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卷 盧太學詩酒傲王侯_醒世恒言_思兔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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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卷 盧太學詩酒傲王侯(1 / 2)

衛河東岸浮丘高,竹舍雲居隱鳳毛。遂有文章驚董賈,豈無名譽駕劉曹。秋

天散步青山郭,春日催詩白兔毫。醉倚湛盧時一嘯,長風萬裡破洪濤。

這首詩,係本朝嘉靖年間一個才子所作。那才子是誰?姓盧,名楠,字少

楩,一字子赤,大名府濬縣人也。生得豐姿瀟灑,氣宇軒昂,飄飄有出塵之表。

八歲即能屬文,十歲便嫻詩律,下筆數千言,倚馬可待。人都道他是李青蓮再世,

曹子建後身。一生好酒任俠,放達不羈,有輕財傲物之誌。真個名聞天下,才冠

當今。與他往來的,俱是名公巨卿。又且世代簪纓,家貲巨富;日常供奉,擬於

王侯。所居在城外浮邱山下,第宅壯麗,高聳雲漢。後房粉黛,一個個聲色兼妙,

又選小奚秀美者數十人,教成吹彈歌曲,日以自娛。至於僮仆廝養,不計其數。

宅後又構一園,大可兩三頃,鑿池引水,疊石為山,製度極其精巧,名曰嘯圃。

大凡花性喜暖,所以名花俱出南方,那北地天氣嚴寒,花到其地,大半凍死,因

此至者甚少。設或到得一花一草,必為巨榼大畹所有,他人亦不易得。這濬縣又

是個拗處,比京都更難,故宦家園亭雖有,俱不足觀。偏盧楠立心要勝似他人,

不惜重價,差人四外構取名花異卉,怪石奇峰,落成這園,遂為一邑之勝。真個

景致非常!但見:樓台高峻,庭院清幽。山疊岷峨怪石,花栽閬苑奇葩。水閣遙

通行塢,風軒斜透鬆寮。回塘曲檻,層層碧浪漾琉璃;疊嶂層巒,點點蒼苔鋪翡

翠。牡丹亭畔,孔雀雙棲;芍藥欄邊,仙禽對舞。縈紆鬆徑,綠陰深處小橋橫;

屈曲花岐,紅豔叢中喬木聳。煙迷翠黛,意淡如無;雨洗青螺,色濃似染。木蘭

舟蕩漾芙蓉水際,秋千架搖拽垂楊影裡。朱欄畫檻相掩映,湘簾繡幕兩交輝。

盧楠日夕吟花課鳥,笑傲其間,雖南麵至樂,亦不是過。凡朋友去相訪,必

留連儘醉方止。倘遇著個聲氣相投,知音的知己,便兼旬累月,款留在家,不肯

輕放出門。若有人患難來投奔的,一一都有齎發,決不令其空過。因此四方慕名

來者,絡繹不絕,真個是:座上客常滿,尊中酒不空。

盧楠隻因才學高廣,以為掇青紫如拾針芥。那知文福不齊,任你錦繡般文章,

偏生不中試官之意,一連走上幾次,不能勾飛黃騰達。他道世無識者,遂絕意功

名,不圖進取。惟與騷人劍客,羽士高僧,談禪理,論劍術,呼盧浮白,放浪山

水,自稱浮丘山人。曾有五言古詩雲:“逸翮奮霄漢,高步躡天關。褰衣在椒塗,

長風吹海瀾。瓊樹係遊鑣,瑤華代朝餐。恣情戲靈景,靜嘯喈鳴鸞。浮世信淆濁,

焉能濡羽翰!”

話分兩頭。卻說濬縣知縣,姓汪,名岑,少年連第,貪酷無比,性複猜刻。

又酷好杯中之物,若擎著酒杯,便直飲到天明。自到濬縣,不曾遇著對手。平昔

也曉得盧楠是個才子,當今推重,交遊甚廣;又聞得邑中園亭,推他家為最;酒

量又推尊第一。因這三件,有心要結識他,做個相知。差人去請來相會。你道有

這般好笑的事麼?彆個秀才要去結交知縣,還要捱風緝縫,央人引進,拜在門下,

認為老師。四時八節,饋送禮物,希圖以小博大。若知縣自來相請,便似朝廷征

聘一般,何等榮耀!還把名帖粘在壁上,誇炫親友。這雖是不肖者所為,有氣節

的未必如此;但知縣相請,也沒有不肯去的。偏有盧楠比他人不同,知縣一連請

了五六次,隻當做耳邊風,全然不睬,隻推自來不入公門。你道因甚如此?那盧

楠才高天下,眼底無人,天生就一副俠腸傲骨,視功名如敝蓰,等富貴猶浮雲。

就是王侯卿相不曾來拜訪,要請去相見,他也斷然不肯先施,怎肯輕易去見個縣

官?真個是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絕品的高人。這盧楠已是個清奇古怪的主

人,撞著知縣又是個耐煩瑣碎的冤家,請人請到四五次不來,也隻索罷了,偏生

隻管去纏帳。見盧楠決不肯來,卻到情願自去就教。又恐盧楠他出,先差人將帖

子訂期。差人領了言語,一直徑到盧家,把帖子遞與門公,說道:“本縣老爺有

緊要話,差我來傳達你相公,相煩引進。”門公不敢怠慢,即引到園上,來見家

主。

差人隨進園門,儘目看時,隻見水光繞綠,山色送青,竹木扶疏,交相掩映。

林中禽鳥,聲如鼓吹。那差人從不曾見這般景致,今日到此,恍如登了洞天仙府,

好生歡喜,想道:“怪道老爺要來遊玩,原來有恁地好景!我也是有些緣分,方

得至此觀玩這番,也不枉為人一世。”遂四下行走,恣意飽看。灣灣曲曲,穿過

幾條花徑,走過數處亭台,來到了個所在。周圍儘是梅花,一望如雪,霏霏馥馥,

清香沁人肌骨。中間顯出一座八角亭子,朱甍碧瓦,畫棟雕梁,亭中懸一個扁額,

大書“玉照亭”三字。下邊坐著三四個賓客,賞花飲酒,旁邊五六個標致青衣,

調絲品竹,按板而歌。有高太史《梅花詩》為證:“瓊姿隻合在瑤台,誰向江南

處處栽。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寒依疏影蕭蕭竹,春掩殘香漠漠苔。

自去漁郎無好韻,東風愁寂幾回開!”

門公同差人站在門外,候歌完了,先將帖子稟知,然後差人向前說道:“老

爺令小人多多拜上相公,說既相公不屑到縣,老爺當來拜訪。但恐相公他出,又

不相值,先差小人來期個日子,好來請教。二來聞府上園亭甚好,順便就要遊玩。”

大凡事當湊就不起,那盧楠見知縣頻請不去,恬不為怪,卻又情願來就教,未免

轉過念頭,想:“他雖然貪鄙,終是個父母官兒,肯屈己敬賢,亦是可取。若又

峻拒不許,外人隻道我心胸褊狹,不能容物了。”又想道:“他是個俗吏,這文

章定然不曉得的。那詩律旨趣深奧,料必也沒相乾。若論典籍,他又是個後生小

子,徼幸在睡夢中偷得這進士到手,已是心滿意足,諒來還未曾識麵。至於理學、

禪宗,一發夢想所不到了。除此之外,與他談論,有甚意味,還是莫招攬罷。”

卻又念其來意惓惓,如拒絕了,似覺不情。正沉吟間,小童斟上酒來。他觸境情

生,就想到酒上,道:“倘會飲酒,亦可免俗。”問來人道:“你本官可會飲酒

麼?”答道:“酒是老爺的性命,怎麼不會飲?”盧楠又問:“能飲得多少?”

答道:“但見拿著酒杯,整夜吃去,不到酩酊不止,也不知有幾多酒量。”盧楠

心中喜道:“原來這俗物卻會飲酒,單取這節罷!”隨教童子取個帖兒,付與來

人道:“你本官既要來遊玩,趁此梅花盛時,就是明日罷!我這裡整備酒盒相候。”

差人得了言語,原同門公一齊出來,回到縣裡,將帖子回覆了知縣。知縣大喜。

正要明日到盧楠家去看梅花,不想晚上人來報新按院到任,連夜起身往府,不能

如意,差人將個帖兒辭了。知縣到府,接著按院,伺行香過了,回到縣時,往還

數日,這梅花已是:紛紛玉瓣堆香砌,片片瓊英繞畫欄。

汪知縣因不曾赴梅花之約,心下怏怏,指望盧楠另來相邀。誰知盧楠出自勉

強,見他辭了,即撇過一邊,那肯又來相請。看看已到仲春時候,汪知縣又想到

盧楠園上去遊春,差人先去致意。那差人來到盧家園中,隻見園林織錦,堤草鋪

茵,鶯啼燕語,蝶亂蜂忙,景色十分豔麗。須臾,轉到桃蹊上,那花渾如萬片丹

霞,千重紅錦,好不爛熳!有詩為證:桃花開遍上林春,耀服繁華色豔濃。含笑

動人心意切,幾多消息五更風。盧楠正與賓客在花下擊鼓催花,豪歌狂飲,差人

執帖子上前說知。盧楠乘著酒興對來人道:“你快回去與本官說,若有高興,即

刻就來,不必另約。”眾賓客道:“使不得!我們正在得趣之時,他若來了,就

有許多文,怎能儘興?還是改日罷。”盧楠道:“說得有理,便是明日。”

遂取個帖子,打發來人,回複知縣。

你道天下有這樣不巧的事!次日汪知縣剛剛要去遊春,誰想夫人有五個月身

孕,忽然小產起來,暈倒在地,血汙浸漬身子。嚇得知縣已是六神無主,還有甚

心腸去吃酒,隻得又差人辭了盧楠。這夫人一病直至三月下旬,方才稍可。

那時盧楠園中牡丹開放,冠絕一縣。真是好花!有《牡丹詩》為證:洛陽千

古鬥春芳,富貴真誇濃豔妝。一自《清平》傳唱後,至今人尚說花王。汪知縣為

夫人這病,亂了半個多月,情緒不佳,終日隻把酒來消悶,連政事也懶得去理。

次後聞得盧家牡丹茂盛,想要去賞玩,因兩次失約,不好又來相期,差人送三兩

書儀,就致看花之意。盧楠日子便期了,卻不肯受這書儀。璧返數次,推辭不脫,

隻得受了。那日天氣晴爽,汪知縣打帳早衙完了就去,不道剛出私衙,左右來報:

“吏科給事中某爺告養親歸家,在此經過。”正是要道之人,敢不去奉承麼?急

忙出郭迎接,饋送下程,設宴款待。隻道一兩日就行,還可以看得牡丹,那知某

給事,又是好勝的人,教知縣陪了遊覽本縣勝景之處,盤桓七八日方行。等到去

後,又差人約盧楠時,那牡丹已萎謝無遺,盧楠也向他處遊玩山水,離家兩日矣!

不覺春儘夏臨,倏忽間又早六月中旬,汪知縣打聽盧楠已是歸家,在園中避

暑,又令人去傳達,要賞蓮花。那差人徑至盧家,把帖兒教門公傳進。須臾間,

門公出來說道:“相公有話,喚你當麵去分付。”差人隨著門公,直到一個荷花

池畔,看那池團團約有十畝多大,堤上綠槐碧柳,濃陰蔽日;池曲紅妝翠蓋,豔

色映人。有詩為證:淩波仙子鬥新妝,七竅虛心吐異香。何似花神多薄幸,故將

顏色惱人腸。原來那池也有個名色,喚做“灩碧池”。池心中有座亭子,名曰

“錦雲亭”。此亭四麵皆水,不設橋梁,以采蓮舟為渡,乃盧楠納涼之處。門公

與差人下了采蓮舟,蕩動畫槳,頃刻到了亭邊,係舟登岸。差人舉目看那亭子,

周圍朱欄畫檻,翠幔紗窗;荷香馥馥,清風徐徐;水中金魚戲藻,梁間紫燕尋巢;

鷗鷺爭飛葉底,鴛鴦對浴岸旁。去那亭中看時,隻見藤床湘簟,石榻竹兒,瓶中

供千葉碧蓮,爐內焚百和名香。盧楠科頭跣足,斜據石榻。麵前放一帙古書,手

中執著酒杯。旁邊冰盤中,列著金桃雪藕,沉李浮瓜,又有幾味案酒。一個小廝

捧壺,一個小廝打扇。他便看幾行書,飲一杯酒,自取其樂。差人未敢上前,在

側邊暗想道:“同是父母生長,他如何有這般受用!就是我本官中過進士,還有

許多勞碌,怎及得他的自在!”盧楠抬頭看見,即問道:“你就是縣裡差來的麼?”

差人應道:“小人正是。”盧楠道:“你那本官到也好笑,屢次訂期定日,卻又

不來。如今又說要看荷花,恁樣不爽利,虧他怎地做了官!我也沒有許多閒工夫

與他纏帳,任憑他有興便來,不奈煩又約日子。”差人道:“老爺多拜上相公,

說久仰相公高才,如渴思漿,巴不得來請教,連次皆為不得已事羈住,故此失約。

還求相公期個日子,小人好去回話。”盧楠見來人說話伶俐,卻也聽信了他,乃

道:“既如此,竟在後日。”差人得了言語,討個回帖,同門公依舊下船,撶

到柳陰堤下上岸,自去回複了知縣。那汪知縣至後日早衙,發落了些公事,約莫

午牌時候,起身去拜盧楠。誰想正值三伏之時,連日酷熱非常,汪知縣已受了些

暑氣,這時卻又在正午,那輪紅日猶如一團烈火,熱得他眼中火冒,口內煙生。

剛到半路,覺道天旋地轉,從橋上直撞下來,險些兒悶死在地。從人急忙救起,

抬回縣中,送入私衙,漸漸蘇醒。分付差人辭了盧楠,一麵請太醫調治。足足裡

病了一個多月,方才出堂理事,不在話下。

且說盧楠一日在書房中查點往來禮物,檢著汪知縣這封書儀,想道:“我與

他水米無交,如何白白裡受他的東西?須把來消豁了,方才乾淨!”到八月中,

差人來請汪知縣中秋夜賞月。那知縣卻也正有此意,見來相請,好生歡喜。取回

帖打發來人,說:“多拜上相公,至期準赴。”那知縣乃一縣之主,難道剛剛隻

有盧楠請他賞月不成?少不得初十邊,就有鄉紳同僚中相請,況又是個好飲之徒,

可有不去的理麼?定然一家家捱次都到,至十四這日,辭了外邊酒席,於衙中整

備家宴,與夫人在庭中玩賞。那晚月色分外皎潔,比尋常更是不同。有詩為證:

玉宇淡悠悠,金波徹夜流。最憐圓缺處,曾照古今愁。風露孤輪影,山河一氣秋。

何人吹鐵笛?乘醉倚南樓。夫妻對酌,直飲到酩酊,方才入寢。

那知縣一來是新起病的人,元神未複;二來連日沉酣糟粕,趁著酒興,未免

走了酒字下這道兒;三來這晚露坐夜深,著了些風寒。三合湊又病起來。眼見得

盧楠賞月之約,又虛過了。調攝數日,方能痊可。那知縣在衙中無聊,量道盧楠

園中桂花必盛,意欲借此排遣。適值有個江南客來打抽豐,送兩大壇惠山泉酒,

汪知縣就把一壇,差人轉送與盧楠。盧楠見說是美酒,正中其懷,無限歡喜,乃

道:“他的政事文章,我也一概勿論,隻這酒中,想亦是知味的了。”即寫帖請

汪知縣後日來賞桂花。有詩為證:涼影一簾分夜月,天宮萬斛動秋風。淮南何用

歌《招隱》?自可淹留桂樹叢。

自古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像汪知縣是個父母官,肯屈己去見個士人,

豈不是件異事。誰知兩下機緣未到,臨期定然生出事故,不能相會。這番請賞桂

花,汪知縣滿意要儘竟日之歡,罄夙昔仰想之誠。不料是日還在眠床上,外麵就

傳板進來報:“山西理刑趙爺行取入京,已至河下!”恰正是汪知縣鄉試房師,

怎敢怠慢?即忙起身梳洗,出衙上轎,往河下迎接,設宴款待。你想兩個得意師

生,沒有就相彆之理,少不得盤桓數日,方才轉身。這桂花已是:飄殘金粟隨風

舞,零亂天香滿地鋪。

卻說盧楠索性剛直豪爽,是個傲上矜下之人,見汪知縣屢次卑詞儘敬,以其

好賢,遂有俯交之念。時值九月末旬,園中菊花種數甚多,內中惟有三種為貴。

那三種?鶴翎、剪絨、西施。每一種各有幾般顏色,花大而媚,所以貴重。有

《菊花詩》為證:不共春風鬥百芳,自甘籬落傲秋霜。園林一片蕭疏景,幾朵依

稀散晚香。盧楠因想汪知縣幾遍要看園景,卻俱中止,今趁此菊花盛時,何不請

來一玩?也不枉他一番敬慕之情。即寫帖兒,差人去請次日賞菊。家人拿著帖子,

來到縣裡,正值知縣在堂理事,一徑走到堂上跪下,把帖子呈上,稟道:“家相

公多拜上老爺,園中菊花盛開,特請老爺明日賞玩。”汪知縣正想要去看菊,因

屢次失約,難好啟齒;今見特地來請,正是挖耳當招,深中其意。看了帖子,乃

道:“拜上相公,明日早來領教。”那家人得了言語,即便歸家回覆家主道:

“汪老爺拜上相公,明日絕早就來。”那知縣說“明日早來”,不過是隨口的話,

那家人改做“絕早就來”,這也是一時錯訛之言。不想因這句錯話上,得罪於知

縣,後來把天大家私弄得罄儘,險些兒連性命都送了。正是:

舌為利害本,口是禍福門。

當下盧楠心下想道:“這知縣也好笑,那見赴人筵席,有個絕早就來之理。”

又想道:“或者慕我家園亭,要儘竟日之遊。”分付廚夫:“大爺明日絕早就來,

酒席須要早些完備。”那廚夫聽見知縣早來,恐怕臨時誤事,隔夜就手忙足亂收

拾。盧楠到次早分付門上人:“今日若有客來,一概相辭,不必通報!”又將個

名帖,差人去邀請知縣。不到朝食時,酒席都已完備,排設在燕喜堂中。上下兩

席,並無彆客相陪。那酒席鋪設得花錦相似!正是:

富家一席酒,窮漢半年糧。

且說知縣那日早衙,投文已過,也不退堂,就要去赴酌。因見天色太早,恐

酒席未完,吊一起公事來問。那公事卻是新拿到一班強盜,專在衛河裡打劫來往

客商,因都在娼家宿歇,露出馬腳,被捕人拿住。解到本縣,當下一訊都招。內

中一個叫做石雪哥,又扳出本縣一個開肉鋪的王屠,也是同夥,即差人去拿到。

知縣問道:“王屠!石雪哥招稱你是同夥,贓物俱窩頓你家,從實供招,免受刑

罰。”王屠稟道:“老爺!小人是個守法良民,就在老爺馬足下開個肉鋪生理,

平昔間就街市上不十分行走,那有這事。莫說與他是個同夥,就是他麵貌,從不

曾識認。老爺不信,拘鄰裡來問平日所行所為,就明白了。”知縣又叫石雪哥道:

“你莫要誣陷平人,若審出是扳害的,登時就打死你這奴才!”石雪哥道:“小

的並非扳害,真實是同夥。”王屠叫道:“我認也認不得你,如何是同夥?”石

雪哥道:“王屠!我與你一向同做夥計,怎麼詐不認得?就是今日,本心原要出

脫你的,隻為受刑不過,一時間說了出來,你不可怪我!”王屠叫屈連天道:

“這是那裡說起?”知縣喝交一齊夾起來。可憐王屠夾得死而複蘇,不肯招承。

這強盜咬定是個同夥,雖夾死終不改口。是巳牌時分,夾到日已倒西,兩下各執

一詞,難以定招。此時知縣一心要去赴宴,已不耐煩,遂依著強盜口詞,葫蘆提

將王屠問成斬罪,其家私儘作贓物入官。畫供已畢,一齊發下死囚牢裡,即起身

上轎,到盧楠家去吃酒不題。

你道這強盜為甚死咬定王屠是個同夥?那石雪哥當初原是個做小經紀的人,

因染了時疫症,把本錢用完,連幾件破家夥也賣來吃在肚裡。及至病好,卻沒本

錢去做生意,隻存得一隻鍋兒,要把去賣幾十文錢來營運度日。旁邊卻又有些破

的,生出一個計較,將鍋煤拌著泥兒塗好,做個草標兒,提上街去賣。轉了半日,

都嫌是破的,無人肯買。落後走到王屠對門開米鋪的田大郎門首,叫住要買。那

田大郎是個近覷眼,卻看不出損處,一口就還八十文錢。石雪哥也就肯了。田大

郎將錢遞與石雪哥,接過手剛在那裡數明,不想王屠在對門看見,叫道:“大郎!

你且仔細看看,莫要買了破的!”這是嘲他眼力不濟,乃一時戲謔之言。誰知田

大郎真個重新仔細一看,看出那個破損處來,對王屠道:“早是你說,不然幾乎

被他哄了,果然是破的。”連忙討了銅錢,退還鍋子。石雪哥初時買成了,心中

正在歡喜;次後討了錢去,心中痛恨王屠,恨不得與他性命相博。隻為自己貨兒

果然破損,沒個因頭,難好開口,忍著一肚子惡氣,提著鍋子轉身。臨行時,還

把王屠怒目而視,巴不能等他問一聲,就要與他廝鬨。那王屠出自無心,那個去

看他。石雪哥見不來招攬,隻得自去。不想心中氣悶,不曾照管得,腳下絆上一

交,把鍋子打做千百來塊,將王屠就恨入骨髓。思想沒了生計,欲要尋條死路,

詐那王屠,卻又舍不得性命。沒甚計較,就學做夜行人,到也順溜,手到擒來。

做了年餘,嫌這生意微細,合入大隊裡,在衛河中巡綽,得來大碗酒、大塊肉,

好不快活!那時反又感激王屠起來。他道是:“當日若沒有王屠這一句話,賣成

這隻鍋子,有了本錢,這時隻做小生意過日,那有恁般快活!”及至惡貫滿盈,

被拿到官,情真罪當,料無生理,卻又想起昔年的事來:“那日若不是他說破,

賣這幾十文錢做生意度日,不見致有今日。”所以扳害王屠,一口咬定,死也不

放。故此他便認得王屠,王屠卻不相認。後來直到秋後典刑,齊綁在法場上,王

屠問道:“今日總是死了,你且說與我有甚冤仇,害我致此?說個明白,死也甘

心!”石雪哥方把前情說出。王屠連喊冤枉,要辨明這事。你想此際有那個來采

你?隻好含冤而死。正是:

隻因一句閒言語,斷送堂堂六尺軀。

閒話休題。且說盧楠早上候起,已至巳牌,不見知縣來到,又差人去打聽,

回報說在那裡審問公事。盧楠心上就有三四分不樂,道:“既約了絕早就來,如

何這時候還問公事?”停了一回,還不見到,又差人去打聽,來報說:“這件公

事還未問完哩,”盧楠不樂有六七分了,想道:“是我請他的不是,隻得耐這次

罷。”俗語道得好,等人性急。略過一回,又差人去打聽,這人行無一箭之遠,

又差一人前去,頃刻就差上五六個人去打聽。少停一齊轉來回覆說:“正在堂上

夾人,想這事急切未得完哩。”盧楠聽見這話,湊成十分不樂,心中大怒道:

“原來這俗物一無可取,卻隻管來纏帳,幾乎錯認了!如今幸爾還好。”即令家

人撤開下麵這桌酒席,走上前居中向外而坐,叫道:“快把大杯灑熱酒來,洗滌

俗腸!”家人都稟道:“恐大爺一時來到。”盧楠睜起眼喝道:“唗!還說甚

大爺?我這酒可是與俗物吃的麼?”家人見家主發怒,誰敢再言,隻得把大杯斟

上,廚下將肴饌供出。小奚在堂中宮商迭奏,絲竹並呈。盧楠飲了數杯,又討出

大碗,一連吃上十數多碗。吃得性起,把巾服都脫去了,跣足蓬頭,踞坐於椅上,

將肴饌撤去,止留果品案酒,又吃上十來大碗。連果品也賞了小奚,惟飲寡酒,

又吃上幾碗。盧楠酒量雖高,原吃不得急酒,因一時惱怒,連飲了幾十碗,不覺

大醉,就靠在桌上齁齁睡去。家人誰敢去驚動,整整齊齊,都站在兩旁伺候。裡

邊盧楠便醉了,外麵管園的卻不曉得。遠遠望見知縣頭踏來,急忙進來通報。到

了堂中,看見家主已醉,到吃一驚道:“大爺已是到了,相公如何先飲得這個模

樣?”眾家人聽得知縣來到,都麵麵相覷,沒做理會,齊道:“那桌酒便還在,

但相公不能勾醒,卻怎好?”管園的道:“且叫醒轉來,扶醉陪他一陪也罷。終

不然特地請來,冷淡他去不成!”眾家人隻得上前叫喚,喉嚨都喊破了,如何得

醒?漸漸聽得人聲喧雜,料道是知縣進來,慌了手腳,四散躲過,單單撇下盧楠

一人。隻因這番,有分教:佳賓賢主,變為百世冤家;好景名花,化作一場春夢。

正是:

盛衰有命天為主,禍福無門人自生。

且說汪知縣離了縣中,來到盧家園門首,不見盧楠迎接,也沒有一個家人伺

候。從人亂叫:“門上有人麼?快去通報,大爺到了!”並無一人答應。知縣料

是管門的已進去報了,遂吩咐:“不必呼喚!”竟自進去。隻見門上一個扁額,

白地翠書“嘯圃”兩個大字。進了園門,一帶都是柏屏,轉過灣來,又顯出一座

門樓,上書“隔凡”二字。過了此門,便是一條鬆徑。繞出鬆林,打一看時,但

見山嶺參差,樓台縹緲,草木蕭疏,花竹圍環。知縣見布置精巧,景色清幽,心

下暗喜道:“高人胸次,自是不同。”但不聞得一些人聲,又不見盧楠相迎,未

免疑惑。也還道是園中徑路錯雜,或者從彆道往外迎我,故此相左。一行人在園

中,任意東穿西走,反去尋覓主人。次後來到一個所在,卻是三間大堂。一望菊

花數百,霜英燦爛,楓葉萬樹,擁若丹霞,橙橘相亞,累累如金。池邊芙蓉千百

株,顏色或深或淺,綠水紅葩,高下相映,鴛鴦、鳧鴨之類,戲狎其下。汪知縣

想道:“他請我看菊,必在這個堂中了。”徑至堂前下轎。走入看時,那裡見甚

酒席,惟有一人蓬頭跣足,居中向外而坐,靠在桌上打齁,此外更無一個人影。

從人趕向前亂喊:“老爺到了,還不起來!”汪知縣舉目看他身上服色不像以下

之人,又見旁邊放著葛巾野服,吩咐且莫叫喚,看是何等樣人。那常來下帖的差

人,向前仔細一看,認得是盧楠,稟道:“這就是盧相公,醉倒在此!”汪知縣

聞言,登時紫漲了麵皮,心下大怒道:“這廝恁般無理!故意哄我上門羞辱。”

欲得教從人將花木打個希爛,又想不是官體,忍著一肚子惡氣,急忙上轎,分付

回縣。轎夫抬起,打從舊路,直至園門首,依原不見一人。那些皂快,沒一個不

搖首咋舌道:“他不過是個監生,如何將官府恁般藐視?這也是件異事!”知縣

在轎上聽見,自覺沒趣,惱怒愈加。想道:“他總然才高,也是我的治下,曾請

過數遍,不肯來見,情願就見,又饋送銀酒,我亦可為折節敬賢之至矣!他卻如

此無理,將我侮慢。且莫說我是父母官,即便平交,也不該如此!”到了縣裡,

怒氣不息,即便退入私衙不題。

且說盧楠這些家人、小廝,見知縣去後,方才出頭,到堂中看家主時,睡得

正濃,直至更餘方醒。眾人說道:“適才相公睡後,大爺就來,見相公睡著,便

起身而去。”盧楠道:“可有甚話說?”眾人道:“小人們恐難好答應,俱走過

一邊,不曾看見。”盧楠道:“正該如此!”又懊悔道:“是我一時性急,不曾

分付閉了園門,卻被這俗物直至此間,踐汙了地上。”教管園的明早快挑水,將

他進來的路徑掃滌乾淨。又著人尋訪常來下帖的差人,將向日所送書儀,並那壇

泉酒,發還與他。那差人不敢隱匿,遂即到縣裡去繳還。不在話下。

卻說汪知縣退到衙中,夫人接著,見他怒氣衝天,問道:“你去赴宴,如何

這般氣惱?”汪知縣將其事說知。夫人道:“這都是自取,怪不得彆人!你是個

父母官,橫行直撞,少不得有人奉承;如何屢屢卑汙苟賤,反去請教子民。他總

是有才,與你何益?今日討恁般怠慢,可知好麼!”汪知縣又被夫人搶白了幾句,

一發怒上加怒,坐在交椅上,氣憤憤的半晌無語。夫人道:“何消氣得,自古道:

破家縣令。”隻這四個字,把汪知縣從睡夢中喚醒,放下了憐才敬士之心,頓提

起生事害人之念。當下口中不語,心下躊躇,尋思計策安排盧生:“必置之死地,

方泄吾恨!”當夜無話。

汪知縣早衙已過,次日喚一個心腹令史進衙商議。那令史姓譚,名遵,頗有

才乾,慣與知縣通贓過付,是一個積年滑吏。當下知縣先把盧楠得罪之事敘過,

次說要訪他過惡參之,以報其恨。譚遵道:“老爺要與盧楠作對,不是輕舉妄動

的。須尋得一件沒躲閃的大事,坐在他身上,方可完得性命。那參訪一節,恐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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