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說神仙事渺茫,誰人能脫利名韁?今朝偶讀雲門傳,陣陣熏風透體涼。
話說昔日隋文帝開皇初年,有個富翁,姓李,名清,家住青州城裡,世代開
染坊為業。雖則經紀人家,宗族到也蕃盛,合來共有五六千丁,都是有本事,光
著手賺得錢的。因此家家饒裕,遠近俱稱為李半州。一族之中,惟李清年齒最尊,
推為族長。那李清天性仁厚,族中不論親疏遠近,個個親熱,一般看待,再無兩
樣心腸。為這件上,合族長幼男女,沒一個不把他敬重。每年生日,都去置辦禮
物,與他續壽。宗族已是大了,卻又好勝,各自搜覓異樣古物器玩,錦繡綾羅饋
送。他生平省儉惜福,不肯過費,俱將來藏置土庫中。逐年堆積上去,也不計其
數。隻有一件事,再不吝惜。你道是那一件?他自幼行善,利人濟物,兼之慕仙
好道,整千貫價布施。若遇個雲遊道士、方外全真,叩留至家中供養,學些丹術,
講些內養。誰想那班人都是走方光棍,一味說騙錢財,何曾有真實學問!枉自費
過若乾東西,便是戲法討不得一個。然雖如此,他這點精誠,終是不改,每日焚
香打坐,養性存心,有出世之念。
其年恰好齊頭七十。那些子孫們,兩月前便在那裡商議,說道:“七十古稀
之年,是人生最難得的,須不比平常誕日。各要尋幾件希奇禮物上壽,祝他個長
春不老。”李清也料道子孫輩必然如此,預先設下酒席,分著一支一支的,次第
請來赴宴。因對眾人說:“賴得你等勤力,各能生活,每年送我禮物,積至近萬。
衣裝器具,華侈極矣!隻是我平生好道,布衣蔬食,垂五十年,要這般華侈的東
西,也無用處。我因不好拂你等盛情,所以有受無卻。然而一向貯在土庫,未嘗
檢閱,多分已皆朽壞了。費你等錢帛,做我的糞土,豈不可惜!今日幸得天曹尚
未錄我魂氣,生日將到,料你等必然經營慶生之禮,甚非我的本意!所以先期相
告,切莫為此!”子孫輩皆道:“慶生的禮,自古叫做續壽;況兼七十歲,人生
能有幾次,若不慶賀,何以少展卑下孝順之心?這可是少得的!”李清道:“既
你等主意難奪,隻憑我所要的,將來送我何如?”子孫輩欣然道:“願聞尊命!”
李清道:“我要生日前十日,各將手指大麻繩百尺送我,總算起來約有五六萬丈,
以此續壽,豈不更為長遠!”眾人聞聲,暗暗稱怪,齊問道:“太公分付,敢不
奉命!但不知要他做甚?”李清笑道:“且待你等都送齊了,然後使你等知之,
今猶未可輕言也。”眾子孫領了李清分付之後,真個一傳十,十傳百,都將麻繩
百尺,趕在生日前交納。地上疊得高高的,竟成一座繩山。隻是不知他要這許多
繩何用。
原來離著青州城南十裡,有一座山叫做雲門山,山頂上分做兩個,儼如斧劈
開的。青州城裡人家,但是向南的,無不看見這山飛雲度鳥,窳兒內經過,皆曆
曆可數。俗人又稱為劈山。那山頂中間,卻有個大穴,澒澒洞洞的,不知多少深。
也有好事的,把大石塊投下,從不曾聽見些聲響,以此人都道是沒底的。隻見李
清受了麻繩之後,便差人到那山上緊靠著穴口,豎起兩個大橛子,架上轆轤。家
裡又喚打竹家火的,做一個結結實實的大竹籃,又到銅鋪裡買上大小銅鈴好幾百
個,也不知道弄出什麼勾當。子孫輩一齊的都來請問,李清方才答道:“我元說
終使你等知之,難道我就瞞著去了。我自幼好道,今經五十餘年,一無所得。常
見《圖經》載那雲門山,是神仙第七個洞府。我年已七十,便活在世上,也不過
兩三年了。趁今手足尚還強健,欲於生日這一日,借你等所送的麻繩,用著四根,
懸在大竹籃四角,中間另是一根,係上銅鈴,待我坐於籃內,卻慢慢的絞下。若
有些不虞去處,見我搖動中間這繩,或聽見鈴響,便好將我依舊盤上。萬一有緣,
得與神仙相遇,也少不得回來,報知你等。”說猶未畢,隻見子孫輩都叩頭諫道:
“不可!不可!這個大穴裡麵,且莫說山精木魅,毒蛇怪獸,藏著多少;隻是那
一道烏黑的臭氣,也把人熏死了。高年之人,怎麼禁得這般利害?”李清道:
“我意已決,便死無悔!你等若不容我,必然私自逃去,從空投下,不得麻繩竹
籃,永無出來的日子!”內中也有老成的,曉得他生平是個執性的人,便道:
“恭敬不如從命。隻是這等天大的事,豈可悄然便去?須要遍告親戚,同赴雲門
山相送。也使四海流傳,做個美談,不亦可乎?”李清道:“這卻使得!”那李
家一姓子孫,原有五六千,又去通知親眷,同來拜送。隻算一人一個,卻不就是
上萬的人了。到得李清生辰這一日,無不陳了鼓樂,攜了酒饌,一齊的捧著李清,
竟往雲門山去。隨著去看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幾乎把青州城都出空了。不一時,
到了雲門山頂,眾人舉目四下一望,果然好景。但見:眾峰朝拱,列嶂環圍。響
泠泠流泉幽咽,密葺葺亂草迷離。崖邊怪樹參天,岩上奇花映日。山徑煙深,野
色過橋。青靄近岡形勢遠,鬆聲隔水白雲連。淅淅但聞林墜露,蕭蕭隻聽葉吟風。
那竹籃繩索等件,俱已整備停當。眾親眷們都更遞的上前奉酒。內中也有一
樣高年的說道:“老親家!你好道之心,這般決烈,必然是神仙路上人,此去保
無他慮。但我等做事也要老成,方無後悔。我想這等黑洞洞深穴,從來沒人下去,
怎把千金之體,輕投不測?今日既有竹籃繩索,不若先取一個狗來,放下去看。
若是這狗無事,再把一個伶俐些家人下去,看道有甚麼仙跡在那裡。待他上來說
了,方才送老親家下去,豈不萬全?”李清笑道:“承教!承教!隻是要求道的,
長拚個死,才得神仙可憐,或肯收為弟子。這個穴內,相傳是神仙第七洞府,又
不比砒霜毒藥,怎麼要試他利害?似此疑惑,便是退悔道心,怎能勾超凡脫濁?
我主意已定,好歹自下去走遭,不消列位高親擔憂。老漢信口謅得四句俚言,在
此留彆,望勿見笑!”眾親眷齊道:“願聞珠玉。”李清隨念出一首詩來,詩雲:
“久拚殘命已如無,揮手雲門願不孤。翻笑壺公曾得道,猶煩市上有懸壺。”
眾人聽了這詩,無不點頭嗟歎,勉強解慰道:“老親家道心恁般堅固,但願
一下去,便得逢仙。”李清道:“多謝列位祈祝,且看老漢緣法何如!”遂起來
向空拜了兩拜,便去坐在竹籃內,揮手與眾親眷子孫輩作彆,再也不說甚話,一
徑的把麻繩轣轣轢轢放將下去。莫說眾親眷子孫輩,都一個個麵色如土,連
那看的人也驚呆了!搖頭咋舌道:“這老兒好端端在家受用到不好,卻癡心妄想,
往恁樣深穴中去求仙!可不是討死吃麼?”噫!李清這番下去了,不知幾時才出
世哩!正是:
神仙本是凡人做,隻為凡人不肯修。
卻說李清放下也不知有幾千多丈,覺得到了底上,便爬出竹籃,去看那裡麵
有何仙跡。豈知穴底黑洞洞的,隻是不見一些高低。況是地下有水一般,又滑又
爛。還不曾走得一步,早跌上一交。那七十歲老人家,有甚氣力,才掙得起,又
閃上一跌。隻兩交,就把李清跌得昏暈了去。那上麵親眷子孫輩,看看日色傍晚,
又不見中間的麻繩曳動,又不聽得銅鈴響,都猜著道:“這老人家被那股陰濕的
臭氣相觸,多分不保了!”且把轆轤絞上竹籃看時,隻見一個空籃,不見了李清。
其時就著了忙,隻得又把竹籃放下。守了一會,再絞上來,依舊是個空籃。那夥
看的人,也有嗟歎的,也有發笑的,都一哄走了。子孫輩向著穴口,放聲大哭,
埋怨道:“我們苦苦諫阻,隻不肯聽,偏要下去!七十之人,不為壽夭,隻是死
便死了,也留個骸骨,等我們好辦棺槨葬他。如今弄得屍首都沒了,這事怎處?”
那親眷們人人哀感,無不灑淚。內中也有達者說道:“人之生死,無非大數。今
日生辰,就是他數儘之日,便留在家裡,也少不得是死的;況他誌向如此,縱死,
已遂其誌,當無所悔。雖然沒了屍首,他衣冠是有的,不若今晚且回去,明早請
幾個有法力的道士,重到這裡,招他魂去。隻將衣冠埋葬,也是古人一個葬法。
我聞軒轅皇帝得了大道,已在鼎湖升天去了,還留下一把劍、兩隻履,裝在棺內,
葬於橋山。又安知這老翁不做了神仙,也要教我們與他做個空塚?隻管對著穴口
啼啼哭哭,豈不惑哉!”子孫輩隻得依允,拭了眼淚,收拾回家。到明日重來山
頂,招魂回去。一般的設座停棺,少不得諸親眾眷都來祭奠。過了七七四十九日,
造墳下葬,不在話下。
且說李清被這兩跌,暈去好幾時,方才醒得轉來,又去細細的摸看。原來這
穴底,也不多大,隻有一丈來闊,周圍都是石壁,彆無甚奇異之處。況且腳下爛
泥,又滑得緊,不能舉步,隻得仍舊去尋那竹籃坐下,思量曳動繩索,搖響銅鈴,
待他們再絞上去。伸手遍地摸著,已不見了竹籃,叫又叫不應,飛又飛不去,真
個來時有路,去日無門,教李清怎麼處置?隻得盤膝兒坐在地下。也不知捱了幾
日,但覺饑渴得緊,一時難過。想道古人齧雪吞氈,尚且救了性命;這裡無雪無
氈,隻有爛泥在手頭,便去抓一把來咽下。豈知神仙窟宅,每遇三千年才一開底
裡,迸出泥來,叫做“青泥”,專是把與仙人做飯吃的,儘也有些味道,可解饑
渴。吃了幾口,覺得精神好些,卻又去細細摸看,隻見石壁擦底下,又有個xiāo穴,
高不上二尺。心下想道:“隻管坐在泥中,有何了期?左右沒命的人了,便這裡
麵有甚麼毒蛇妖怪,也顧不得,且是爬將進去,看個下落。”隻因這番,直教黑
茫茫斷頭之路,另見個境界風光;活喇喇拚命之夫,重開個鋪行生理。正是:
閻王未注今朝死,山穴寧無彆道通。
李清不顧性命,鑽進xiāo穴裡去,約莫的爬了六七裡,覺得裡麵漸漸高了二尺
來多,左右是立不直的,隻是爬著地走。那老人家也知天曉日暗,倦時就睡上一
覺,饑時就把青泥吃上幾口。又爬了二十餘裡,隻見前麵透出星也似一點亮光。
想道:“且喜已有出路了!”再把青泥吃些,打起精神,一鑽鑽向前去,出了穴
口,但見青的山,綠的水,又是一個境界。李清起來伸一伸腰,站一站腳,整衣
拂履,望空謝道:“慚愧!今朝脫得這一場大難!”依著大路,走上十四五裡,
腹中漸漸饑餒,路上又沒一個人家賣得飯吃。總有得買,腰邊也沒錢鈔,穴裡的
青泥,又不曾帶得些出來。看看走不動了,隻見路傍碧靛青的流水,兩岸覆著菊
花,且去捧些水吃,豈知這水也不是容易吃的,仙家叫做“菊泉”,最能延年卻
病。那李清才吃得幾口,便覺神清氣爽,手腳都輕快了。又走上十多裡,忽望見
樹頂露出琉璃瓦蓋造的屋脊,金碧閃爍,不知甚麼所在。飛撚的趕到那裡去看,
卻是座血紅的觀門,周圍都是白玉石砌就台基。共有九層,每一層約有一丈多高。
又沒個階坡,隻得攀藤捫葛,拚命吊將上去。那門兒又閉著,不敢擅自去扣,隻
得屏氣而待。直等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方才有個青衣童子開門出來,喝道:
“李清!你來此怎麼?”李清連忙伏地叩頭,稱道:“青州染匠李清不揣凡庸,
冒叩洞府,伏乞收為弟子,生死難忘!”那童子笑道:“我怎好收留得你!且引
你進去懇求我主人便了。”那青衣童子入去不久,便出來引李清進去。到玉墀之
下,仰看壁上華麗如天宮一般,端的好去處。但見:朱甍耀日,碧瓦標霞。起百
尺琉璃寶殿,甃九層白玉瑤台。隱隱雕梁鐫玳瑁,行行繡柱嵌珊瑚。琳宮貝闕,
飛簷長接彩雲浮;玉宇瓊樓,畫棟每含蒼霧宿。曲曲欄乾圍瑪瑙,深深簾幕掛珍
珠。青鸞玄鶴雙雙舞,白鹿丹麟對對遊。野外千花開爛熳,林間百鳥囀清幽。
李清去那殿中看時,隻見正居中坐著一位仙長,頭戴碧玉蓮冠,身披縷金羽
衣,腰係黃絛,足穿朱舄,手中執著如意,有神遊八極之表。東西兩傍,每邊又
坐著四位,一個個仙風道骨,服色不一。滿殿祥雲繚繞,香氣氤氳,真個萬籟無
聲,一塵不到,好生嚴肅。李清上前,逐位叩了頭,依舊將這冒死投見的情節,
表訴一遍。隻見中間的仙長說道:“李清!你未該來此,怎麼就擅自投到?我這
裡沒有你的坐位,快回去罷!”李清便涕泣稟道:“我李清一生好道,不曾有些
兒效驗。今日幸得到了仙宮,麵見仙長,豈肯空手回去?我已是七十歲的人,左
右回去,也沒多幾時活,難道還再來得成?情願死便死在階下,斷然不回去了!”
那仙長隻是搖頭不允。卻得旁邊的替他稟道:“雖則李清未該到此,但他一片虔
誠,亦自可憐!我今若不留他,隻道神仙到底修不得的了。況我法門中,本以度
人為第一功德。姑且收留門下,若是不堪受教,再遣他回去,亦未遲也!”那仙
長才點著頭道:“也罷!也罷!姑容他在西邊耳房暫住。”李清連忙拜謝。一頭
走到耳房裡去,一頭想道:“我若沒有些道氣,怎得做仙家弟子?隻是當初曾與
子孫們約道,遇得仙時,少不得給假回去,報知你等。今我再三哀稟,又得傍邊
這幾位仙長相勸,才許收留,怎麼又請回去?萬一觸忤了他,嗔責我塵緣未淨,
如何是好?且自安心靜坐,再過幾時,另作區處。”那李清走到西邊耳房下,尚
未坐定,隻見一個老者,從門外進來,稟道:“蓬萊山霞明觀丁尊師初到,西王
母特啟瑤池大宴,請群真同赴。”並不見有人陳設,早已幾乘鶴駕鸞車,齊齊整
整,擺列殿下。其時中間的仙長在前,兩傍的八位在後,次第步出殿來。那李清
也免不得隨著那夥青衣童子,在丹墀裡候送。隻見仙長覷著李清分付道:“你在
此,若要觀山玩水,任意無拘。惟有北窗,最是輕易開不得的,謹記!謹記!”
說罷,各各跨上鸞鶴,騰空而起。自然有雲霞擁護,簫管喧闐,這也不能備述。
豈知李清在耳房下,憑窗眺望,看見三麵景致。幽禽怪鳥,四時有不絕之音;
異草奇花,八節有長春之色。真個觀之不足,玩之有餘。漸漸轉過身來,隻見北
窗斜掩,想道:“既是三麵都好看得,怎麼偏生一個北窗,卻看不得?必定有甚
奇異之處,故不把與我看。如今仙長已去赴會,不知多少程途,未必就回,且待
我悄悄的開來看看,仙家那裡便知道了?”走上前輕輕把手一推,呀的一聲,那
窗早已開了。舉目仔細一觀,有恁般作怪的事!一座青州城正臨在北窗之下。見
州裡人家,曆曆在目。又見所住高房大宅,漸已殘毀,近族傍支,漸已零落,不
勝慨歎道:“怎麼我出來得這幾日,家裡便是這等一個模樣了?俗語道得好:家
無主,屋倒柱。我若早知如此,就不到得這裡也罷!何苦使我子孫恁般不成器,
壞了我的門風!”不覺歸心頓然而起。豈知歎聲未畢,眾仙長已早回來了。隻聽
得殿上大叫:“李清!李清!”那李清連忙掩上北窗,走到階下。中間的仙長大
怒道:“我分付你不許偷開北窗,你怎麼違命,擅自開了?又嗟歎懊悔,思量回
去。我所以不肯收留者,正為你塵心不斷故也。今日如何還容得你在此!便可速
回,無得溷我洞府。”那李清無言可答,隻是叩頭請罪,哀告道:“我來時不知
吃了多少苦楚,真個性命是毫厘絲忽上掙來的。如今回去,休說竹籃繩索已被家
裡人絞上;就是這三十多裡小xiāo穴道中,我老人家怎麼還爬得過?”仙長笑道:
“這不必憂慮,我另有個路徑,教人指引你出去。”那李清方才放下了這條肚腸,
起來拜謝出門。隻見東手頭一位,向著仙長不知說甚話。仙長便喚李清:“你且
轉來!”李清想道:“一定的又似前番相勸,收留我了。”不勝欣然,急急走轉
去跪下,聽候法旨。你道那仙長喚李清回來,說些甚麼?說道:“我遣便遣你回
去,隻是你沒個生理,何以度日?我書架上有的是書,你可隨意取一本去。若是
要覓衣飯,隻看這書上,自然有了。”李清口裡答應,心裡想道:“原來仙長也
隻曉得這裡的事,不曉得我青州郡裡的事。我本有萬金家計,就是子孫輩連年送
的生日禮物,也有好幾千,怎麼剛出來得這兩日,便回去沒有飯吃了?”隻是難
得他一片好意,不免走近書架上,取了一本最薄的,過去拜謝。那仙長問道:
“書有了麼?”李清道:“有了!”仙長道:“既有了書,去罷!”李清正待出
門,隻見西手頭一位,向著仙長,也不知說甚話。那仙長把頭一點,又叫道:
“李清你且轉來!”李清想道:“難道這一番不是勸他收留我的?”豈知仍舊不
是,隻見仙長道:“你回去也要走好些路,才到得家裡;便到了家裡,也不能勾
就有飯吃,你可吃飽了去。”早有童子,拿出兩個大芋頭來,遞與李清吃。原來
是煮熟的鵝卵石,就似芋頭一般,軟軟的,嫩嫩的,又香又甜,比著雲門穴底的
青泥,越加好吃。再走過去拜謝。那仙長道:“李清!你此去,也隻消七十多年,
還該到這裡的。但是青州一郡,多少小兒的性命,都還在你身上!你可廣行方便,
休得墮落。我有四句偈語,把與你一生受用,你緊記著!”偈雲:“見石而行,
聽簡而問,傍金而居,先裴而遯。”
李清再拜,受了這偈語,卻教初來時元引進的童子送他回去。竟不知又走出
個甚的路徑來,總便不消得萬丈麻繩,難道也沒有一些險處?原來那童子指引的
路徑,全不是舊時來的去處,卻繞著這一所仙院,倒轉向背後山坡上去。隻見一
個所在,出得好白石頭,有許多人在那裡打他。李清問道:“仙家要這石頭何用?”
童子道:“這個是白玉,因為早晚又有一個尊師該來,故此差人打去,要做第十
把交椅。”李清便問道:“這個尊師,是甚麼名姓?”童子道:“連我們也隻聽
得是這等說,怎麼知道?便知道,也不好說得,恐怕泄漏天機,被主人見罪。”
一頭說,一頭走,也行了十四五裡,都是龜背大路,兩傍參天的古樹,間著奇花
異卉,看不儘的景致,便再走兩裡,也不覺的。又走過一座高山,這路徑漸漸僻
小,童子把手指道:“此去不上十裡,就是青州北門了。”李清道:“我前日來
時,是出南門的,怎麼今日卻進北門?我生長在青州已七十歲了,那曉得這座雲
門山是環著州城的。可知道開了北窗,便直看見青州城裡。但不知那一邊是前路?
那一邊是後路?可指示我,待我日後再來叩見仙長,隻打這條路上來,卻不省費
許多麻繩吊去雲門穴裡去?”問未絕口,豈知颼颼的一陣風起,托地跳出一個大
蟲來,向著李清便撲。驚得李清魂膽俱喪,叫聲:“苦也!”望後便倒,嚇死在
地。可憐:身名未得登仙府,支體先歸虎腹中。
說話的,我且問你:嘗聞得古老傳說,那青泥、白石,乃仙家糧糗,凡人急
切難遇,若有緣的嘗一嘗,便疾病不能侵,妖怪不能近,虎狼不能傷。這李清兩
件既已都曾飽食,況又在洞府中住過,雖則道心不堅,打發回去,卻又原許他七
十年後,還歸洞府,分明是神仙了,如何卻送在大蟲口裡?看官們莫要性急,待
在下慢慢表白出來。那大蟲不是平常吃人的虎,乃是個神虎,專與仙家看山守門
的。是那童子故意差來把李清驚嚇,隻教他迷了來路,元非傷了性命。那李清死
去半晌,漸漸的醒轉來,口裡隻叫:“救命!救命!”慢慢掙紥坐起看時,大蟲
已是不見,連青衣童子也不知去向。跌足道:“罷了!罷了!這童子一定被大蟲
馱去吃了,可憐!可憐!”卻又想道:“那童子是侍從仙長的,料必也有些仙氣,
大蟲如何敢去傷他?決無此理。隻是因甚不送我到家,半路就撇了去?”心下好
生疑惑,爬將起來,把衣服整頓好了,忽地回頭觀看,又吃了一驚:怎麼那來路
一剗都是高山陡壁,全無路徑?連稱:“奇怪!奇怪!”口裡便說,心中隻怕又
跳出一個大蟲來,卻不喪了這條老命。且自負命跑去。約莫走上四五裡,卻是三
叉路口,又沒一個行人來往,可以問信。看看日色傍晚,萬一走差路頭怎了!正
在沒擺布處,猛然看見一條路上,卻有塊老大的石頭,支出在那裡,因而悟道:
“仙長傳授我的偈語,有句道:‘見石而行。’卻不是教我往這條路去?”果然
又走上四五裡,早是青州北門了。進了城門,覺得街道還略略可認,隻是兩邊的
屋宇,全比往時不同,莫測其故。欲要問人,偏生又不遇著一個熟的。漸漸天色
又黑,隻得趕回家去。豈知家裡房子,也都改換,卻另起了大門樓,兩邊八字牆,
好不雄壯!李清暗道:“莫非錯走到州前來了?”仔細再看:“像便像個衙門,
端隻是我家裡。難道這等改換了,我便認不得?想我離家去,隻在雲門穴裡,不
知擔閣了幾日,也是有數的。後麵鑽出xiāo穴來,總是今日這一日,怎麼便有這許
多差異的事?莫非州裡見我不在,就把我家房子,白白的占做衙門?可道凡事也
不問個主。隻可惜今日晚了,拚到明日,打進狀詞,與他理會。隨你官府,也少
不得給官價還我!”隻得尋個客店安歇,爭奈身邊一個錢也沒有,不免解件衣服
下來,換了一貫錢。還覺腹中是飽的,隻買一角酒來吃了,便待去睡。終久心下
徬徨,這夜如何睡得著。李清在床上翻來覆去,自嗟自歎,悔道:“我怎麼倒去
抱怨仙長?他明明說我回去將何度日,教我取書一本,彆做生理。又道是:我回
去,就也未有飯吃,把兩個煮熟的石子與我。豈不是預知已有今日了。”便去袖
裡把書一摸,且喜得尚在,隻如今未有工夫去看。
待到天明,還了房錢,便遍著青州大街上都走轉來。莫說眾親眷子孫沒有一
個,連那染坊鋪麵,也沒一間留下的。隻得陪個小心,逢人便問。豈知個個搖頭,
人人努嘴,都說道:“我們並不知道有甚李清,也並不曾見說雲門山穴裡有人下
去得的。”隻教李清茫然莫知所以。看看天晚,隻得又向客店中安歇。到第二日,
又向小巷兒裡,東抄西轉,也不曾遇著一個。但是問人,都與大街上說話一般。
一發把李清弄呆了,想道:“我也怪前日出來的路徑,有些差異,莫非這座青州
城是新建的,不是我舊青州,故此沒個熟人相遇。天下雲門山隻有一個,絕無兩
個。我何不出了南門,徑到雲門山上一看,若雲門山無異,這便是我舊青州了。
再慢慢的訪問,好歹究出甚的緣故來!”忙忙的奔出南門,徑住雲門山去。將至
山頂,早見一座亭子,想道:“這路徑明明是雲門山的,幾時有個亭子在這裡?
且待我看是甚麼亭?”原來題著:“爛繩亭。開皇四年立。”李清道:“是了!
昔日樵夫曾遇見仙人下棋,他看得一局棋完,不知已過了多少年歲,這斧柄坐在
身下,已爛壞了,至今世人傳說爛柯的故事。多分是我眾子孫,道我將這麻繩吊
下雲門穴底,也去遇了神仙,把繩都爛掉在山上,故建立這座亭子,名為爛繩亭。
無非要四方流傳,做個美談的意思。看他後麵寫著開皇四年立,卻不仍是今年的
日月,怎麼城裡人家就是這等改換了?且再到上邊去看。”隻見當著穴口,豎個
碑石,題道:“李清招魂處。”李清嚇了一跳道:“我現今活活的在此,又不曾
死,要招我的魂做甚麼?”又想了一想道:“是了!是了!見我下到這般險處,
提起竹籃上來,又不見了我,疑心道死了,故在此招我的魂回去。”又想一想道:
“咦!莫非是我真個死了,今日是魂靈到此?”心下反徬徨起來,不能自決。想
道:“既是招魂,必有個葬處;若是葬,必在祖塋左右。人家雖有改換之日,祖
宗墳墓,卻千年不改換的。何不再去祖墳上一看,或者倒有個明白。”下了雲門
山,一徑的轉過東門,遠遠望見祖墳上,山勢活似一條青龍,從天上飛將下來的。
想起:“《葬經》上麵有雲:‘山如鳳翥,或似龍蟠,一千年後當出仙官。’看
我家祖墳有這等風水,怎麼剛出得我一個,才遇見仙人,又被趕逐回家,焉能勾
升天日子。卻不知這風水,畢竟應在那個身上?”到了祖墳,不免拜了兩拜。隻
見許多合抱的青鬆白楊,儘被人伐去。墳上的碑石,也有推倒的,也有打斷的,
全不似舊時模樣。不勝淒感,歎道:“我家眾子孫,真個都死斷了,就沒一個來
到墳上照管?”單有一個碑,倒還是豎著的,碑上字跡,仿佛可認,乃是“故道
士李清之墓”七個字。李清道:“既是招魂葬,無過把些衣冠埋在裡麵,料必是
個空塚。隻是碑石已被苔蘚駁蝕幾儘,須不是開皇四年立的,可知我死已多時了。
今日來家的,一定是我魂靈,故此幽冥間隔,眾親眷子孫都不得與我相見。不然,
這上千上萬的人,怎麼就沒一個在的?”那李清滿肚子疑心:“隻當青天白日,
做夢一般。又不知是生,又不知是死,教我那裡去問個明白?”
正在徬徨之際,忽聽得隱隱的漁鼓簡響,走去看時,卻是東嶽廟前一個瞎老
兒,在那裡唱道情,聚著人掠錢。方才想起:“臨出山時,仙長傳授我的偈語,
第二句道:‘聽簡而問。’這個不是漁鼓簡?我該問他的。且自站在一邊,待眾
人散後,過去問他便了。”隻見那瞎老兒,止掠得十來文錢,便沒人肯出。內中
一個道;“先生,你且說唱起來,待我們斂足與你。”瞽者道:“不成!不成!
我是個瞎子,倘說完了,都一溜走開,那裡來尋討?”眾人道:“豈有此理!你
是個殘疾人,哄了你也不當人子。”那瞽者聽信眾人,遂敲動漁鼓簡板,先念出
四句詩來道:“暑往寒來春複秋,夕陽橋下水東流。將軍戰馬今何在?野草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