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穆寧秋像尋常商賈那樣,在錢江各處碼頭與水關細細兜了一天,回到客棧時,暮光已至。
夥計殷勤地拎出一隻竹簍:“爺,這是‘噲活鴨’的樊大娘親自送來的,說謝謝你昨日幫襯了她們。裡頭都是些我們錢州的土儀,除了醬貨,還有茶葉啥的,封裝得當,爺一路帶回北邊,不成問題。”
“哦,知道了。”穆寧秋接過竹簍,往內院自己的客房走。
江南梅雨季與頭伏之間,有短暫的三四天,不算悶熱難耐,月華初現的時辰,最是涼爽宜人。
穆寧秋沐浴完畢,坐到熏了艾葉驅蚊的窗下,一麵喝著客棧的涼飲子,一麵把玩自己的匕首。
昨日,醬貨店風波初靜後,馮嘯立刻感激而歉疚地向穆寧秋提出,自己去錢州城最好的刀劍鋪子,選一把新的短刃,補償給他。
穆寧秋明確表示不必,白刃既是他們這些商賈拿來防身的,刺活人與剖死鼠,本無分彆。
馮嘯也不再絮叨,隻將那匕首,又是衝井水,又是澆白酒,末了還拿老虎鉗夾著,伸進灶火裡烤了少頃,才將它還給候在院裡的穆寧秋。
穆寧秋佯作鬆泛地問一句,怎地不懼死物的汙穢腥臭。
馮嘯答得爽快:從小就對蛇蟲八腳、兔子田鼠的好奇,玩久了便如殺魚宰雞般習以為常。
穆寧秋離了飯鋪後,靜靜走了一陣,心事又纏纏繞繞起來。
一忽兒思忖,母親說樊都尉是個狠角色,所以他的這個女兒,便隨了他的作派嗎?
一忽兒反省,自己方才走都要走了,怎地又留下來,端出仗義執言、出手相助的姿態,對母親口中的殺父仇人的家眷,倒像是待以故人之道了。
穆寧秋想得煩躁,回到客棧又灌了幾杯酒,酣睡一夜,今日在外頭奔波了四五個時辰,從市井間打探了幾籮筐大越朝堂到民間的種種訊息,總算靠著忙碌,將心緒平複成一個北國使臣該有的樣子。
不想,晚間返還客棧,又被一籮筐謝禮,拉回與樊家的連接中。
左右是明日午後才去鴻臚客館與上司會合,前半日尚有閒暇,穆寧秋決定,還是再走一趟樊家鋪子,說不定,樊都尉得了消息,心憂女兒與家姐,已趕了過來。
那麼,自己此番,終究能見到這個人如今的模樣了。
……
馮嘯在卯中時分,就已經洗漱停當了。
“姑母,我去給西子樓送醬肉吧,正好問問他們掌櫃,水牛奶和瓊脂粉要怎麼個調法,豌豆糕才嫩,然後再去碼頭買青魚,時辰須久些。”
樊噲知她孝順,在市井食肆裡學了各樣軟爛酥嫩的點心,是回去做給馮縣主吃。
“路上當心,彆為了抄近路去走小巷子。”
“知道啦,”馮嘯往籃子裡碼放醬肉,寬慰樊噲道,“沈雲甫再蠢,也不至於為了個外室犯下重罪。我這幾天要是被敲了腦殼折了胳膊,他不等於昭告天下,他想去吃牢飯嘛。”
大半個時辰後,交接完貨品的馮嘯,走出西子樓,順著眼前這條從早市開始就熱鬨非凡的石板路,行到一家溫州人開的醃貨鋪子前。
“咦,女郎君,有些日子不見咯。”老板娘殷勤地與她打招呼。
買賣人的記性總是超群,何況馮嘯是個挺好看的小娘子,雖然這家溫州人搬來此地沒多久,並不識得隔了幾條街的樊家醬貨店,但對半個月前光顧過的馮嘯,老板娘依然認了出來。
馮嘯和聲道:“拿三罐‘糟白生’。”
“糟白生”是溫州特產,人們選取一種隻有寸把長的白色小帶魚,用海鹽、糯米、糖、酒、紅曲糟製而成,裡麵還會放入白蘿卜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