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地愁。”念了這四句詩,次第敷衍正傳,乃是“莊子歎骷髏”一段話文,又是
道家故事,正合了李清之意。
李清擠近一步,側耳而聽,隻見那瞽者說一回,唱一回,正歎到骷髏皮生肉
長,複命回陽,在地下直跳將起來。那些人也有笑的,也有嗟歎的,卻好是個半
本,瞽者就住了鼓簡。待掠錢足了,方才又說。此乃是說平話的常規。誰知眾人
聽話時一團高興,到出錢時,麵麵相覷,都不肯出手。又有身邊沒錢的,假意說
幾句冷話,佯佯的走開去了。剛剛又隻掠得五文錢。那掠錢的人,心中焦躁,發
起喉急,將眾人亂罵。內中有一後生出尖攬事,就與那掠錢的爭嚷起來。一遞一
句,你不謙,我不讓,便要上交廝打。把前後掠的十五文錢,撒做一地。眾人發
聲喊,都走了。有幾個不走的,且去勸廝打,單撇著瞽者一人。
李清動了個惻隱之心,一頭在地上撿起那十五文錢,交付與瞽者,一頭口裡
歎道:“世情如此磽薄,錢財恁般珍重!”瞽者接錢在手,聞其歎語,問道:
“你是兀誰?”李清道:“老漢是問信的,你若曉得些根由,到送你幾十文酒錢。”
瞽者道:“問甚麼信?”李清道:“這青州城內,有個做染匠的李家,你可曉得
麼?”瞽者道:“在下正姓李,敢問老翁高姓大名?”李清道:“我叫做李清,
今年七十歲了。”瞽者笑道:“你怎麼欺我瞎子,就要討我的便宜。我也不是個
小夥子,年紀倒比你長些,今年七十六歲了。隻我嫡堂的叔曾祖,叫做李清,你
怎麼也叫做李清?”李清見他說話有些來曆,便改著口道:“天下儘有同名同姓
的,豈敢討你的便宜?我且問你,那令曾叔祖,如今到那去了?”瞽者道:“這
說話長哩!直在隋文帝開皇四年,我那叔曾祖也是七十歲,要到雲門山穴裡,訪
甚麼神仙洞府,整脩了許多麻繩,一吊吊將下去。你道這個穴裡,可是下去得的,
自然死了。原來我家合族全仗他一個的福力,自他死後,家事都就零落;況又遭
著兵火,遂把我閤族子孫,都滅儘了。單留得我一個現世報,還在這裡,卻又無
男無女,靠唱道情度日。”李清暗忖道:“原來錯認我死在雲門山穴裡了。”又
問道:“他吊下雲門穴去,也隻一年裡麵,怎麼家事就這等零落得快?合族的人,
也這等死滅得儘?”瞽者道:“哎呀!敢是你老翁說夢哩!如今須不是開皇四年,
是大唐朝高宗皇帝永徽五年了。隋文帝坐了二十四年天下,傳與煬帝,也做了十
四年,被宇文化及謀殺了,因此天下大亂。卻是唐太宗打了天下,又讓與父親做
皇帝,叫做高祖,坐了九年。太宗自家坐了二十三年。如今皇帝就是太宗的太子,
又登基五年了。從開皇四年算起,共是七十二年。我那叔曾祖去世時節,我隻有
得五歲,如今現活七十六歲了,你還說道快哩!”李清又道:“聞得李家族裡,
有五六千丁,便隔得七十二年也不該就都死滅,隻剩得你一個。”瞽者道:“老
翁你怎知這個緣故?隻因我族裡人,都也有些本事,會光著手賺得錢的。不料隋
煬帝死後,有個王世充造反,到我青州,看見我家族裡,人丁精壯,儘皆拿去當
軍。那王世充又十分不濟,屢戰屢敗,遂把手下軍馬,都消折了。我那時若不虧
著是個帶殘疾的,也留不到今日!”李清聽了這一篇說話,如夢初覺,如醉方醒,
把一肚子疑心,才得明白。身邊隻有三四十文錢,儘數送與瞽者,也不與他說明
這些緣故,便作彆轉身,再進青州城來。
一路想道:“古詩有雲;‘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果然有這等異事!
我從開皇四年,吊下雲門穴去,往還能得幾日,豈知又是唐高宗永徽五年,相隔
七十二年了。人世光陰,這樣容易過的!若是我在裡麵多住幾時,卻不連這青州
城也沒有了。如今我的子孫已都做故人,自己住的高房大屋,大皆屬了彆姓,這
也不必說起。隻是我身邊沒有半分錢鈔,眼前又彆無熟識,可以挪借,教我把甚
麼度日?左右也是個死,那仙長何苦定要趕我回來怎的?”歎了幾聲,想了一會,
猛然省道:“我李清這般懵懂,怎麼思量還要做仙哩?我臨出門時,仙長明明說
我回家來,怕沒飯吃,曾教我到他書架上拿本書去。如今現在袖裡,何不取出書
來,看道另做甚麼生意?”你道這本書是甚麼書?原來是本醫書,專治小兒的病
症,也不多幾個方子在上麵。那李清看見,方才悟道:“仙長曾對我說,此去不
消七十多年,依舊容我來到那裡。我想這七十年,非比雲門穴底下,須在人世上
好幾時,不是容易過的。況我老人家,從來藥材行裡,不曾著腳,怎便莽莽廣廣
的要去行醫?且又沒些本錢,置辦藥料。不如到藥鋪裡尋個老成人,與他商量,
好做理會。”
剛剛走得三百餘步,就有一個白粉招牌,上寫著道:“積祖金鋪出賣川廣道
地生熟藥材。”當下李清看見,便大喜道:“仙長傳授我的第三句偈語,說道:
‘傍金而居。’這不是姓金的了?世稱神仙未卜先知,豈不信哉!豈不信哉!”
隻見鋪中坐的,還不上二十多歲,叫做金大郎。李清連忙向前,與他唱個喏,問
道:“你這藥材,還是現賣,也肯賒賣?”金大郎道:“彆人家買藥的,就要現
錢才賣。隻有行醫開鋪的,是長久主顧,但要藥料,隻上個帳簿取去,或一季、
或一月一算,總數還錢,叫做半賒半現。”李清便扯個謊道:“我原是個幼科醫
人,一向背著包,沿村走的。如今年紀老了,也要開個鋪麵,坐地行醫,不知那
裡有空房,可以賃住?乞賜指引,也好與貴鋪做個主顧。”金大郎道:“就是我
家隔壁,有一間空房,不見門上貼著‘招賃’兩字麼?隻怕窄狹,不彀居住。”
李清道:“我老身彆無家小,便一間也儘勾了。隻是鋪前須要豎麵招牌,鋪內須
要藥廂、藥刀,各色家夥,方才像個行醫的。這幾件,都在那裡去置辦?不知可
也賒得否?”金大郎道:“我鋪裡儘有現成餘下的在此,我一發都借了你去。待
生意興旺時,連那藥帳,一總算還與我,豈不兩得其便!”那李清虧得金大郎一
力周旋,就在他藥鋪間壁住下。想起:“當初在雲門山上,與親族告彆之時,曾
有詩雲:‘翻笑壺公曾得道,猶煩市上有懸壺。’不意今日回來,又要行醫,卻
不應了兩句讖語。”遂在門前橫吊起一麵小牌,寫著“懸壺處”三個字。直豎起
一麵大牌,寫著“李氏專醫小兒疑難雜症”十個字。鋪內一應什物家夥,無不完
備。真個裝一佛像一佛,自然像個專門的太醫起來。
恰好這一年青州城裡,不論大小人家,都害時行天氣,叫做小兒瘟,但沾著
的便死。那幼科就沒請處,連大方脈的,也請了去。豈知這病,偏生利害,隨你
有名先生下的藥,隻當投在水裡,眼睜睜都看他死了。隻有李清這老兒古怪,不
消自到病人家裡切脈看病,隻要說個症候,怎生模樣,便信手撮上一帖藥;也不
論這藥料有貴有賤,也不論見效不見效,但是一帖,要一百個錢。若討他兩帖的,
便道:“我的藥,怎麼還用兩帖?”情願退還了錢,連這一帖也不發了。那討藥
的人,都也半信半不信。無奈病勢危急,隻得也贖一帖回去吃看。你道有這等妙
藥?才到得小兒口裡,病就好一半,一咽咽下肚裡去,便全然好了。還有拿得藥
回去,小兒已是死了的,但要煎的藥香,衝在那小兒鼻孔內,就醒將轉來。這名
頭就滿城傳遍,都稱他做李一帖。
從此後,也不知醫好了多少小兒,也不知賺過了多少錢鈔。我想李清是個單
身子,日逐用度有限,除算還了房錢、藥錢,和那什物家夥錢以外,贏餘的難道
似平時積攢生日禮一般,都爛掉在家裡?畢竟有個來處,也有個去處。原來李清
這一次回來,大不似當初性子,有積無散。除還了金大郎鋪內賒下各色家夥,並
生熟藥料的錢,其餘隻勾了日逐用度,儘數將來賑濟貧乏,略不留難。這叫做廣
行方便,無量功德。以此聲名越加傳播。莫說青州一郡,遍齊魯地方,但是要做
醫的,聞得李一帖名頭,那一個不來拜從門下,希圖學些方術。隻見李清再不看
甚醫書,又不親到病人家裡診脈,凡遇討藥人來,收了銅錢,便撮上一帖藥,又
不多幾樣藥味。也有說來病症是一樣的,倒與他各樣的藥;也有說來病症是各樣
的,倒與他一樣藥。但見拿藥去吃的,無有不效。眾皆茫然,莫測其故,隻得覓
個空間,小心請教。李清道:“你等疑我不曾看脈,就要下藥。不知醫道中,本
以望聞問切,目為神聖工巧,可見看脈是醫家第四等,不是上等。況小兒科與大
方脈不同,他氣血未全,有何脈息可以看得?總之,醫者,意也。無過要心下明,
指下明,把一個意思揣摩將去。怎麼靠得死方子,就好療病?你等但看我的下藥,
便當想我所以下藥的意思。那大觀本草這部書,卻不出在我山東的,你等熟讀本
草,先知了藥性,才好用藥。上者要看本年是甚司天,就與他分個溫涼。二者看
害病的是那地方人,就與他分個燥濕。三者看是甚等樣人家,富貴的人,多分柔
脆;貧賤的人,多分堅強,就與他分個消補。細細的問了症候,該用何等藥味,
然後出些巧思,按著君臣佐使,加減成方,自然藥與病合,病隨藥去。所以古人
將用藥比之用兵,全在用得藥當,不在藥多。趙括徒讀父書,終致敗滅,此其鑒
也!”眾等皆拜,謝教而退。豈知李清身邊,自有薄薄的一本仙書,怎肯輕易泄
漏?正是:
小兒有命終須救,老子無書把甚看。
李清自唐高宗永徽五年,行醫開鋪起,真個光陰迅速,不覺過了第六年,又
是顯慶五年、龍朔三年、麟德二年,乾封二年、總章二年、鹹亨四年、上元二年、
儀鳳三年、調露一年、永隆一年、開耀一年,一總共是二十七年了。這一年卻是
永淳元年,忽然有個詔書下來,說禦駕親幸泰山,要修漢武帝封禪的故事。你道
如何叫做封禪?隻為天下五座名山,稱做五嶽。五嶽之中無如泰山,尤為靈秀,
上通於天,雲雨皆從此出。故有得道的皇帝,遇著天下太平,風調雨順,親到泰
山頂上,祭祀嶽神,刻下一篇紀功德的頌,告成天地。那碑上刻的字,都是赤金
填的,叫做金書。碑外又有個白玉石的套子,叫做玉檢。最是朝廷盛舉。那天帝
是不好欺的,頌上略有些不實,便起怪風暴雨,不能終事。這也不是漢武帝一個
創起的,直從大禹以前,就有七十九代,都曾封禪。後來隻有秦始皇和漢武帝兩
個,這怎叫得有道之君?無非要粉飾太平,侈人觀聽。畢竟秦始皇遇著大雨,隻
得躲避鬆樹底下;漢武帝下山,也被傷了左足。故此武帝之後,再沒有敢去封禪
的。那唐高宗這次詔書,已是第三次了。青州地方,正是上泰山的必由去處,刺
史官接了詔,不免點起排門夫,填街砌路,迎候聖駕。那李清既有鋪麵,便也編
在人夫數內,催去著役。
其時青州自有了李清行醫,羞得那幼科先生,都關了鋪門,再沒個敢出頭的。
若教他去做夫砌路,萬一小兒們有個急病,一時怎麼就請得他到,討得藥吃?因
此合郡的人,都到州裡去替他稟脫。少不得推幾個能言會語的做頭,向前稟道:
“現今行醫的李清,已是九十七歲近百的人,有甚麼氣力當夫?我們情願替他出
錢,另雇精壯少年應役,仍留他在鋪裡,也好保全我一州的小兒性命!”原來李
清開鋪這一年,依還說是七十歲。因此人隻認他九十七歲,那知他已是一百六十
八歲了。從來律上凡七十以上的,即係是年老,準免差役。所以合郡的人,借這
個名色,要與他雇工替役,仍留他在鋪行醫。豈知州刺史是嶺南人,他那地方,
最是信巫不信醫的,說道:“雖然李清已有九十七歲,想他筋力強健,儘好做工,
怎麼手裡撮得藥,偏修不得路?不見薑太公八十二歲,還要輔佐周武王,興兵上
陣。既做了朝廷的百姓,死也則索要做,躲避到那裡去?總便他會醫小兒,難道
偌大一坐青州,隻有他幼科一個?查他開鋪以來,隻得二十七年,以前的青州人
家小兒,也不曾見都死絕了。怎麼獨獨除下他一個名字,何以服眾?”隨他合郡
的人,再三苦稟,隻是不聽。急得那許多人,就沒個處置。都走到李清鋪前商議,
要央個緊要的分上,再去與州官說。李清道:“多謝列位盛情!以我老朽看來,
到不去說也罷。你道一些小事,有何難聽。那州官這等拘執,無過慮著聖駕親來,
非尋常上司之比,少有不當,便是砍頭的罪過!故此隻要正身著役,恐怕雇工的
做出事來,以後不好查究。做官的肚腸,大概如此,斷然不肯再聽人說。但我揣
度事勢,這詔書也多分要停止的。在麟德二年一次,調露元年又一次,如今卻是
第三次。既是前兩次不來,難道這一次又來得成?包你五日裡麵,就有決裂。不
若且放下膽,憑他怎生樣差撥便了。”眾人聽了這篇說話,都怪道:“眼見得州
裡早晚就要僉了牌,分了路數,押夫著役,如火急一般,那老兒倒說得冰也似冷。
若是詔書一日不停止,怕你一日不做夫!我們倒思量與他央個分上,保求頂替,
他偏生自要去當。想是在鋪裡收錢不迭,隻要到州裡去領他二分一日的工食哩!”
都冷笑一聲,各自散去。豈知高宗皇帝這一次,已是決意要到泰山封禪,詔下禮
部官,草定了一應儀注,隻待擇個黃道吉日,禦駕啟行,忽然患了個痿痹的症候,
兩隻腳都站不起來,怎麼還去行得這等大禮?因此青州上司,隔不得三日之內,
移文下來,將前詔停止。那合郡的人,方信李清神見,越加歎服!
原來山東地麵,方術之士最多。自秦始皇好道,遣徐福載了五百個童男童女
到蓬萊山,采不死之藥,那徐福就是齊人。後來漢武帝也好道,拜李少君為文成
將軍,欒大為五利將軍,日逐在通天台、竹宮、桂館,祈求神仙下降。那少君、
欒大也是齊人。所以世代相傳,常有此輩。一向看見李清自七十歲開醫鋪起,過
了二十七年,已是近百的人,再不見他添了一些兒老態,反覺得精神顏色,越越
強壯,都猜是有內養的。如今又見他預知過往、未來之事,一定是得道之人,與
董奉、韓康一般,隱名賣藥。因此那些方士,紛紛然都來拜從門下,參玄訪道,
希圖窺他底蘊。屢屢叩問李清,求傳大道。李清隻推著老朽,元沒甚知覺,唯有
三十歲起,便絕了欲,萬事都不營心,圖個靜養而已,所以一向沒病沒痛,或者
在此。方士們疑他隱諱,不肯輕泄。卻又問道:“壽便養得,那過去、未來之事,
須不是容易曉得的。不知老師有何法術,就預期五日內當有停止詔書消息?”李
清道:“我那裡真是活神仙,能未卜先知的人。豈不知孔夫子萍實商羊故事!隻
是平日裡,聽得童謠,揣度將去,偶然符合。蓋因童謠出於無心,最是天地間一
點靈機,所以有心的試他,無有不驗。我從永徽五年,在此開醫鋪起,聽見龍朔
年間,就有個童謠,料你等也該記得的。那童謠上說道:‘上泰山高,高幾層?
不怕上不得,到怕不得登。三度征兵馬,旁道打騰騰。’三度去登不得。果然前
兩度已驗,故知今次斷無登理。大抵老人家聞見多,經驗多,也無過因此識彼,
難道有甚的法術不成!”這方士們見他不肯說,又常是收錢撮藥,忙忙的沒個閒
暇,還有那夥要賑濟的來打攪,以此漸漸的也散去了。
明年高宗皇帝晏駕,卻是武則天皇後臨朝。坐了二十一年,才是太子中宗皇
帝。坐了六年,又被韋皇後謀亂。卻是睿宗皇帝除了韋後,也坐了六年,傳位玄
宗皇帝。初年叫做開元,不覺又過了九年。總共四十三年。滿青州城都曉得李清
已是一百四十歲。一來見他醫藥神效如舊,二來容顏不老,也如舊日,雖或不是
得道神仙,也是個高年人瑞。因此學醫的,學道的,還有真實信他的,隻在門下
不肯散去。正是:
神仙原在閻浮界,骨肉還須夙世成。
話分兩頭,卻說玄宗天子,也誌慕神仙,尊崇道教。拜著兩個天師,一個葉
法善,一個邢和璞,皆是得道的,專為天子訪求異人,傳授玄素赤黃,及還嬰
氵斥流之事。這一年卻是開元九年,邢、葉二天師奏道:“現有三個真仙在世,
一個叫做張果,是恒州條山人。一個叫做羅公遠,是鄂州人。一個叫做李清,是
北海人。雖然在煙霞之外,無意世上榮華,若是朝廷虔心遣使聘他,或者肯降體
而來,也未可知!”因此玄宗天子,差中書舍人徐嶠去聘張果,太常博士崔仲芳
去聘羅公遠,通事舍人裴晤聘李清。三個使臣辭朝彆聖,捧著璽書,各自去征聘
不題。
原來李清塵世限滿,功行已圓,自然神性靈通,早已知裴舍人早晚將到,省
起昔日仙長分付的偈語:“第四句說道:‘先裴而遁。’這個‘遁’字是逃遁之
遁,難道叫我逃走不成?明明是該屍解去了。”你道怎麼叫做屍解?從來仙家成
道之日,少不得該離人世,有一樣白日飛升的謂之“羽化”,有一樣也似世人一
般死了的,隻是棺中到底沒有屍骸,這為之“屍解”。惟有屍解這門,最是不同,
隨他五行,皆可解去。以此世人卻有不知道他是神仙的。
且說李清一個早起,教門生等休掛牌麵,說道:“我今日不賣藥了,隻在午
時,就要與汝等告彆!”眾門生齊吃一驚,道:“師父好端端的,如何說出這般
沒正經話來?況弟子輩久侍門下,都不曾傳授得師父一毫心法,怎的就去了?還
是再留幾時,把玄妙與弟子們細講一講,那時師父總然仙去,道統流傳,使後世
也知師父是個有道之人。”李清笑道:“我也沒甚玄秘可傳,也不必後人曉得。
今大限已至,豈可強留。隻是隔壁金大郎又不在此,可煩汝等為我買具現成棺木,
待我氣絕之後,即便下棺,把釘釘上,切不可停到明日。我鋪裡一應家夥什物,
都將來送與金大郎,也見得我與他七十年老鄰老舍,做主顧的意思。”眾門生一
一領命,流水去買辦棺木等件,頃刻都完。那金大郎也年八十九歲了,筋骨亦甚
強健,步履如飛,掙了老大家業,兒孫滿堂,人都叫他是金阿公。隻有李清還在
少年時看他老起來的,所以原呼他為大郎。那日起五更往鄉間去了,所以不在。
李清到了午時,香湯沐浴,換了新衣,走入房中。那些門生,都緊緊跟著。李清
道:“你們且到門首去,待我靜坐片時,將心境清一清,庶使臨期不亂。問金大
郎回了,請來麵彆,也不枉一向相處之情。”眾門生依言,齊走出門,就問金大
郎,卻還未回。隔了片時,進房觀看李清,已是死了。眾門生中,也有相從久的,
一般痛哭流涕;也有不長俊的,隻顧東尋西覓,搜索財物。亂了一回,依他分付,
即便入棺。原來這屍,也有好些異外。但見他一雙手,兩隻腳,都交在胸前,如
龍蟠一般,怎好便放下去?待要與他扯一扯直,豈知是個僵屍,就如一塊生鐵打
成,動也動不得。隻得將就抬入棺中,釘上材蓋,停在鋪裡。李清是久名向知的,
頃刻便傳遍了半個青州城,主顧人家都來吊探。眾門生迎來送往,一個個弄得口
苦舌乾,腰駝背曲。有詩為證:百年蹤跡混風塵,一旦辭歸禦白雲。羽蓋霓旌何
處在?空留藥臼付門人。
卻說通事舍人裴晤,一路乘傳而來,早到青州境上。那刺史官已是知得,帥
著合郡父老,香燭迎接。直到州堂開讀詔書,卻是征聘仙人李清。刺史官茫然無
知,遂問眾父老。父老們稟道:“青州地方,但有個行小兒科的李清。他今年一
百四十歲,昨日午時,無病而死。此外並不曾聞有甚仙人李清在那裡。”裴舍人
見說,倒吃了一驚,歎道:“下官受了多少跋涉,齎詔到此,下聘行醫的仙人李
清,指望敦請得入朝,也叫做不辱君命。偏生不遇巧,剛剛的不先不後,昨日死
了,連麵也不曾得見。這等無緣,豈不可惜!我想漢武帝時,曾聞得有人修得神
仙不死之藥,特差中大夫去求他藥方,這中大夫也是未到前,適值那人死了。武
帝怪他去遲,不曾求得藥方,要殺這大夫。虧著東方朔諫道:‘那人既有不死之
藥,定然自己吃過,不該死了;既死了,藥便不驗,要這方也沒用。’武帝方悟。
今幸我天子神明,勝於漢武,縱無東方朔之諫,必不至有中大夫之恐。但邢、葉
二天師既稱他是仙人,自當後天不老,怎麼會死?若果死,就不是仙人了。雖然
如此,一百四十歲的人,無病而死,便不是仙人,卻也難得!”即便分付州官,
取左右鄰不扶結狀,見得李清平日有何行誼,怎地修行的,於某年月某日時,已
經身死,方好複命。刺史不敢怠慢,即喚李清左近鄰佑,責令具結前來,好送天
使起身。那些鄰舍領命出去。內中一個道:“我們儘是後生,不曉得他當初來曆
詳細,如何具結?聞說止有金阿公是他起頭相處的,必然知他始末根由。昨日往
鄉間去了,少不得隻在今日明早便歸,待他斟酌寫一張同去呈遞,也好回答。”
眾人齊稱有理,同回家去。恰好金老兒從鄉間歸來,一個人背著一大包草頭
跟著,劈麵遇見。眾人迎住道:“好了,金阿公回也!你昨日不到鄉間去,也好
與你老友李太醫作彆。”金老兒道:“他往那裡去,要作彆?”眾人道:“他昨
日午時,已辭世了!”金老兒道:“罪過!罪過!我昨日在南門遇見的,怎說恁
樣話咒他?”眾人反吃一驚道:“人也死了,怎麼你又看見?想是他的魂靈了。”
金老兒也驚道:“不信有這等奇事!”也不回家,一徑奔到李清鋪裡,隻見擺著
靈柩,眾門生一片都帶著白,好些人在那裡吊問。金老兒隻管搖首道:“怪哉!
怪哉!”眾門生向前道:“我師父昨日午時歸天了,因為你老人家不在,這靈柩
還停在此。”又遞過一張單來,道:“鋪內一應什物家夥,遺命送與你做遺念的。”
金老兒接了單,也不觀看,隻叫道:“難道真個死了!我卻不信。”眾鄰舍問道:
“金阿公,你且說昨日怎的看見他來?”金老兒道:“昨日我出門雖早,未出南
門,就遇了一個親戚,苦留回去吃飯,直弄到將晚,方才彆得。走到雲門山下,
已是午牌時分。因見了幾種好草藥,方在那裡收采,撞見一個青衣童子,捧個香
爐前走,我也不在其意。不上六七十步,便是你師父來,不知何故,左腳穿著鞋
子,右腳卻是赤的。我問他到那裡去,他說道:‘我因雲門山上爛繩亭子裡,有
九位師父師兄專等我說話,還有好幾日,未得回來哩。’他又在袖裡取出一封書,
一個錦囊,囊裡像是個如意一般,遞與我,教帶到州裡,好好的送甚裴舍人,不
要誤了他事。即今書與錦囊現在我處,如何卻是死了?”便向袖中摸出來看。眾
門生起初疑心金老搗鬼,還不肯信,直待見了所寄東西,方才信道:“且莫論午
時不午時,隻是我師父從不見出鋪門,怎有這東西寄送?豈不古怪!”眾鄰舍也
道:“真也是希見的事!他已死了,如何又會寄東西?卻又先曉得裴舍人來聘他,
便做道魂靈出現,也沒恁般顯然!一定是真仙了。”金老兒問道:“什麼裴舍人
聘他?”眾鄰舍將朝廷差裴舍人征聘,州官知得已死,著令結狀之事說出。金老
兒道:“原來如此。如今他既有信物,何必又要結狀。我同你們去叩見州官,轉
達天使。”眾人依著金老兒說話,一齊跟來。
金老兒持了書與錦囊,直至州中,將李清昨日遇見寄書的話稟知。州官也道
奇異,即帶一乾人同去回覆天使。那裴舍人正道此行沒趣,連催州裡結狀,就要
起身。隻見州官引眾人捧著書禮,稟是李清昨日午時,轉托鄰佑金老兒送上天使
的,請自啟看。裴舍人就教拆開書來,卻是一通謝表,表上說道:“陛下玉書金
格,已簡於九清矣。真人降化,保世安民,但當法唐虞之無為,守文景之儉約。
恭候運數之極,便登蓬閬之庭。何必木食草衣,刳心滅智,與區區山澤之流,學
習方術者哉!無論臣初窺大道,尚未證入仙班;即張果仙尊,羅公遠道友,亦將
告還方外,皆不能久侍清朝,而共佐至理者也。昔秦始皇遠聘安期生於東海之上,
安期不赴,因附使者回獻赤玉舄一雙。臣雖不才,敢忘答效?謹以綠玉如意一枚,
聊布鄙忱,願陛下鑒納。”
裴舍人看罷,不勝歎異,說道:“我聞神仙不死,死者必屍解也。何不啟他
棺看?若果係空的,定為神仙無疑。卻不我回朝去,好複聖上,連眾等亦解了無
窮之惑。”合州官民皆以為然。即便同赴鋪中,將棺蓋打開看時,棺中止有青竹
杖一根,鞋一隻,竟不知昨日屍首在那裡去了。倒是不開看也罷,既是開看之後,
更加奇異。但見一道青煙,衝天而起,連那一具棺木,都飛向空中,杳無蹤影。
唯聞得五樣香氣,遍滿青州,約莫三百裡內外,無不觸鼻。裴舍人和合州官民,
儘皆望空禮拜。少不得將謝表、錦囊,好好封裹,送天使還朝去訖。到得明年,
普天下疫癘大作,隻有青州但聞的這香氣的,便不沾染。方知李清死後,為著故
裡,猶留下這段功果。至今雲門山上立祠,春秋祭祀不絕。詩雲:觀棋曾說爛柯
亭,今日雲門見爛繩。塵世百年如旦暮,癡人猶把利名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