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了事,在老爺反有乾礙。”汪知縣道:“卻是為何?”譚遵道:“盧楠與小人
原是同裡,曉得他多有大官府往來,且又家私豪富。平昔雖則恃才狂放,卻沒甚
違法之事。總然拿了,少不得有天大分上到上司處挽回,決不至死的田地。那時
懷恨挾仇,老爺豈不反受其累?”汪知縣道:“此言雖是,但他恁般放肆,定有
幾件惡端。你去細細訪來,我自有處!”譚遵答應出來,隻見外邊繳進原送盧楠
的書儀、泉酒,知縣見了,轉覺沒趣。無處出氣,遷怒到差人身上,說道:“不
該收他的回來!”打了二十毛板,就將銀、酒都賞了差人。正是勸君莫作傷心事,
世上應多切齒人。
話分兩頭。卻說浮邱山腳下有個農家,叫做鈕成,老婆金氏。夫妻兩口,家
道貧寒,卻又少些行止,因此無人肯把田與他耕種,曆年隻在盧楠家做長工過日。
二年前,生了個兒子,那些一般做工的,同盧家幾個家人,鬥分子與他賀喜。論
起鈕成恁般窮漢,隻該辭了才是。十分情不可卻,稱家有無,胡亂請眾人吃三杯,
可也罷了。不想他卻弄空頭,裝好漢,寫身子與盧楠家人盧才,抵借二兩銀子,
整個大大筵席,款待眾人。鄰裡儘送湯餅,熱烘烘倒像個財主家行事。外邊正吃
得快活,那得知孩子隔日被貓驚了,這時了帳,十分敗興,不能勾儘歡而散。
那盧才肯借銀子與鈕成,原懷著個不良之念。你道為何?因見鈕成老婆有三
四分顏色,指望以此為繇,要勾搭這婆娘。誰知緣分淺薄,這婆娘情願白白裡與
彆人做些交易,偏不肯上盧才的樁兒,反去學向老公說盧才怎樣來調戲。鈕成認
做老婆是貞節婦人,把盧才恨入骨髓,立意要賴他這項銀子。盧才踅了年餘,見
這婆娘妝喬做樣,料道不能勾上鉤,也把念頭休了,一味索銀。兩下麵紅了好幾
場,隻是沒有。有人教盧才個法兒道:“他年年在你家做長工,何不耐到發工銀
時,一並扣清,可不乾淨?”盧才依了此言,再不與他催討。等到十二月中,打
聽了發銀日子,緊緊伺候。那盧楠田產廣多,除了家人,顧工的也有整百。每年
至十二月中預發來歲工銀。到了是日,眾長工一齊進去領銀。盧楠恐家人們作弊,
短少了眾人的,親自唱名親發,還賞一頓酒飯,吃個醉飽,叩謝而出。剛至宅門
口,盧才一把扯住鈕成,問他要銀。那鈕成一則還錢肉痛,二則怪他調戲老婆,
乘著幾杯酒興,反撒賴起來,將銀塞在兜肚裡,罵道:“狗奴才!隻欠得這丟銀
子,便生心來欺負老爺!今日與你性命相博!”當胸撞個滿懷。盧才不曾提防,
踉踉蹌蹌,倒退了十數步,幾乎跌上一交。惱動性子,趕上來便打。那句“狗奴
才”卻又犯了眾怒,家人們齊道:“這廝恁般放潑!總使你的理直,到底是我家
長工,也該讓我們一分。怎地欠了銀子,反要行凶?打這狗亡八!”齊擁上前亂
打。常言道,雙拳不敵四手。鈕成獨自一個,如何抵當得許多人,著實受了一頓
拳腳。盧才看見銀子藏在兜肚中,扯斷帶子,奪過去了。眾長工再三苦勸,方才
住手,推著鈕成回家。不道盧楠在書房中隱隱聽得門首喧嚷,喚管門的查問。他
的家法最嚴,管門的恐怕連累,從實稟說。盧楠即叫盧才進去,說道:“我有示
在先,不許擅放私債,盤算小民。如有此等,定行追還原券,重責逐出。你怎麼
故違我法,卻又截搶工銀,行凶打他?這等放肆可惡!”登時追出兜肚銀子並那
紙文契,打了三十,逐出不用。分付管門的:“鈕成來時,著他來見我,領了銀
券去。”管門的連聲答應出來。出來不題。
且說鈕成剛吃飽得酒食,受了這頓拳頭腳尖,銀子原被奪去,轉思轉惱,愈
想愈氣。到半夜裡火一般發熱起來,覺道心頭脹悶難過,次日便爬不起來。到第
二日早上,對老婆道:“我覺得身子不好,莫不要死?你快去叫我哥哥來商議。”
自古道無巧不成書。元來鈕成有個嫡親哥子鈕文,正賣與令史譚遵家為奴。金氏
平昔也曾到譚遵家幾次,路徑已熟,故此教他去叫。當下金氏聽見老公說出要死
的話,心下著忙,帶轉門兒,冒著風寒,一徑往縣中去尋鈕文。
那譚遵四處察訪盧楠的事過,並無一件;知縣又再三催促,到是個兩難之事。
這一日正坐在公廨中,隻見一個婦人慌慌張張的走入來,舉目看時,不是彆人,
卻是家人鈕文的弟婦。金氏向前道了萬福,問道:“請問令史,我家伯伯可在麼?”
譚遵道:“到縣門前買小菜就來,你有甚事恁般驚惶?”金氏道:“好教令史得
知:我丈夫前日與盧監生家人盧才費口,夜間就病起來,如今十分沉重,特來尋
伯伯去商量。”潭遵聞言,不勝歡喜。忙問道:“且說為甚與他家費口?”金氏
即將與盧才借銀起,直至相打之事,細細說了一遍。譚遵道:“原來恁地!你丈
夫沒事便罷,有些山高水低,急來報知,包在我身上,與你出氣!還要他一注大
財鄉,彀你下半世快活。”金氏道:“若得令史張主,可知好麼。”正說間,鈕
文已回。金氏將這事說知,一齊同去。臨出門,譚遵又囑付道:“如有變故,速
速來報!”鈕文應允。離了縣中,不消一個時辰,早到家中。推門進去,不見一
些聲息。到床上看時,把二人嚇做一跳。元來直僵僵挺在上麵,不知死過幾時了。
金氏便號淘大哭起來。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
那些東鄰西舍聽得哭聲,都來觀看,齊道:“虎一般的後生,活活打死了。
可憐!可憐!”鈕文對金氏說道:“你且莫哭,同去報與我主人,再作區處。”
金氏依言,鎖了大門,囑付鄰裡看覷則個,跟著鈕文就走。那鄰裡中商議道:
“他家一定去告狀了!地方人命重情,我們也須呈明,脫了乾係。”隨後也往縣
裡去呈報。其時遠近村坊儘知鈕成已死,早有人報與盧楠。那盧楠原是疏略之人,
兩日鈕成不去領這銀券,連其事卻也忘了,及至聞了此信,即差人去尋獲盧才送
官。那知盧才聽見鈕成死了,料道不肯乾休,已先逃之夭夭。不在話下。
且說鈕文、金氏,一口氣跑到縣裡,報知譚遵。譚遵大喜,悄悄的先到縣中
稟了知縣。出來與二人說明就裡,教了說話,流水寫起狀詞,單告盧楠強占金氏
不遂,將鈕成擒歸打死。教二人擊鼓叫冤。鈕文依了家主,領著金氏,不管三七
念一,執了一塊木柴,把鼓亂敲,口內一片聲叫喊:“救命!”衙門差役,自有
譚遵分付,並無攔阻。汪知縣呼得擊鼓,即時升堂,喚鈕文、金氏至案前。才看
狀詞,恰好地鄰也到了。知縣專心在盧楠身上,也不看地鄰呈子是怎樣情繇,假
意問了幾句,不等發房,即時出簽,差人捉盧楠立刻赴縣。公差又受了譚遵的叮
囑,道:“大爺惱得盧楠要緊,你們此去,隻除婦女、孩子,其餘但是男子漢,
儘數拿來。”眾皂快素知知縣與盧監生有仇,況且是個大家,若還人少,進不得
他家大門,遂聚起三兄四弟,共有四五十人,分明是一群猛虎。此時隆冬日短,
天已傍晚,彤雲密布,朔風凜冽,好不寒冷!譚遵要奉承知縣,陪出酒漿,與眾
人先發個興頭。一家點起一根火把,飛奔至盧家門首,發一聲喊,齊搶入去,逢
著的便拿。家人們不知為甚,嚇得東倒西歪,兒啼女哭,沒奔一頭處。盧楠娘子
正同著丫頭們,在房中圍爐向火,忽聞得外麵人聲鼎沸,隻道是漏了火,急叫丫
鬟們觀看。尚未動步,房門口早有家人報道:“大娘,不好了!外邊無數人執著
火把,打進來也!”盧楠娘子還認做強盜來打劫,驚得三十六個牙齒矻磴磴的相
打,慌忙叫丫鬟快閉上房門。言猶未了,一片火光,早已擁入房裡。那些丫頭們
奔走不迭,隻叫:“大王爺饒命!”眾人道:“胡說!我們是本縣大爺差來拿盧
楠的。什麼大王爺!”盧楠娘子見說這話,就明白向日丈夫怠慢了知縣,今日尋
事故來擺布。便道:“既是公差,難道不知法度的?我家總有事在縣,量來不過
戶婚田土的事罷了,須不是大逆不道,如何白日裡不來,黑夜間率領多人,明火
執杖,打入房帷,乘機搶劫?明日到公堂上去講,該得何罪?”眾公差道:“隻
要還了我盧楠,但憑到公堂上去講!”遂滿房遍搜一過,隻揀器皿寶玩,取勾像
意,方才出門。又打到彆個房裡,把姬妾們都驚得躲入床底下去。
各處搜到,不見盧楠,料想必在園上,一齊又趕入去。盧楠正與四五個賓客,
在暖閣上飲酒,小優兩傍吹唱,恰好差去拿盧才的家人,在那裡回話,又是兩個
亂喊上樓報道:“相公,禍事到也!”盧楠帶醉問道:“有何禍事?”家人道:
“不知為甚,許多人打進大宅搶劫東西,逢著的便被拿住,今已打入相公房中去
了!”眾賓客被這一驚,一滴酒也無了,齊道:“這是為何?可去看來!”便要
起身。盧楠全不在意,反攔住道:“由他自搶,我們且吃酒,莫要敗興,快斟熱
酒來!”家人跌足道:“相公!外邊恁般慌亂,如何還要飲酒!”說聲未了,忽
見樓前一派火光閃爍,眾公差齊擁上樓。嚇得那幾個小優滿樓亂滾,無處藏躲。
盧楠大怒,喝道:“甚麼人,敢到此放肆!”叫人快拿。眾公差道:“本縣大爺
請你說話,隻怕拿不得的!”一條索子,套在頸裡,道:“快走!快走!”盧楠
道:“我有何事,這等無禮!偏不去!”眾公差道:“老實說:向日請便請你不
動,如今拿到要拿去的!”牽著索子,推的推,扯的扯,擁下樓來。家人共拿了
十四五個。眾人還想連賓客都拿,內中有人認得,俱是貴家公子,又是有名頭秀
才,遂不敢去惹他。一行人離了園中,一路鬨炒炒直至縣裡。這幾個賓客,放心
不下,也隨來觀看。躲過的家人,也自出頭,奉著主母之命,將了銀兩,趕來央
人使用打探。不在話下。
且說汪知縣在堂等候,堂前燈籠火把,照輝渾如白晝,四下絕不聞一些人聲。
眾公差押盧楠等,直至丹墀下。舉目看那知縣,滿麵殺氣,分明坐下個閻羅天子。
兩行隸卒排列,也與牛頭夜叉無二。家人們見了這個威勢,一個個膽戰心驚。眾
公差跑上堂稟道:“盧楠一起拿到了!”將一乾人帶上月台,齊齊跪下。鈕文、
金氏另跪在一邊。惟有盧楠挺然居中而立。汪知縣見他不跪,仔細看了一看,冷
笑道:“是一個土豪!見了官府,猶恁般無狀!在外安得不肆行無忌。我且不與
你計較,暫請到監裡去坐一坐。”盧楠倒走上三四步,橫挺著身子說道:“就到
監裡去坐也不妨。隻要說個明白,我得何罪,昏夜差人抄沒?”知縣道:“你強
占良人妻女不遂,打死鈕成,這罪也不小!”盧楠聞言,微微笑道:“我隻道有
甚天大事情,原來為鈕成之事。據你說止不過要我償他命罷了,何須大驚小怪。
但鈕成原係我家傭奴,與家人盧才口角而死,卻與我無乾;即使是我打死,亦無
死罪之律。若必欲借彼證此,橫加無影之罪,以雪私怨,我盧楠不難屈承,隻怕
公論難泯!”汪知縣大怒道:“你打死平人,昭然耳目,卻冒認為奴,汙蔑問官,
抗拒不跪。公堂之上,尚敢如此狂妄,平日豪橫,不問可知矣!今且勿論人命真
假,隻抗逆父母官,該得何罪?”喝都教拿下去打。眾公差齊聲答應,趕向前一
把揪翻。盧楠叫道:“士可殺而不可辱,我盧楠堂堂漢子,何惜一死,卻要用刑?
任憑要我認那一等罪,無不如命,不消責罰!”眾公差那裡繇他做主,按倒在地,
打了三十。知縣喝教住了,並家人齊發下獄中監禁。鈕成屍首著地方買棺盛殮,
發至官壇候驗。鈕文、金氏乾證人等,召保聽審。
盧楠打得血肉淋漓,兩個家人扶著,一路大笑走出儀門。這幾個朋友上前相
迎,家人們還恐怕來拿,遠遠而立,不敢近身。眾友問道:“為甚事,就到杖責?”
盧楠道:“並無彆事,汪知縣公報私仇,借家人盧才的假人命,裝在我名下,要
加個小小死罪!”眾友驚駭道:“不信有此等奇冤!”內中一友叫道:“不打緊!
待小弟回去,與家父說了,明日拉合縣鄉紳孝廉,與縣公講明,料縣公難滅公論,
自然開釋。”盧楠道:“不消兄等費心,但憑他怎地擺布罷了!隻有一件緊事,
煩到家間說一聲,教把酒多送幾壇到獄中來。”眾友道:“如今酒也該少飲。”
盧楠笑道:“人生貴在適意,貧富榮辱,俱身外之事,於我何有!難道因他要害
我,就不飲酒了?這是一刻也少不得的!”正在那裡說話,一個獄卒推著背道:
“快進獄去,有話另日再說!”那獄卒不是彆人,叫做蔡賢,也是汪知縣得用之
人。盧楠睜起眼喝道:“唗!可惡!我自說話,與你何乾?”蔡賢也焦躁道:
“嗬呀!你如今是個在官人犯了,這樣公子氣質,且請收起,用不著了。”盧楠
大怒道:“什麼在官人犯,就不進去,便怎麼!”蔡賢還要回話,有幾個老成的,
將他推開,做好做歹,勸盧楠進了監門,眾友也各自回去。盧楠家人自歸家回覆
主母。不在話下。
原來盧楠出衙門時,譚遵緊隨在後察訪,這些說話,一句句聽得明白,進衙
報與知縣。知縣到次早隻說有病,不出堂理事。眾鄉官來時,門上人連帖也不受。
至午後忽地升堂,喚齊金氏一乾人犯,並忤作人等,監中吊出盧楠主仆,徑去檢
驗鈕成屍首。那忤作人已知縣主之意,輕傷儘報做重傷,地鄰也理會得知縣要與
盧楠作對,齊咬定盧楠打死。知縣又哄盧楠將出鈕成傭工文券,隻認做假的,儘
皆扯碎,嚴刑拷逼,問成死罪。又加二十大板,長枷手扭,下在死囚牢裡。家人
們一概三十,滿徒三年,召保聽候發落。金氏、鈕文乾證人等,發回寧家。屍棺
俟詳轉定奪。將招繇疊成文案,並盧楠抗逆不跪等情,細細開載在內,備文申報
上司。雖眾鄉紳力為申理,知縣執意不從。有詩為證:縣令從來可破家,冶長非
罪亦堪嗟。福堂今日容高士,名圃無人理百花。
且說盧楠本是貴介之人,生下一個膿窠瘡兒,就要請醫家調治的,如何經得
這等刑杖?到得獄中,昏迷不醒。幸喜合監的人,知他是個有錢主兒,奉承不暇,
流水把膏藥末藥送來。家中娘子又請太醫來調治,外修內補,不勾一月,平服如
舊。那些親友,絡繹不絕,到監中候問。獄卒人等,已得了銀子,歡天喜地,繇
他們直進直出,並無攔阻。內中單有蔡賢是知縣心腹,如飛稟知縣主,魆地到監
點閘,搜出五六人來,卻都是有名望的舉人秀士,不好將他難為,教人送出獄門。
又把盧楠打上二十。四五個獄卒,一概重責。那獄卒們明知是蔡賢的緣故,咬牙
切齒!因是縣主得用之人,誰敢與他計較。那盧楠平日受用的高堂大廈,錦衣玉
食,眼內見的是竹木花卉,耳中聞的是笙簫細樂;到了晚間,嬌姬美妾,倚翠偎
紅,似神仙般散誕的人。如今坐於獄中,住的卻是鑽頭不進半塌不倒的房子;眼
前見的無非死犯重囚,言事嘈雜,麵目凶頑,分明一班妖魔色怪;耳中聞的不過
是腳鐐手扭鐵鏈之聲;到了晚間,提鈴喝號,擊柝鳴鑼,唱那歌兒,何等淒慘!
他雖是豪邁之人,見了這般景像,也未免睹物傷情。恨不得脅下頃刻生出兩個翅
膀來,飛出獄中。又恨不得提把板斧,劈開獄門,連眾犯也都放走。一念轉著受
辱光景,毛發倒豎,恨道:“我盧楠做了一世好漢,卻送在這個惡賊手裡!如今
陷於此間,怎能勾出頭日子。總然掙得出去,亦有何顏麵見人!要這性命何用?
不如尋個自儘,到得乾淨!”又想道:“不可!不可!昔日成湯文王,有夏台羑
裡之囚;孫臏、馬遷有刖足腐刑之辱。這幾個都是聖賢,尚忍辱待時,我盧楠豈
可短見!”卻又想道:“我盧楠相知滿天下,身列縉紳者也不少,難道急難中就
坐觀成敗?還是他們不曉得我受此奇冤?須索寫書去通知,教他們到上司處挽回。”
遂寫起若乾書啟,差家人分頭投遞那些相知。也有見任,也有林下,見了書劄,
無不駭然;也有直達汪知縣,要他寬罪的;也有托上司開招的。那些上司官,一
來也曉得盧楠是當今才子,有心開釋,都把招詳駁下縣裡。回書中又露個題目,
教盧楠家屬前去告狀,轉批彆衙門開招出罪。盧楠得了此信,心中暗喜,卻教家
人往各上司訴冤,果然都批發本府理刑勘問。理刑官先已有人致意。不在話下。
卻說汪知縣幾日間連接數十封書劄,都是與盧楠求解的。正在躊躇,忽見各
上司招詳,又都駁轉。過了幾日,理刑廳又行牌到縣,吊卷提人。已明知上司有
開招放他之意,心下老大驚懼,想道:“這廝果然神通廣大,身子坐在獄中,怎
麼各處關節已是布置到了?若此番脫漏出去,如何饒得我過!一不做,二不休,
若不斬草除根,恐有後患。”當晚差譚遵下獄,教獄卒蔡賢拿盧楠到隱僻之處,
遍身鞭樸,打勾半死,推倒在地,縛了手足,把土囊壓住口鼻。那消一個時辰,
嗚呼哀哉!可憐滿腹文章,到此冤沉獄底。正是:
英雄常抱千年恨,風木寒煙空斷魂。
話分兩頭。卻說濬縣有個巡捕縣丞,姓董,名紳,貢士出身,任事強乾,用
法平恕,見汪知縣將盧楠屈陷大辟,十分不平。隻因官卑職小,不好開口。每下
獄查點,便與盧楠談論,兩下遂成相知。那晚恰好也進監巡視,不見了盧楠。問
眾獄卒時,都不肯說。惱動性子,一片聲喝打,方才低低說:“大爺差譚令史來
討氣絕,已拿向後邊去了。”董縣丞大驚道:“大爺乃一縣父母,那有此事?必
是你們這些奴才,索詐不遂,故此謀他性命!快引我去尋來!”眾獄卒不敢違逆,
直引至後邊一條夾道中。劈麵撞著譚遵、蔡賢,喝教拿住。上前觀看,隻見盧楠
仰在地上,手足儘皆綁縛,麵上壓個土囊。董縣丞叫左右提起土囊,高聲叫喚,
也是盧楠命不該死,漸漸蘇醒。與他解去繩索,扶至房中,尋些熱湯吃了,方能
說話。乃將譚遵指揮蔡賢打罵謀害情繇說出。董縣丞安慰一番,教人伏事他睡下。
然後帶譚遵,二人到於廳上。思想這事雖然是縣主之意,料今敗露,也不敢承認;
欲要拷問譚遵,又想他是縣主心腹,隻道我不存體麵,反不為美。單喚過蔡賢,
要他招承與譚遵索詐不遂,同謀盧楠性命。那蔡賢初時隻推縣主所遣,不肯招承。
董縣丞大怒,喝教夾起來。那眾獄卒因蔡賢向日報縣主來閘監,打了板子,心中
懷恨,尋過一副極短極緊的夾棍,才套上去,就喊叫起來,連稱:“願招!”董
縣丞即便教住了。眾獄卒恨著前日的毒氣,隻做不聽見,倒務命收緊,夾得蔡賢
叫爹叫娘,連祖宗十七八代儘叫出來。董縣丞連聲喝住,方才放了。把紙筆要他
親供,蔡賢隻得依著董縣丞說話供招。董縣丞將來袖過,分付眾獄卒:“此二人
不許擅自釋放,待我見過大爺,然後來取。”起身出獄回衙,連夜備了文書。次
早汪知縣升堂,便去親遞。汪知縣因不見譚遵回覆,正在疑惑;又見董縣丞呈說
這事,暗吃一驚,心中雖恨他衝破了網,卻又奈何他不得。看了文書,隻管搖頭:
“恐沒這事!”董縣丞道:“是晚生親眼見的,怎說沒有?堂尊若不信,喚二人
對證便了。那譚遵猶可恕,這蔡賢最是無理,連堂尊也還汙蔑;若不究治,何以
懲戒後人!”汪知縣被道著心事,滿麵通紅,生怕傳揚出去,壞了名聲,隻得把
蔡賢問徒發遣。自此懷恨董縣丞,尋兩件風流事過,參與上司,罷官而去。此是
後話不題。
再說汪知縣因此謀不諧,遂具揭呈,送各上司;又差人往京中傳送要道之人。
大抵說盧楠恃富橫行鄉黨,結交勢要,打死平人,抗送問官,營謀關節,希圖脫
罪。把情節做得十分利害,無非要張揚其事,使人不敢救援。又教譚遵將金氏出
名,連夜刻起冤單,遍處粘帖。布置停當,然後備文起解到府。那推官原是沒擔
當懦怯之輩,見汪知縣揭帖並金氏冤單,果然恐怕是非,不敢開招,照舊申報上
司。大凡刑獄,經過理刑問結,彆官就不敢改動。盧楠指望這番脫離牢獄,誰道
反坐實了一重死案。依舊發下浚縣獄中監禁。還指望知縣去任,再圖昭雪。那知
汪知縣因扳翻了個有名富豪,京中多道他有風力,到得了個美名,行取入京,升
為給事之職。他已居當道,盧楠總有通天攝地的神通,也沒人敢翻他招案。有一
巡按禦史樊某,憐其冤枉,開招釋罪。汪給事知道,授意與同科官,劾樊巡按一
本,說他得了賄賂,賣放重囚,罷官回去。著府縣原拿盧楠下獄。因此後來上司
雖知其冤,誰肯舍了自己官職,出他的罪名。光陰迅速,盧楠在獄不覺又是十有
餘年,經了兩個縣官。那時金氏、鈕文,雖都病故,汪給事卻升了京堂之職,威
勢正盛,盧楠也不做出獄指望。不道災星將退,那年又選一個新知縣到任。隻因
這官人來,有分教:此日重陰方啟照,今朝甘露不成霜。
卻說浚縣新任知縣姓陸,名光祖,乃浙江嘉興府平湖縣人氏。那官人胸藏錦
繡,腹隱珠璣;有經天緯地之才,濟世安民之術。出京時,汪公曾把盧楠的事相
囑,心下就有些疑惑,想道:“雖是他舊任之事,今已年久,與他還有甚相乾?
諄諄教諭,其中必有緣故!”到任之後,訪問邑中鄉紳,都為稱枉,敘其得罪之
繇。陸公還恐盧楠是個富家,央浼下的,未敢全信。又四下暗暗體訪,所說皆同。
乃道:“既為民上,豈可以私怨羅織,陷人大辟?”欲要申文到上司,與他昭雪。
又想道:“若先申上司,必然行查駁勘,便不能決截了事;不如先開釋了,然後
申報。”遂吊出那宗卷來,細細查看,前後招繇,並無一毫空隙。反複看了幾次,
想道:“此事不得盧才,如何結案?”乃出百金為信賞錢,立限與捕役要拿盧才。
不一月,忽然獲到,將嚴刑究訊,審出真情。遂援筆批雲:“審得鈕成以領工食
銀於盧楠家,為盧才叩債,以致爭鬥,則鈕成為盧氏之雇工人也明矣。雇工人死,
無家翁償命之理。況放債者才,叩債者才,廝打者亦才,釋才坐楠,律何稱焉?
才遁不到官,累及家翁,死有餘辜,擬抵不枉。盧楠久陷於獄,亦一時之厄也!
相應釋放。雲雲。”當日監中取出盧楠,當堂打開枷璟,釋放回家。合衙門人無
不驚駭,就是盧楠也出自意外,甚以為異。陸公備起申文,把盧才起釁根繇,並
受枉始末,一一開敘,親至府中,相見按院呈遞。按院看了申文,道他擅行開釋,
必有私弊,問道:“聞得盧楠家中甚富,賢令獨不避嫌乎?”陸公道:“知縣但
知奉法,不知避嫌。但知問其枉不枉,不知問其富不富。若是不枉,夷齊亦無生
理。若是枉,陶朱亦無死法。”按院見說得詞正理直,更不再問,乃道:“昔張
公為廷尉,獄無冤民,賢令近之矣!敢不領教。”陸公辭謝而出。不題。
且說盧楠回至家中,合門慶幸,親友儘來相賀。過了數日,盧楠差人打聽陸
公已是回縣,要去作謝,他卻也素位而行,換了青衣小帽。娘子道:“受了陸公
這般大德大恩,須備些禮物去謝他便好!”盧楠說:“我看陸公所為,是有肝膽
的豪傑,不比那齷齪貪利的小輩。若送禮去,反輕褻他了。”娘子道:“怎見得
是反為輕褻?”盧楠道:“我沉冤十餘載,上官皆避嫌不肯見原。陸公初蒞此地,
即廉知枉,毅然開釋,此非有十二分才知,十二分膽識,安能如此!今若以利報
之,正所謂故人知我,我不知故人也,如何使得!”即輕身而往。陸公因他是個
才士,不好輕慢,請到後堂相見。盧楠見了陸公,長揖不拜。陸公暗以為奇,也
還了一禮。遂教左右看坐。門子就扯把椅子,放在傍邊。看官,你道有恁樣奇事!
那盧楠乃久滯的罪人,虧陸公救拔出獄,此是再生恩人,就磕穿頭,也是該的,
他卻長揖不拜。若論彆官府見如此無禮,心上定然不樂了。那陸公毫不介意,反
又命坐,可見他度量寬洪,好賢極矣!誰想盧楠見教他傍坐,倒不悅起來,說道:
“老父母,但有死罪的盧楠,沒有傍坐的盧楠。”陸公聞言,即走下來,重新敘
禮,說道:“是學生得罪了!”即遜他上坐。兩下談今論古,十分款洽,隻恨相
見之晚,遂為至友。有詩為證:昔聞長揖大將軍,今見盧生抗陸君。夕釋桁陽朝
上坐,丈夫意氣薄青雲。
話分兩頭。卻說汪公聞得陸公釋了盧楠,心中不忿,又托心腹,連按院劾上
一本。按院也將汪公為縣令時挾怨誣人始末,細細詳辯一本。倒下聖旨,將汪公
罷官回去,按院照舊供職,陸公安然無恙。那時譚遵已省察在家,專一挑寫詞狀。
陸公廉訪得實,參了上司,拿下獄中,問邊遠充軍。盧楠從此自謂餘生,絕意仕
進,益放於詩酒;家事漸漸淪落,絕不為意。再說陸公在任,分文不要,愛民如
子;況又發奸摘隱,剔清利弊,奸宄懾伏,盜賊屏跡,合縣遂有神明之稱,聲名
振於都下。隻因不附權要,止遷南京禮部主事。離任之日,士民攀轅臥轍,泣聲
盈道,送至百裡之外。那盧楠直送五百餘裡,兩下依依不舍,欷歔而彆。後來陸
公累官至南京吏部尚書,盧楠家已赤貧,乃南遊白下,依陸公為主。陸公待為上
賓,每日供其酒資一千,縱其遊玩山水。所到之處,必有題詠,都中傳誦。一日
遊采石李學士祠,遇一赤腳道人,風致飄然,盧楠邀之同飲。道人亦出葫蘆中玉
液以酌盧楠。楠飲之,甘美異常!問道:“此酒出於何處?”道人答道:“此酒
乃貧道所自造也。貧道結庵於廬山五老峰下,居士若能同遊,當恣君斟釃耳!”
盧楠道:“既有美醞,何憚相從!”即刻到李學士祠中,作書寄謝陸公,不攜行
李,隨著那赤腳道人而去。陸公見書,歎道:“翛然而來,翛然而去,以乾坤為
逆旅,以七尺為蜉蝣,真狂士也!”屢遣人於廬山五老峰下訪之,不獲。
後十年,陸公致政歸田,朝廷遣官存問。陸公使其次子往京謝恩,從人遇之
於京都,寄問陸公安否。或雲遇仙成道矣。後人有詩讚雲:命蹇英雄不自繇,獨
將詩酒傲公侯。一絲不掛飄然去,贏得高名萬古留。後人又有一詩警戒文人,莫
學盧公以傲取禍。詩曰:
酒癖詩狂傲骨兼,高人每得俗人嫌。勸人休蹈盧公轍,凡理還須學謹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