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老廠長微胖的身軀滑下窗台,然後在半空中張開四肢,微胖的身軀遮蔽了天空中的太陽,然後平鋪著狠狠砸在堅硬的地麵上,血水從身下流出來,滾滾如注。
我們急匆匆的跑下樓去,趙大熊伸出手放在老廠長的鼻間試了試,搖搖頭。
沒救了。
老廠長的雙目圓整著,生機渙散的眼神兒眺望著遠方。
我伸出手,輕輕闔上他的雙眼。
逝者安息。
我在心裡默念一句。
救護車是在半個小時後到來的,這個中年失去一切的生意人被草草抬上擔架,蓋上白布,永遠告彆了這個世界。
我腦海中回響著他對我說過的那句話。
“張一凡,找個地方重新乾吧,你年輕,重新開始是個機會,在我這個小廠屈才了……”
我忘不了他當時看著我的眼神兒,帶著點兒長輩對後生的勸慰之意,又帶著一絲隱隱的怨恨……
我有些迷茫,不知道是什麼讓他生出這絲隱隱的怨恨。
他說晚了,晚了。
其實我想對他說,每一天都是新的開始,隻要活著總有希望,薑尚垂釣半輩子,老來拜相。
隻要活著,一切都不太晚。
可我再也沒有了和他說話的機會。
劉會計跪在地上哭的昏天暗地,我突然發現即使再惡的惡人,還是會給這個世界留下一份牽掛。
人之一生,終究逃不了一個情字。
我拍拍劉會計肩膀,對這個即將麵臨牢獄之災的人表示了有限的同情。
事情結束的很順利,廠子依然關著,三天後劉會計通知我們去廠裡結算工資,錢是從廠長的遺產裡扒拉出來的,剛剛夠用。
同事們到了一個齊全,小小的辦公室裡沒有一絲憤怒,沒有一絲咒罵。
人死為大,我們真的沒有什麼可以仇恨了。
那天廠長的孩子也在,跟在劉會計身邊兒,一直眼巴巴看著。
那是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本是一個對世界充滿美好憧憬的年紀,可現在他的夢碎了。
我在照片兒上見過這個孩子,一模一樣的麵孔,隻是此時的臉上帶著一層冰霜似的冷漠。
他沉默的站在劉會計身邊兒,看著我們一個一個領走本該屬於我們的薪水。
“小樹啊,你今年十八歲啦,已經是大人啦,你家裡的錢都讓他們拿走啦,從現在開始,你要像個男子漢一樣自己生活啦。你得明白,這個世界上沒有寬容,弱肉強食是它的法則,你容不得犯錯,許許多多的人在等著你失敗,隻要你走錯一步,他們就會撲上來,喝你的血,吃你的肉,把你咬個粉碎。同情寬容隻是強者對弱者的施舍,你現在不配有,以後也不要有,你要認認真真走好每一步,你沒有犯錯的餘地,如果你不想被他們吃掉,你隻能保證自己永遠都是站在贏的一方。”
“你但凡流下一滴血,他們就能聞見腥味兒咬死你!”
我知道劉會計說的他們就是我們,在他心裡,我們拆了廠長的最後一堵牆,我們是落井下石的暴徒。
可我想告訴他,我們什麼都沒欠他,按勞取酬,天經地義。
那天劉會計一直在絮絮叨叨的對著名叫呂小樹的廠長兒子說著,這個愛哭的男人那天一直都在哭著,可呂小樹卻自始至終都沒有留下一滴眼淚。
“劉叔叔,我明白。”
名叫呂小樹的男孩兒輕輕的點頭,看向我們的每一個眼神兒裡都帶著濃濃的仇恨。
我眼睜睜的看著劉會計在呂小樹的心中種下仇恨的種子。
其實我想告訴這個孩子,世界並是不是劉會計眼中的那樣,這個世界是個可愛的世界,你用善意對它,它用善意回報你,你仇恨著,必將在仇恨中毀滅。
可我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來,因為呂小樹眼中的仇恨如此熾熱,如此絕望……
有些熱邁出第一步的時候,就已經看到了路的儘頭。
那天李虎的妻子也來了廠裡,這個本分的農婦在領完李虎工資後額外得到一筆豐厚的醫療費,她不住的彎腰對劉會計說著謝謝,可她卻並不知道,正是眼前這個看似文弱的男人雇傭了薛三兒。
這個本分的婦人提來兩籃子山雞蛋送給我和王響亮,我們知道李虎的家境,搖頭推卻著,她略顯惱怒的把籃子塞進我們手裡,感激著離開。
她的善意如此微小,卻足以讓我感動。
那天我領到了本該屬於我的東西,可我真的隱隱有些傷心。
我和王響亮一起離開廠子,回頭看了眼我們在一起工作了數年的地方,一片蕭條,再無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