總兵連勝數陣,敵
兵退去千裡之外,道路已是寧靜。我欲親往陝西尋覓你父親骸骨歸葬,少儘夫妻
之情。又恐我是個少年寡婦,出頭露麵,必被外人談恥。故此隻得叫家人苗全服
事你去走遭。倘能尋得回來,也見你為子的一點孝心。行囊都已準備下了,明早
便可登程。”承祖聞言,雙眼流淚道:“母親言之有理,孩兒明早便行。”玉英
料道不是好意,大吃一驚,乃道:“告母親:爹爹暴棄沙場,理合兄弟前去尋覓。
但他年紀幼小,道途跋涉,未曾經慣。萬一有些山高水低,可不枉送一死?何不
再差一人,與苗全同去,總是一般的。”焦氏大怒道:“你這逆種!當初你父存
日,將你姐妹如珍寶一般愛惜。如今死了,便忘恩背義,連骸骨也不要了!你讀
了許多書,難道不曉得昔日木蘭代父征西,緹縈上書代刑?這兩個一般也是幼年
女子,有此孝順之心。你不能勾學他恁般誌氣,也去尋覓父親骸骨,反來阻當兄
弟莫去!況且承祖還是個男兒,一路又有人服事,須不比木蘭女上陣征戰,出生
入死。那見得有什麼山高水低,枉送了性命!要你這樣不孝女何用!”一頓亂嚷,
把玉英羞得滿麵通紅,哭告道:“孩兒豈不念爹爹生身大恩,要尋訪骸屍歸葬?
止因兄弟年紀尚幼,恐受不得辛苦,孩兒情願代兄弟一行。”焦氏道:“你便想
要到外邊去遊山玩景快活,隻怕我心裡還不肯哩!”當晚玉英姊妹擠在一處言彆,
嗚嗚的哭了半夜。李承祖道:“姐姐,爹爹骸骨暴棄在外,就死也說不得。待我
去尋覓回來,也教母親放心,不必你憂慮。”到了次早,焦氏催促起程。姊妹們
灑淚而彆。焦氏又道:“你若尋不著父親骸骨,也不必來見我。”李承祖哭道:
“孩兒如不得爹爹骨殖,料然也無顏再見母親。”苗全扶他上了生口,經出京師。
你道那苗全是誰?乃是焦氏帶來贈嫁的家人中第一個心腹,已暗領了主母之意,
自在不言之表。
主仆二人離了京師,望陝西進發。此時正是隆冬天氣,朔風如箭,地上積雪
有三四尺高,往來生口,恰如在綿花堆裡行走。那李承祖不上十歲的孩子,況且
從幼嬌養,何曾受這般苦楚!在生口背上把不住的寒顫,常常望著雪窩裡顛將下
來。在路曉行夜宿,約走了十數日。李承祖漸漸飲食減少,生起病來,對苗全道:
“我身子覺得不好,且將息兩日再行。”苗全道:“小官人,奶奶付的盤纏有限,
忙忙趲到那邊,隻怕轉去還用度不來。路上若再擔閣兩日,越發弄不來了。且勉
強捱到省下,那時將養幾日罷!”李承祖又問:“到省下還有幾多路?”苗全笑
道:“早哩!極快還要二十個日子。”李承祖無可奈何,隻得熬著病體,含淚而
行。有詩為證:可憐童稚離家鄉,匹馬迢迢去路長!遙望沙場何處是?亂雲衰草
帶斜陽。
又行了兩日。李承祖看看病體轉重,生口甚難坐。苗全又不肯暫停,也不雇
腳力,故意扶著步行,明明要送他上路的意思。又捱了半日,來到一個地方,名
喚保安村。李承祖道:“苗全,我半步移不動了,快些尋個宿店歇罷!”苗全聞
言,暗想道:“看他這個模樣,料然活不成了。若到店客中住下,便難脫身。不
如撇在此間,回家去罷!”乃道:“小官人,客店離此尚遠。你既行走不動,且
坐在此,待我先去放下包裹,然後來背你去何如?”李承祖道:“這也說得有理。”
遂扶至一家門首階沿上坐下。苗全拽開腳步,走向前去,問個小路抄轉,買些飯
食吃了,雇個生口,原從舊路回家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李承祖坐在階沿上,等了一回,不見苗全轉來。自覺身子存坐不安,倒
身臥下,一覺睡去。那個人家卻是個孤孀老嫗,住得一間屋兒,坐在門口紡紗。
初時見一漢子扶個小廝坐於門口,也不在其意。直至傍晚,拿隻桶兒要去打水,
恰好攔門熟睡。叫道:“兀那小官人快起來!讓我們打水。”李承祖從夢中驚醒,
隻道苗全來了,睜眼看時,乃是那屋裡的老嫗。便掙紥坐起道:“老婆婆有甚話
說?”那老嫗聽得語言不是本地上人物,問道:“你是何處來的,卻睡在此間?”
李承祖道:“我是京中來的。隻因身子有病,行走不動,借坐片時。等家人來到,
即便去了。”老嫗道;“你家人在那裡?”李承祖道:“他說先至客店中,放下
包裹,然後來背我去。”老嫗道:“哎約!我見你那家人去時,還是上午。如今
天將晚了,難道還走不到?想必包裹中有甚銀兩,撇下你逃走去了!”李承祖因
睡得昏昏沉沉,不曾看天色早晚,隻道不多一回。聞了此言,急回頭仰天觀望,
果然日已矬西。吃了一驚,暗想道:“一定這狗才料我病勢漸凶,懶得伏侍,逃
走去了。如今教我進退兩難,怎生是好?”禁不住眼中流淚,放聲啼哭。有幾個
鄰家俱來觀看。那老嫗見他哭的苦楚,亦覺孤恓,倒放下水桶,問道:“小官人,
你父母是何等樣人?有甚緊事,恁般寒天冷月,隨個家人行走?還要往那裡去?”
李承祖帶淚說道:“不瞞老婆婆說,我父親是錦衣衛千戶,因隨趙總兵往陝西征
討反賊,不幸父親陣亡。母親著我同家人苗全到戰場上尋覓骸骨歸葬。不料途中
患病,這奴才就撇我而逃。多分也做個他鄉之鬼了!”說罷,又哭。眾人聞言,
各各嗟歎。那老嫗道:“可憐!可憐!元來是好人家子息,些些年紀,有如此孝
心,難得!難得!隻是你身子既然有病,睡在這冷石上,愈加不好了。且掙挫
起來,到我鋪上去睡睡。或者你家人還來也未可知。”李承祖道:“多謝婆婆美
情!恐不好打攪。”那老嫗道:“說那裡話!誰人沒有患難之處。”遂向前扶他
進屋裡去。鄰家也各自散了。承祖跨入門檻,看時,側邊便是個火炕,那鋪兒就
在炕上。老嫗支持他睡下,急急去汲水燒湯,與承祖吃。到半夜間,老嫗摸他身
上,猶如一塊火炭。至天明看時,神思昏迷,人事不省。那老嫗央人去請醫依脈,
取出錢鈔,贖藥與他吃,早晚伏侍。那些鄰家聽見李承祖病凶,在背後笑那老嫗
著甚要緊,討這樣煩惱!老嫗聽見,隻做不知,毫無倦怠。這也是李承祖未該命
絕,得遇恁般好人。有詩為證:家中母子猶成怨,路次閒人反著疼!美惡性生天
壤異,反教陌路笑親情。
李承祖這場大病,捱過殘年,直至二月中方才稍可。在鋪上看著那老嫗謝道:
“多感婆婆慈悲,救我性命!正是再生父母。若能掙紥回去,定當厚報大德。”
那老嫗道:“小官人何出此言!老身不過見你路途孤苦,故此相留,有何恩德,
卻說厚報二字!”光陰迅速,倏忽又三月已儘,四月將交。那時李承祖病體全愈,
身子硬掙,遂要彆了老嫗,去尋父親骸骨。那老嫗道:“小官人,你病體新痊,
隻怕還不可勞動。二來前去不知尚有幾多路程,你孤身獨自,又無盤纏,如何去
得。不如住在這裡,待我訪問近邊有人入京的,托他與你帶信到家,教個的當親
人來同去方好。”承祖道:“承婆婆過慮。隻是家裡也沒有甚親人可來。二則在
此久擾,於心不安。三則恁般溫和時候,正好行走。倘再捱幾時,天道炎熱,又
是一節苦楚。我的病症,覺得全妥,料也無妨。就是一路去,少不得是個大道,
自然有人往來。待我慢慢求乞前去,尋著了父親骸骨,再來相會。”那老嫗道:
“你縱到彼尋著骸骨,又無銀兩裝載回去,也是徒然。”李承祖道:“那邊少不
得有官府,待我去求告,或者可憐我父為國身亡,設法裝送回家,也未可知。”
那老嫗再三苦留不住,又去尋湊幾錢銀子相贈。兩下淒淒慘慘,不忍分彆,到像
個嫡親子母。臨彆時,那老嫗含著眼淚囑道:“小官人轉來,是必再看看老身,
莫要竟自過去。”李承祖喉間哽咽,答應不出,點頭涕泣而去。走兩步,又回頭
來觀看。那老嫗在門首,也直至望不見了,方才哭進屋裡。這些鄰家沒一個不笑
他是個癡婆子:“一個遠方流落的小廝,白白裡賠錢賠鈔,伏侍得才好,急鬆鬆
就去了。有甚好處,還這般哭泣!不知他眼淚是何處來的。”遂把這事做笑話傳
說。看官,你想那那嫗乃是貧窮寡婦,倒有些義氣,一個從不識麵的患病小廝,
收留回去,看顧好了,臨行又齎贈銀兩,依依不舍。像這班鄰裡,都是須眉男子,
自己不肯施仁仗義,及見他人做好事,反又攧唇簸嘴。可見人麵相同,人心各
彆。閒話休題。
且說李承祖又無腳力,又不認得路徑,順著大道,一路問訊,捱向前去。覺
道勞倦,隨分庵堂寺院,市鎮鄉村,即便借宿。又虧著那老嫗這幾錢銀子,將就
半饑半飽,度到臨洮府。那地方自遭兵火之後,道路荒涼,人民稀少。承祖問了
向日爭戰之處,直至皋蘭山相近,思想要祭奠父親一番。怎奈身邊止存著十數文
銅錢,隻得單買了一陌紙錢,討個火種,向戰場一路跑來。遠遠望去,隻見一片
曠野,並無個人影來往,心中先有五分懼怯,便立住腳,不敢進步。卻又想道:
“我受了千辛萬苦,方到此間。若是害怕,怎能夠尋得爹爹骸骨?須索拚命前去。”
大著膽飛奔到戰場中,舉目看時,果然好淒慘也!但見:荒原漠漠,野草萋萋。
四郊荊棘交纏,一望黃沙無際。髑髏暴露,堪憐昔日英雄;白骨拋殘,可惜當年
壯士!陰風習習,惟聞鬼哭神號;寒露蒙蒙,但見狐奔兔走。猿啼夜月腸應斷,
雁唳秋雲魂自消。
李承祖吹起火種,焚化紙錢,望空哭拜一回。起來仔細尋覓,團團走遍,但
見白骨交加,並沒一個全屍。元來趙總兵殺退賊兵,看見屍橫遍野,心中不忍,
即於戰場上設祭陣亡將士,收拾屍骸焚化,因此沒有全屍遺存。李承祖尋了半日,
身子因倦,坐於亂草之中,歇息片時。忽然想起:“征戰之際,遇著便殺,即為
戰場,料非隻此一處。正不知爹爹當日喪於那個地方?我卻專在此尋覓,豈不是
個騃子?”卻又想道:“我李承祖好十分蒙憧!爹爹身死已久,血肉定自腐壞,
骸骨縱在目前,也難廝認。若尋認不出,可不空受這番勞碌!”心下苦楚,又向
空禱告道:“爹爹陰靈不遠,孩兒李承祖千裡尋訪至此,收取骸骨。怎奈不能識
認!爹爹,你生前儘忠報國,死後自必為神。乞顯示骸骨所在,奉歸安葬,免使
暴露荒丘,為無祀之鬼!”祝罷,放聲號哭。又向白骨叢中,東穿西走一回。看
看天色漸晚,料來安身不得,隨路行走,要尋個歇處。行不上一裡田地,斜插裡
林子中,走出一個和尚來。那和尚見了李承祖,把他上下一相,說道:“你這孩
子,好大膽!此是什麼所在,敢獨自行走?”李承祖哭訴道:“小的乃京師人氏,
隻因父親隨趙總兵出征陣亡,特到此尋覓骸骨歸葬。不道沒個下落,天又將晚,
要覓個宿處。師父若有庵院,可憐借歇一晚,也是無量功德!”那和尚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