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在此地歇息這麼久,可是看中那家的醬貨?奴家與你說合說合去,”女牙人嫣然一笑,露出編貝般的漂亮玉齒,“奴家與那樊大娘最熟,都是婦人,好說話嘛。爺放心,奴家去說,樊大娘賣彆個一百文一隻的醬鴨,賣你不會超過七十,你一趟販回去百八十隻醬鴨,就是還沒轉手、已掙了三貫。奴家隻收你三百文牙資,爺便將這單買賣,賞給奴家做了吧?”
穆寧秋微垂雙眸,靜靜地聽她口若懸河地說完,方抬起眼皮,禮貌卻淡然道:“這位娘子,在下不是行商之人,抱歉。”
女牙人嫣然一笑:“爺前天,可是從湧金門碼頭下的船?當時,爺穿的並非今日這件襴衫,而是和其他北邊來的胡商,打扮一樣。船老大也說,他那一船,都是來錢州進貨的,尊駕好像要訂醬貨,跟他打聽過。爺彆怕,奴家盯著往來商賈,絕無歹心。我們做牙人的,不光這張嘴不能停,腳頭也懶不得,須天天跑碼頭。否則,就不曉得明天糊口的那碗飯,還吃不吃得上嘛。”
女牙人自始自終都迎著穆寧秋的目光,卻沒有半分風騷挑逗的色彩。
隻說到最後,口吻裡增添了幾分示弱意味。
坦然地求個憐賣個慘,不過為了討一單生意做,如這繁華都城裡的萬千螻蟻。
穆寧秋感慨,這牙人好記性又勤快,言談也有分寸,合該吃這碗飯。
冷淡戒備之心淡了些,他便去看女子搭在左肩的牙牌。
“蘇小小?”
穆寧秋剛念出對方的名字,斜刺裡就擠過來一個老漢,菱格紋的絲袍質地倒不是便宜貨,但前襟幾塊明顯的油漬,腰間錦帶,也好像很久沒洗過似地,一副汙糟樣兒。
老漢一指牙人蘇小小,大聲道:“哎呀,到底是從前在柳鶯樓做過營生的,認男人的臉和身子,一認一個準。”
又略略湊近穆寧秋,帶著促狹的壞笑補了一句:“爺,她的花名兒,與咱錢州前朝的名妓,一樣,哎,哎唷……”
老東西話還沒說囫圇,已被蘇小小結結實實地踹了一腳,踉蹌後退,撞倒點心鋪的兩把板凳,一屁股坐在地上。
蘇小小並不氣急敗壞,隻那把脆生生的好嗓子,明顯放開了,不懼周遭更多人聽清楚似地。
“你個老冬蕻,你的兩個兒子做牙人做得稀爛,爭客爭不過老娘,你就跟個狗皮膏藥一樣,整日貼著老娘,陰陽怪氣地放屁,壞老娘的買賣?老娘從前是柳鶯樓唱曲兒的,這還用你說?城南誰不曉得,老娘又何曾想瞞過誰?”
蘇小小罵到此處,將那張不算花魁姿容、但透著英氣的麵孔,揚起來,麵向圍過來看熱鬨的食客和路人們道:“錢州城裡,這樓那院的,不管賣唱還是賣身,不少讀書人去找完樂子,心裡都喊我們一聲‘婊子’。婊子就婊子唄,做婊子是犯了天條還是犯了國法了?老娘隻曉得,掌班媽媽帶著這群婊子那群婊子的,可沒少給朝廷交花絹稅。打北燕的大越軍餉裡,也有咱婊子出的份子錢!”
蘇小小麵前,一張張美醜各異、老少不同的麵孔,此際都掛著同一副表情:我的天,這婊子一開口,比朝廷來念皇榜的大官人,還氣勢如虹。
蘇小小卻不再繼續慷慨激昂。
牙人的時間,很寶貴,是要換錢的。
她轉過身,衝穆寧秋福了福,不卑不亢道:“好教爺得知,奴家唱曲兒唱到十八歲,用攢下的賞錢,自個兒給自個兒贖了身,來湧金門碼頭一帶做牙人。聖上仁德,專門下過一道聖旨,我們這樣的人,和媒婆穩婆賣婆洗衣婆一樣,若要改行,戶曹可以發給牙牌。奴家如今,是戶曹和公會都在冊的牙人,不是把爺誆進‘仙人跳’的騙子。”
穆寧秋微張著嘴。
饒是他有著高於實際年齡的閱曆,饒是他在北地見識過不少彪悍的女騎手與弓箭手,刻下也被蘇小小的颯爽潑辣,震得有些懵。
“咦,小小?”
他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穆寧秋立時回過頭去。
“哎,穆郎君,你也在。”馮嘯看著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