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卷 李玉英獄中訟冤_醒世恒言_思兔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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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卷 李玉英獄中訟冤(2 / 2)

這小小孩子,反有此孝心,難得!難得!隻是屍骸都焚化儘了,那裡去尋覓?”

李承祖見說這話,哭倒在地。那和尚扶起道:“小官人!哭也無益。且隨我去住

一晚,明日打點回家去罷!”

李承祖無奈,隻得隨著和尚,又行了二裡多路,來到了個小小村落,看來隻

有五六家人家。那和尚住的是一座小茅庵,開門進去,吹起火來,收拾些飯食,

與李承祖吃了。問道:“小官人,你父親是何衛軍士?在那個將官部下?叫甚名

字?”李承祖道:“先父是錦衣衛千戶,姓李名雄。”和尚大驚道:“元來是李

爺的公子!”李承祖道:“師父!你如何曉得我先父?”和尚道:“實不相瞞,

小僧原是羽林衛軍人,名叫曾虎二,去年出征,撥在老爺部下。因見我勇力過人,

留我帳前親隨,另眼看承。許我得勝之日,扶持一官。誰知七月十四,隨老爺上

陣,先斬了數百餘級,賊人敗去。一時恃勇,追逐十數裡,深入重地。賊人伏兵

四起,圍裹在內。外麵救兵又被截住,全軍戰沒,止存老爺與小僧二人。各帶重

傷,隻得同伏在亂屍之中。到深夜起來逃走,不想老爺已死。小僧望見傍邊有一

帶土牆,隨負至牆下,推倒牆土掩埋。那時賊兵反攔在前麵,不能歸營。逃到一

個山灣中,遇一老僧,收留在庵。虧他服事,調養好了金瘡,朝暮勸化我出家。

我也想死裡逃生,不如圖個清閒自在,因此依了他,削發為僧。今年春間,老師

父身故,有兩個徒弟道我是個氵吞來僧,不容住在庵中。我想既已出家,爭甚是

非?讓了他們,要往遠方去。行腳經過此地,見這茅庵空間,就做個安身之處,

往遠近村坊抄化度日。不想公子親來,天遣相遇!”李承祖見說父親屍骨尚在,

倒身拜謝。和尚連忙扶住,又問道:“公子恁般年嬌力弱,如何家人也不帶一個,

獨自行走?”李承祖將中途染病,苗全拋棄逃回,虧老嫗救濟前後事細細說出。

又道:“若尋不見父親骨殖,已拚觸死沙場。天幸得遇吾師,使父子皆安。”和

尚道:“此皆老爺英靈不泯,公子孝行感格,天使其然。隻是公子孑然一身,又

沒盤纏,怎能夠裝載回去?”公子道:“意欲求本處官府設法,不知可肯?”和

尚笑道:“公子差矣!常言道:官情如紙薄。總然極厚相知,到得死後,也還未

可必,何況素無相識?卻做恁般癡想!”李承祖道:“如此便怎麼好?”和尚沉

吟半晌,乃道:“不打緊,我有個道理在此。明日將骸骨盛在一件家夥之內,待

我負著,慢慢一路抄化至京,可不好麼?”李承祖道:“吾師肯恁般用情,生死

銜恩不淺!”和尚道:“我蒙老爺識拔之恩,少效犬馬之勞,何足掛齒!”

到了次日,和尚向鄰家化了一隻破竹籠,兩條索子,又借柄鋤頭,又買了幾

陌紙錢,鎖上庵門,引李承祖前去。約有數裡之程,也是一個村落,一發沒個人

煙。直到土牆邊放下竹籠,李承祖就哭啼起來。和尚將紙錢焚化,拜祝一番,運

起鋤頭,掘開泥土,露出一堆白骨。從腳上逐節兒收置籠中,掩上籠蓋,將索子

緊緊捆牢,和尚負在背上。李承祖掮了鋤頭,回至庵中。和尚收拾衣缽被窩,打

個包兒,做成一擔,尋根竹子,挑出庵門。把鋤頭還了,又與各鄰家作彆,央他

看守。二人離了此處,隨路抄化,盤纏儘是有餘。不則一日,已至保安村。李承

祖想念那老嫗的恩義,徑來謝彆。誰知那老嫗自從李承祖去後,日夕掛懷,染成

病症,一命歸泉。有幾個親戚,與他備辦後事,送出郊外,燒化久矣。李承祖問

知鄰裡,望空遙拜,痛哭一場,方才上路。共行了三個多月,方達京都。離城尚

有十裡之遠,見旁邊有個酒店。和尚道:“公子且在此少歇。”齊入店中,將竹

籠放於桌上,對李承祖說道:“本該送公子到府,向靈前叩個頭兒才是。隻是我

原係軍人,雖則出家,終有人認得。倘被拿作逃軍,便難脫身。隻得要在此告彆,

異日再圖相會!”李承祖垂淚道:“吾師言雖有理,但承大德,到我家中,或可

少儘。今在此處,無以為報,如之奈何?”和尚道:“何出此言!此行一則感老

爺昔日恩誼,二則見公子窮途孤弱,故護送前來,那個貪圖你的財物!”正說間,

酒保將過酒肴,和尚先擺在竹籠前祭奠,一連叩了四五個頭,起來又與李承祖拜

彆,兩下各各流淚。飲了數杯,算還酒錢,又將錢雇個生口,與李承祖乘坐,把

竹籠教腳夫背了。自己也背上包裹,齊出店門,灑淚而彆。有詩為證:欲收父骨

走風塵,千裡孤窮一病身。老嫗周旋僧作伴,皇天不負孝心人。

話分兩頭。卻說苗全自從撇了李承祖,雇著生口趕到家中。隻說已至戰場,

無處覓尋骸骨,小官人患病身亡。因少了盤纏,不能帶回,就埋在彼。暗將真信

透與焦氏。那時玉英姊妹一來思念父親,二來被焦氏日夕打罵,不勝苦楚。又聞

了這個消息,愈加悲傷。焦氏也假意啼哭一番。那童仆們見家主陣亡,小官人又

死,各尋旺處飛去。單單剩得苗全夫妻和兩個養娘,門庭冷如冰炭。焦氏恨不得

一口氣吹大了亞奴,襲了官職,依然熱鬨。又聞得兵科給事中上疏,奏請優恤陣

亡將士,聖旨下在兵部查複。焦氏多將金銀與焦榕,到部中上下使用,要謀升個

指揮之職。那焦榕平日與人乾辦,打慣了偏手,就是妹子也說不得也要下隻手兒。

一日,焦榕走來回覆妹子說話,焦氏安排酒肴款待。元來他兄妹都與酒甕同年,

吃殺不醉的。從午後吃起直至申牌時分,酒已將竭,還不肯止,又教苗全去買酒。

苗全提個酒瓶走出大門,剛欲跨下階頭,遠遠望見一騎生口,上坐一個小廝,卻

是小主人李承祖。吃這驚不小!暗道:“元來這冤家還在!”掇轉身跑入裡邊,

悄悄報知焦氏。焦氏即與焦榕商議停當,教苗全出後門去買砒霜。二人依舊坐著

飲酒,等候李承祖進來。不題。

且說李承祖到了自家門首,跳下生口,趕腳的背著竹籠,跟將進來。直至堂

中,靜悄悄並不見一人,心內傷感道:“爹爹死了,就弄得這般冷落!”教趕腳

的把竹籠供在靈座上,打發自去。李承祖向靈前叩拜,轉念去時的苦楚,不覺淚

如泉湧,哭倒在拜台之上。焦氏聽得哭聲,假意教丫頭出來觀看。那丫頭跑至堂

中,見是李承祖,驚得魂不附體,帶跌而奔,報道:“奶奶,公子的魂靈來家了!”

焦氏照麵一口涎沫,道:“啐!青天白日這樣亂說!”丫頭道:“見在靈前啼哭!

奶奶若不信,一同去看。”焦榕也假意說道:“不信有這般奇事!”一齊走出外

邊。李承祖看見,帶著眼淚向前拜見。焦榕扶住道:“途路風霜,不要拜了。”

焦氏掙下幾點眼淚,說道:“苗全回來,說你有不好的信息,日夜想念,懊悔當

初教你出去。今幸無事,萬千之喜了!隻是可曾尋得骸骨?”李承祖指著竹籠道:

“這個裡邊就是!”焦氏捧著竹籠,便哭起天來。玉英姊妹,已是知得李承祖無

恙,又驚又喜,奔至堂前,四個男女,抱做一團而哭。哭了一回,玉英道:“苗

全說你已死,怎地卻又活了?”李承祖將途中染病,苗全不容暫停,直至遇見和

尚送歸始末,一一道出。焦榕怒道:“苗全這奴才恁般可惡!待我送他到官,活

活敲死,與賢甥出氣!”李承祖道:“若得舅舅主張,可知好麼!”焦氏道:

“你途中辛苦了,且進去吃些酒飯,將息身子。”遂都入後邊。

焦榕扯李承祖坐下,玉英姊妹,自避過一邊。焦氏一麵教丫頭把酒去熱,自

己踅到後門首,恰好苗全已在那裡等候。焦氏接了藥,分付他停一回進來。焦氏

到廚下,將丫頭使開,把藥傾入壺中,依原走來坐下。少頃,丫頭將酒鏇湯得飛

滾,拿至桌邊。焦榕取過一隻茶甌,滿滿斟一杯,遞與承祖道:“賢甥,借花獻

佛,權當與你洗塵。”承祖道:“多謝舅舅!”接過手放下,也要斟一杯回敬。

焦榕又拿起,直推至口邊道:“我們飲得多了,這壺中所存有限,你且乘熱飲一

杯。”李承祖不知好歹,骨都都飲個乾淨。焦榕又斟過一杯道:“小官人家須要

飲個雙杯。”又推到口邊。那李承祖因是尊長相勸,不敢推托,又飲乾了。焦榕

再把壺斟時,隻有小半杯,一發勸李承祖飲了。那酒不飲也罷,才到腹中,便覺

難過,連叫肚痛。焦氏道:“想是路上觸了臭氣了。”李承祖道:“也不曾觸甚

臭氣。”焦氏道:“或者三不知,那裡覺得!”須臾間藥性發作,猶如鋼槍攢刺,

烈火焚燒,疼痛難忍,叫聲:“痛死我也!”跌倒在地。焦榕假驚道:“好端端

地,為何痛得恁般利害?”焦氏道;“一定是絞腸沙了。”急教丫頭扶至玉英床

上睡下,亂攧亂跌,隻叫難過。慌得玉英姊妹手足無措,那裡按得他住!不消

半個時辰,五臟迸裂,七竅流紅,大叫一聲,命歸泉府!旁邊就哭殺了玉英姊妹,

喜殺了焦氏婆娘,也假哭幾聲。焦榕道:“看這模樣,必是觸犯了神道,被喪煞

打了。如今幸喜已到家裡,還好。隻是占了甥女臥處,不當穩便。就今夜殮過,

省得他們害怕。”焦氏便去取出些銀錢。

那時苗全已轉進前門,打探聽得裡邊哭聲鼎沸,量來已是完帳,徑走入來。

焦氏恰好看見,把銀遞與苗全,急忙去買一具棺木,又買兩壺酒,與苗全吃夠一

醉。先把棺木放在一門廂房裡,然後揎拳裸臂,跨入房中,教玉英姊妹走開。向

床上翻那屍首,也不揩抹去血汙,也不換件衣服,伸著雙手,便抱起來。一則那

廝有些蠻力,二則又趁著酒興,三則十數歲孩子,原不甚重,輕輕的托在兩臂,

直至廂房內盛殮。玉英姊妹,隨後哭泣。誰知苗全落了銀子,買小了棺木,屍首

放下去,兩隻腿露出了五六寸。隻得將腿兒豎起,卻又頂浮了棺蓋。苗全扯來拽

去,沒做理會。玉英姊妹看了這個光景,越發哭得慘傷。焦氏沉吟半響,心生一

計。把玉英姊妹並丫頭都打發出外,掩上門兒,教苗全將屍首拖在地上,提起斧

頭,砍下兩隻小腿,橫在頭下,倒好做個枕兒。收拾停當,釘上棺蓋,開門出來,

焦榕自回家去。玉英覷見棺已釘好,暗想道:“適來放不下,如何打發我姊妹出

來了,便能釘上棺蓋?難道他們有甚法術,把棺木化大了,屍首縮小了?”好生

委決不下。過了兩日,焦氏備起衣衾棺槨,將丈夫骸骨重新殮過,擇日安葬祖塋。

恰好優恤的覆本已下:李雄止贈忠勇將軍,不準升襲指揮。焦氏用費若乾銀兩,

空自送在水裡。到了安葬之日,親鄰齊來相送。李承祖也就埋在墳側。偶有人問

及,隻說路上得了病症,到家便亡。那親戚都不是切己之事,那個去查他細底。

可憐李承祖沙場內倒掙挫得性命,家庭中反斷送了殘生。正是:

非故翻如故,宜親卻不親。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常言道:痛定思痛。李承祖死時,玉英慌張慌智不暇致詳,到葬後漸漸想出

疑惑來。他道:“如何不前不後,恰恰裡到家便死,不信有恁般湊巧!況兼口鼻

中又都出血,且不揀個時辰,也不收拾個乾淨,棺木小了,也不另換,哄了我們

轉身,不知怎地,胡亂迭入裡麵。那苗全聽說要送他到官,今半句不題,比前反

覺親密,顯係是母親指使的。看起那般做作,我兄弟這死,必定有些蹊蹺!”心

中雖則明白,然亦無可奈何,隻索付之涕泣而已。那焦氏謀殺了李承祖之後,卻

又想道:“這小殺才已除,那幾個小賤人,日常雖受了些磨折,也隻算與他拂養。

須是教他大大吃些苦楚,方不敢把我輕覷。”自此日逐尋頭討腦,動輒便是一頓

皮鞭,打得體無完膚。卻又不許啼哭,若還則一則聲,又重新打起。每日止給兩

餐稀湯薄粥,如做少了生活,打罵自不消說,連這稀湯薄粥也沒有得吃了。身上

的好衣服,儘都剝去,將丫頭們的舊衣舊裳,換與穿著。臘月天氣,也隻得三四

層單衣,背上披一件舊綿絮。夜間止有一條槁薦,一條破被單遮蓋,寒冷難熬,

如蛆蟲般攪做一團,苦楚不能儘述。玉英姊妹捱忍不過,幾遍要尋死路。卻又指

望還有個好日,舍不得性命,互相勸解。真個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看看過了殘歲,又是新年。玉英已是十二歲。那年二月間,正德爺晏駕,嘉

靖爺嗣統,下速詔遍選嬪妃。府司著令民間挨家呈報,如有隱匿,罪坐鄰裡。那

焦氏的鄰家,平昔曉得玉英才貌兼美,將名具報本府,一張上選的黃紙帖在門上。

那時焦氏就打張了做皇親國戚的念頭,掉過臉來,將玉英百般奉承,通身換了綾

羅錦繡,肥甘美味,與他調養。又將銀兩教焦榕到禮部使用。那玉英雖經了許多

磨折,到底骨格猶存,將息數日,麵容頓改。又兼穿起華麗衣服,便似畫中人物。

府司選到無數女子,推他為第一,備文齊送到禮部選擇。禮部官見了玉英這個容

儀,已是萬分好了。但隻年紀幼小,恐不諳侍禦,發回寧家。那焦氏因用了許多

銀子,不能夠中選,心下懊悔氣惱。原翻過向日嘴臉,好衣服也剝去了,好飲食

也沒得吃了,打罵也更覺勤了。常言說得好:坐吃山空,立吃地陷。當初李雄家

業,原不甚大,自從陣亡後,焦氏單單算計這幾個小兒女,那個思想去營運。一

窩子坐食,能勾幾時。況兼為封蔭、選妃二事,又用空了好些。日漸日深,看看

弄得罄儘。兩個丫頭也賣來完在肚裡。那時沒處出豁,隻得將住房變賣。誰知苗

全這廝,見家中敗落,亞奴年紀正小,襲職日子尚遠,料想日前沒甚好處,趁焦

氏賣得房價,夜間捵入臥房,偷了銀兩,領著老婆,逃往遠方受用去了。到次

早,焦氏方才覺得。這股悶氣無處發泄,又遷怒到玉英姊妹,說道:“如何不醒

睡,卻被他偷了東西去?”又都奉承一頓皮鞭。一麵教焦榕告官緝捕。過了兩月,

那裡有個蹤跡。此時買主又來催促出房。無可奈何,與焦榕商議,要把玉英出脫。

焦榕道:“玉英這個模樣兒,慢慢的覓個好主顧,怕道不是一大注銀子。如今急

切裡尋人,能值得多少?不若先把小的胡亂貨一個來使用。”焦氏依了焦榕,便

把桃英賣與一個豪富人家為婢。姊妹分彆之時,你我不忍分舍,好不慘傷!焦氏

賃了一處小房,擇日遷居。玉英想起祖父累世安居,一旦棄諸他人,不勝傷感。

走出堂前,抬頭看見梁間燕子,補綴舊壘,旁邊又營一個新巢,暗歎道:“這燕

兒是個禽鳥,秋去春來,倒還有歸巢之日!我李玉英今日離了此地,反沒個再來

之期了!”撫景傷心,托物喻意,乃作《彆燕詩》一首。詩雲:“新巢泥落舊巢

欹,塵半疏簾欲掩遲。愁對呢喃終一彆,畫堂依舊主人非。”

元來焦氏要依傍焦榕,卻搬在他側邊小巷中,相去隻有半箭之遠,間壁乃是

貴家的花園。那房屋止得兩間,諸色不便,要桶水兒,直要到鄰家去汲。那焦氏

平昔受用慣的,自去不成,少不得通在玉英、月英兩個身上。姊妹此時也難顧羞

恥,隻得出頭露麵。又過了幾時,桃英的身價漸漸又將摸完。一日傍晚,焦氏引

著亞奴在門首閒立,見一個乞丐女兒,止有十數歲,在街上求討,聲音叫得十分

慘切。有個鄰家老嫗對他說道:“這般時候,那個肯舍,不時回去罷!”那叫化

女兒哭道:“奶奶,你那裡曉得我的苦楚!我家老的,限定每日要討五十文錢,

若少了一文,便打個臭死,夜飯也不與我吃,又要在明日補足。如今還少六七文,

怎敢回去?”那老嫗聽說得苦惱,就舍了兩文。旁邊的人,見老嫗舍了,一時助

興,你一文,我一文登時到有十數文。那叫化女兒千恩萬謝,轉身去了。焦氏聽

了這片言語,那知反撥動了個貪念,想道:“這個小化子,一日倒討得許多錢。

我家月英那賤人,麵貌又不十分標致。賣與人,也值得有限。何不教他也做這樁

道路,倒是個永遠利息。”正在沉吟,恰好月英打水回來。焦氏道:“小賤人,

你可見那叫街的丫頭麼?他年紀比你還小,每日倒趁五十文錢。你可有處尋得三

文五文哩?”月英道:“他是個乞丐,千爺爺,萬奶奶,叫來的,孩兒怎比得他!”

焦氏喝道:“你比他有甚麼差!自明日為始,也要出去尋五十文一日,若少一文,

便打下你下半截來。”玉英姊妹見說要他求乞,驚得麵麵相覷,滿眼垂淚,一齊

跪下,說道:“母親!我家世代為官,多有人認得,也要存個體麵。若教出去求

乞,豈不辱抹門風,被人恥笑?”焦氏道:“見今飯也沒有得吃了,還要甚麼體

麵,怕甚麼恥笑?”月英又苦告道:“任憑母親打死了,我決不去的。”焦氏怒

道:“你這賤人,恁般不聽教訓!先打個樣兒與你嘗嘗。”即去尋了一塊木柴,

揪過來,沒頭沒腦亂敲。月英疼痛難忍,隻得叫道:“母親饒恕則個!待我明日

去便了。”焦氏放下月英,向玉英道:“不教你去,是我的好情了,反來放屁阻

撓?”拖翻在地,也吃一頓木柴。到次早,即趕逐月英出門求乞。月英無奈,忍

恥依隨,自此日逐沿街抄化。若足了這五十文,還沒得開口。些兒欠缺,便打個

半死。

光陰如箭,不覺玉英年已一十六歲。時值三月下旬,焦榕五十壽誕,焦氏引

著亞奴同往祝壽。月英自向街坊抄化去了,止留玉英看家。玉英讓焦氏去後,掩

上門兒,走入裡邊,手中拈著針指,思想道:“爹爹當年生我姊妹,猶如掌上之

珠,熱氣何曾輕嗬一口。誰道遇著這個繼母,受萬般淩辱。兄弟被他謀死,妹子

為奴為丐,一個家業弄得瓦解冰消。淪落到恁樣地位,真個草菅不如!尚不知去

後,還是怎地結果?”又想道:“在世料無好處,不如早死為幸。趁他今日不在

家,何不尋個自儘,也省了些打罵之苦!”卻又想道:“我今年已十六歲了,再

忍耐幾時,少不得嫁個丈夫,或者有個出頭日子,豈可枉送這條性命?”把那前

後苦楚事,想了又哭,哭了又想。直哭得個有氣無力,沒情沒緒。放下針指,走

至庭中,望見間壁園內,紅稀綠暗,燕語鶯啼,遊絲斜嫋,榆莢亂墜。看了這般

景色,觸目感懷。遂吟《送春詩》一首。詩雲:“柴扉寂寞鎖殘春,滿地榆錢不

療貧。雲鬢衣裳半泥土,野花何事獨撩人。”玉英吟罷,又想道:“自爹爹亡後,

終日被繼母磨難,將那吟詠之情,久已付之流水。自移居時,作了《彆燕詩》,

倏忽又經年許,時光迅速如此!”嗟歎了一回,又恐誤了女工,急走入來趲趕。

見桌上有個帖兒,便是焦榕請妹子吃壽酒的。玉英在後邊栽下兩折,尋出筆硯,

將兩首詩錄出,細細展玩。更歎口氣道:“古來多少聰明女子,或共姊妹賡酬,

或是夫妻唱和,成千秋佳話。偏我李玉英恁般命薄!埋沒至此,豈不可惜可悲!”

又傷感多時,愈覺無聊。將那紙左折右折,隨手折成個方勝兒,藏於枕邊。卻忘

收了筆硯,忙忙的趕完針指。天色傍晚,剛是月英到家,焦氏接腳也至,見他淚

痕未乾,便道:“那個難為了你,又在家做妖勢?”玉英不敢回答,將做下女工

與他點看。月英也把錢交過,收拾些粥湯吃了。又做半夜生活,方才睡臥。到了

明日,焦氏見桌上擺著筆硯,檢起那帖兒,後邊已去了幾折。疑惑玉英寫他的不

好處,問道:“你昨日寫的是何事?快把來我看。”玉英道:“偶然寫首詩兒,

沒甚彆事。”焦氏嚷道:“可是寫情書約漢子,壞我的帖兒?”玉英被這兩句話,

羞得徹耳根通紅。焦氏見他臉漲紅了,隻道真有私情勾當,逼他拿出這紙來。又

見折著方勝,一發道是真了。尋根棒子,指著玉英道:“你這賤人,恁般大膽!

我剛不在家,便寫情書約漢子。快些實說是那個?有情幾時了?”玉英哭道:

“那裡說起!卻將無影醜事來肮臟,可不屈殺了人!”焦氏怒道:“贓證現在,

還要口硬!”提起棒子,沒頭沒腦亂打。打得玉英無處躲閃,掙脫了往門首便跑。

焦氏道:“想是要去叫漢子,相幫打我麼?”隨後來趕,不想絆上一交,正磕在

一塊磚上,磕碎了頭腦,鮮血滿麵,嚷道:“打得我好!隻教你不要慌!”月英

上前扶起,又要趕來。到虧亞奴緊緊扯住道:“娘,饒了姐姐罷!”那婆娘恐帶

跌了兒子,隻得立住腳,百般辱罵,玉英閃在門旁啼哭。

那鄰家每日聽得焦氏淩虐這兩個女兒,今日又聽得打得利害,都在門首議論。

恰好焦榕撞來,推門進去。那婆娘一見焦榕,便嚷道:“來得好!玉英這賤人偷

了漢子,反把我打得如此模樣!”焦榕看見他滿麵是血,信以為實,不問情由,

搶過焦氏手中棒子,趕近前,將玉英揪過來便打。那鄰家抱不平,齊走來說道:

“一個十五六歲女子家,才打得一頓大棒,不指望你來勸解,反又去打他!就是

做母舅的,也沒有打甥女之理!”焦榕自覺乏趣,撇下棒子,徑自去了。那鄰家

又說道:“也不見這等人家,無一日不打罵這兩個女兒!如今一發連母舅都來助

興了。看起來,這兩個女子也難存活。”又一個道:“若死了,我們就具個公呈,

不怕那姓焦的不償命!”焦氏一句句聽見,鄰家發作,隻得住口。喝月英推上大

門,自去揩抹血汙,依舊打發月英出去求乞。玉英哭了一回,忍著疼痛,原入裡

邊去做針指。那焦氏恨聲不絕。到了晚間,吞聲飲泣,想道:“人生百歲,總是

一死,何苦受恁般恥辱打罵!”等至焦氏熟睡,悄悄抽身起來,扯下腳帶,懸梁

高掛。也是命不該絕,這到虧了晚母不去料理他身上,不但衣衫襤褸,隻這腳帶

不知纏過了幾個年頭,布縷雖連,沒有筋骨,一用力就斷了。剛剛上吊,撲通的

跌下地來。驚覺月英,身邊不見了阿姐,情知必走這條死路,叫聲:“不好了!”

急跳起身,救醒轉來,兀自嗚嗚而哭。那焦氏也不起身,反罵道:“這賤人!你

把死來詐我麼?且到明日與你理會!”

至次早,分付月英在家看守,叫亞奴引著到焦榕家裡,將昨日鄰家說話,並

夜來玉英上吊事說與。又道:“倘然死了,反來連累著你。不如先送到官,除了

這個禍根罷!”焦榕道:“要擺布他也不難。那錦衣衛堂上,昔年曾替他打乾,

與我極是相契。你家又是衛籍,竟送他到這個衙門,誰個敢來放屁!”焦氏大喜,

便教焦榕央人寫下狀詞,說玉英奸淫忤逆,將那兩首詩做個執證,一齊至錦衣衛

衙門前。焦榕與衙門中人,都是廝熟的,先央進去道知其意。少頃升堂,準了焦

氏狀詞,差四個校尉前去,拘拿玉英到來。那問官聽了一麵之詞,不論曲直,便

動刑具。玉英再三折辯,那裡肯聽。可憐受刑不過,隻得屈招,擬成剮罪,發下

獄中。兩個禁子扶出衙門,正遇月英妹子。元來月英見校尉拿去阿姐,嚇得魂儘

魄散,急忙鎖上門兒,隨後跟來打探。望見禁子扶挾出來,便鑽向前抱住,放聲

大哭。旁邊轉過焦氏,一把扯開道:“你這小賤人,家裡也不顧了,來此做甚!”

月英見了焦氏,猶如老鼠見貓,膽喪心驚,不敢不跟著他走。到家又打勾半死,

恨道:“你下次若又私地去看了這賤人,查訪著實,好歹也送你到這所在去!”

月英口裡雖答應,終是同胞情分,割舍不下。過了兩三日,多求乞得幾十文錢,

悄地踅到監門口來探望。不題。

再說玉英下到獄中,那禁子頭見他生得標致,懷個不良之念,假慈悲照顧他,

住在一個好房頭,又將些飲食調養。玉英認做好人,感激不儘,叮囑他:“有個

妹子月英,定然來看,千萬放他進來,相見一麵。”那禁子緊緊記在心上。至第

四日午後,月英到監門口道出姓名,那禁子流水開門引見玉英。兩下悲號,自不

必說。漸至天晚,隻得分彆。自此月英不時進監看覷。不在話下。

且說那禁子貪愛玉英容貌,眠思夢想,要去奸他。一來耳目眾多,無處下手,

二則恐玉英不從,喊叫起來,壞了好事。捉空就走去說長問短,把幾句風話撩撥。

玉英是聰明女子,見話兒說得蹊蹺,已明白是個不良之人,留心提防,便不十分

招架。一日,正在檻上悶坐,忽見那禁子輕手輕腳走來,低聲啞氣,笑嘻嘻的說

道:“小娘子,可曉得我一向照顧你的意思麼?”玉英知其來意,即立起身道:

“奴家不曉得是甚意思。”那禁子又笑道:“小娘子是個伶俐人,難道不曉得?”

便向前摟抱。玉英著了急,亂喊:“殺人!”那禁子見不是話頭,急忙轉身,口

內說道:“你不從我麼?今晚就與你個辣手。”玉英聽了這話,捶胸跌腳的號哭,

驚得監中人俱來觀看。玉英將那禁子調戲情由,告訴眾人。內中有幾個抱不平的,

叫過那禁子說道:“你強奸犯婦,也有老大的罪名。今後依舊照顧他,萬事乾休,

倘有些兒差錯,我眾人連名出首,但憑你去計較!”那禁子情虧理虛,滿口應承,

陪告不是:“下次再不敢去惹他!”正是:

羊肉饅頭沒得吃,空教惹得一身膻。

玉英在獄不覺又經兩月有餘,已是六月初旬。元來每歲夏間,在朝廷例有寬

恤之典,差太監審錄各衙門未經發落之事。凡事枉人冤,許諸人陳奏。比及六月

初旬,玉英聞得這個消息,想一家骨肉,俱被焦氏陷害,此番若不伸冤,再無昭

雪之日矣!遂草起辨冤奏章,將合家受冤始末,細細詳述,教月英齎奏。其略雲:

“臣聞先正有雲:五刑以不孝為先,四德以無義為恥。故竇氏投崖,雲華墜井,

是皆畢命於綱常,流芳於後世也。臣父錦衣衛千戶李雄,先娶臣母,生臣姊妹三

人,及弟李承祖。不幸喪母之日,臣等俱在孩提。父每見憐,仍娶繼母焦氏撫養。

臣父於正德十四年七月十四日征陝西反賊陣亡。天禍臣家,流移日甚。臣年十六,

未獲結縭。姊妹伶仃,孑無依荷。標梅已過,紅葉無憑。嘗有《送春詩》一絕雲

雲。又有《彆燕詩》一絕雲雲。是皆有感而言,情非得已。奈母氏不察臣衷,疑

為外遇,逼舅焦榕,拿送錦衣衛,誣臣奸淫不孝等情。問官昧臣事理,坐臣極刑。

臣女流難辨,俯首聽從。蓋不敢逆繼母之情,以重不孝之罪也。邇蒙聖恩熟審,

凡事枉人冤,許諸人陳奏。欽此欽遵。故不得不生樂生之心,以冀超脫。臣父本

武人,頗知典籍。臣雖妾婦,幸領遺教。臣繼母年二十,有弟亞奴,生方周歲。

母圖親兒蔭襲,故當父方死之時,計令臣弟李承祖十歲孩兒,親往戰場,尋父遺

骨,陷之死地,以圖己私。幸賴天佑父靈,抱骨以歸。前計不成,仍將臣弟毒藥

身死,支解棄埋。又將臣妹李桃英賣為人婢,李月英屏去衣食,沿街抄化。今將

臣誣陷前情。臣設有不才,四鄰何不糾舉?又不曾經獲某人,隻憑數句之詩,尋

風捉影,以陷臣罪。臣之死,固當矣。十歲之弟,有何罪乎?數歲之妹,有何辜

乎?臣母之過,臣不敢言。《凱風》有詩,臣當自責。臣死不足惜,恐天下後世

之為繼母者,得以肆其奸妒而無忌也!伏望陛下俯察臣心,將臣所奏付諸有司。

先將臣速斬,以快母氏之心。次將臣詩委勘,有無事情。推詳臣母之心,儘在不

言之表。則臣之生平獲雪,而臣父之靈,亦有感於地下矣!”

這一篇章疏奏上,天子重瞳親照。憐其冤抑,倒下聖旨,著三法司嚴加鞫審。

三法司官不敢怠慢,會同拘到一乾人犯,連桃英也喚至,當堂逐一細問。焦氏、

焦榕初時抵賴,動起刑法,方才吐露真情,與玉英所奏無異。勘得焦氏叛夫殺子,

逆理亂倫,與無故殺子孫輕律不同,宜加重刑,以為繼母之戒。焦榕通同謀命,

亦應抵償。玉英、月英、亞奴發落寧家。又令變賣焦榕家產,贖回桃英。覆本奏

聞,請旨。天子怒其凶惡,連亞奴俱敕即日處斬。玉英又上疏懇言:“亞奴尚在

繈褓,無所知識。且係李氏一線不絕之嗣,乞賜矜宥。”天子準其所奏,詔下刑

部,止將焦榕、焦氏二人綁付法場,即日雙雙受刑。亞奴終身不許襲職,彆擇嫡

枝次房承蔭,以繼李雄之嗣。玉英、月英、桃英俱擇士人配嫁。至今《列女傳》

中載有李玉英辨冤奏本,又為讚雲:“李氏玉英,父死家傾。《送春》《彆燕》,

母疑外情。置之重獄,險罹非刑。陳情一疏,冤滯始明。”後人又有詩歎雲:昧

心晚母曲如鉤,隻為親兒起毒謀。假饒血化西江水,難洗黃泉一段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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