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著她,鄴無淵落在桌子上的手緩緩的撫摸著水杯,手指修長,有薄繭,和那細瓷的水杯呈鮮明的對比。
“在香城你夢遊的那一晚,你輕薄了我。”驀地,他忽然說道,猶如一道晴天炸雷。
阮泱泱的臉色當即就變了,她怎麼也沒想到啊,他會忽然又提起這個!
“摟著我的脖子,極儘力竭,我的舌尖都被你咬破了。”他接著說,麵不改色,且十分明顯的咄咄逼人。
阮泱泱拿著水杯的手指都發白了,死死地盯著他,毫不懷疑她那一刻是想撲過去咬死他的。
“不遠不近,倒的確是我們之前的距離。我在東疆,你在將軍府,符合你心中的金字塔規則。不過,是你先突破了這不遠不近的距離,你想當做從未發生過,卻無法以同樣的要求來約束我。要你負責,卻是不能,畢竟我才是男人。但,如何修補,這個機會倒是可以給你。”站起身,他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看著她煞白的臉,他心底裡的確是有那麼一絲不忍。可,她的不遠不近理論,真的惹惱了他。
欲轉身就走,卻又非得再下一劑,“也虧得你那晚咬的不重,否則我這將軍也做不成了。從古至今,就沒有口齒不清的將軍。”說完,他就走了。
阮泱泱獨自坐在那兒緩了好久,隨後,緩緩地抬手,蓋住了自己的額頭。
閉上眼睛,她三叉神經好痛啊!
關於那一晚,其實她之前自然猜測過多次,最‘糟糕’的就是幻覺裡頭的事情她都做過。
可是,鄴無淵真說出來,還是刺激到她了。
他沒有說謊,從他的眼睛,臉上的表情上都看得出,他字句皆是真的。
咬住嘴唇,阮泱泱長長的出口氣,她真輕薄了鄴無淵,而且聽起來還挺凶猛的。
隻是,她卻一點兒都不記得,太冤枉了!
好歹第一次出手,長得還那麼好,她居然一絲絲都沒記住,冤,冤,冤!
隻不過,這種遺憾也隻持續了短短一陣兒,隨後她就萎靡了。
為老不尊?她這應當就是為老不尊了。
這若是個小屁孩兒,好對付。
可關鍵,他不是小屁孩兒啊,按身體的年齡來算,他可比她年長。
飯也吃不下了,起身,拄著拐,她一步一步的往內室走。那一瞬間,她後背上好像都掛著一個‘有罪’的牌子。
休息,玩了一晚,身體疲乏。
待得睡醒,已是時近傍晚。
醒了,但是不想睜開眼睛,這一覺睡得,她真是一個夢連著一個夢。
先是走在路上,忽然從路邊衝出一條小白狗來,一口叼住她的腿就咬。咬的那個狠,牙齒都陷進皮肉裡了,疼的她都要厥過去了。
再然後,她受傷的那隻腳也不知怎麼的,逐漸的潰爛。爛的那個快,眨眼間皮肉化成水流走,她白色的骨頭都露出來了。
她真是大駭,從未有過的驚駭,哪還有什麼八風不動端坐金蓮。
終於是擺脫了夢境,醒過來了,她就開始頭疼。
這會兒,是真的頭疼,額角連著太陽穴那一帶一跳一跳的疼,腦子要炸了。
挪動著身體,她直接趴伏在床上,把半張臉埋在柔軟的枕頭裡,依然是緩解不了這頭疼。
斷斷續續的呼吸,這會兒,她腦子裡倒是什麼都沒有,空空的。所有的力氣都在夢裡用儘了,為了對付那條小白狗,她失掉了半條命。
啜著氣,閉著眼睛,她連呼吸都自覺不能。
也不知過去多久,那擋在內室門口的屏風外出現一個身影,沒有走進來,隻是輕輕地在屏風上敲了敲。
自然聽到了,但她懶得回應,甚至可以說是無力回應。
她不正常的呼吸,耳力非凡的人自然是聽得到,被屏風阻隔在外的人靜默了片刻,隨後又道“我進來了。”
下一刻,鄴無淵便繞過了屏風,走進了房間。
仍舊是半張臉埋在枕頭裡,阮泱泱也不睜眼,感覺他走到了床邊,正在看她。
“不舒服?”她那個狀態,像個蟲子似得。而且,露在外的額角,好像還在流汗。
“頭疼。”閉著眼睛回答他,聲音更是軟的,有氣無力,卻偏偏搔的人心癢癢。
聞言,鄴無淵不由皺眉,旋身在床邊坐下,一手罩住她的額頭摸了摸,她的確是在流汗,額頭都潮乎乎的。
什麼話都沒說,他起身快步的走出去,片刻之後,又回來了。
手裡拿著一個浸了熱水的手巾,坐在床邊給她擦。
阮泱泱緩緩的挪動,最後把整張臉都埋在了枕頭裡,這屬於變相的躲避。
鄴無淵的手頓在那裡,隨後倒也收了回去,垂眸看著她,“要喝水麼?”
不吱聲,她就像沒聽到一樣。
兩個人都不說話,這房間安靜的不得了。天色逐漸暗下來,也有少年進來掌燈。
他們始終垂著頭,不敢隨意的亂看客人。
終於,再次有人進來,是一直在莊園裡的諸葛閒。
他大概也是十分‘服氣’,這帶著心頭肉出行,還真把他給捆住了,根本走不開。
什麼話都沒說,走到床邊,放下藥箱,看了一眼鄴無淵,得到許可,便開始給阮泱泱診脈。
這回她倒是沒躲,軟綿綿的,連手指頭都透著無力。
片刻後,諸葛閒放開了她的手,又沿著她的後腦按了按她頭上的某幾個穴位,這才開口,“阮小姐心不靜,憂思多慮。”
“諸葛先生說得對,我做了虧心事,夢裡都在自責。”沒轉頭,她就那麼悶悶的說。
鄴無淵坐在那兒深吸口氣,什麼虧心事?什麼自責?她說的啥,他一清二楚。
反倒是諸葛閒有點兒不解,“有句話叫做說破無毒,此話並非亂言。祖宗早有鑽研,將憂思說出,心裡也就靜了。”
“為老不尊,以大欺小,實不該是我所為。愧對老夫人,更愧對老將軍和我的父母兄長。”她依然悶悶的在說,是真的十分愧疚的語氣。
諸葛閒聽得更糊塗了,下意識去看鄴無淵,卻發現他在笑。根本不是正常的笑,完全是氣笑了。
瞬間就明白了,諸葛閒也不由搖頭,“解鈴還須係鈴人。”隨後,他就打開藥箱,翻出一瓶清心丸來,放到了鄴無淵的手裡。
之後,人家就提著藥箱走人了。
房間裡再次隻剩下他們兩個人,鄴無淵拿著那瓶清心丸,看著那個仍舊趴伏著的人兒,“吃藥吧,興許吃了,你就不會做惡夢了。”
“湘南太熱了,我不適應。不然,我回盛都吧。”阮泱泱十分緩慢的將臉轉過來一些,隻露出一隻眼睛,看向了他。
她的眼睛有些發紅,此時此刻,她那眼神兒完完全全的愧疚,真是一副自己做錯事的樣子。畢竟,她一直都很有分寸,做什麼都不出錯,所以在她臉上是從未出現過這種表情的。
鄴無淵盯著她,真是心都跟著一揪。
對視了半晌,還是鄴無淵先敗下陣來,調整了下呼吸,他隨後開口,“知道你不是故意為之,過去了便過去了,從此後,我不再提便是。”
清清楚楚的看著他漂亮的嘴唇,也清清楚楚的聽到了他那漂亮嘴唇裡飄出來的話,阮泱泱掩在枕頭裡的那半張臉真控製不住的染上了笑意。
下一刻,她忽然撐著身子坐起來,還有些孱弱,但眼睛也在瞬間就亮了。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將軍得記住剛剛說的話,過去的便過去了,誰也不提。”話落,從他手裡拿過那瓷瓶,扭開倒出兩粒黃色的藥丸,痛快的扔進了嘴裡。
苦的死爹娘一樣,阮泱泱的手都握緊了,眼睛裡的笑卻仍舊還在。
她是頭疼,但不代表頭疼就廢了。自鄴無淵進來,她就想著怎麼對付他,攻心一路,從不失敗。
鄴無淵此時是無話可說,從她坐起身,他就知道自己上當了。
閉了閉眼睛,又看著她略得意的小臉兒,“來人。”
他忽然揚聲,被清心丸苦的內臟都蜷縮的阮泱泱不由眯起眼睛,隨後看向他,擺明了是擔心他出爾反爾。
不過,鄴無淵卻根本沒再看她。
很快的,親衛出現在屏風後,“將軍。”
“去追上諸葛閒,從他那兒把治療舌尖疼的藥取回來。”他說,語氣真是涼的很。
阮泱泱想也沒想的用那條好腿踹在了他腰側,“你沒完了是不是?剛剛自己說的話被狗吃了!”
被踹的上半身晃了晃,鄴無淵總算順意了。
轉眼看她,他的眼睛在燈火下真是無敵好看。
可看在阮泱泱眼裡,就覺得他特彆幼稚,幼稚的好想揍他一頓。
“今晚還要去找樂子麼?”他問她,雖是瞧著麵上沒什麼表情,可莫名的讓阮泱泱覺得他特彆流氓。
就像那呲妞的富貴痞子,斜叼著半根煙,不要臉皮的和姑娘搭訕。
“你有彆的安排?”就猜得出他有隱藏的後半句。
“你今早所說的那個參將,已經查到了。正好他這幾日歇在家中,據說是痹症發作,馬長印特準許他回來養病。”鄴無淵說道,可見她是重視了她早晨說的所有話。
倒是沒想到他還真去查了,想了想,阮泱泱點頭,“也好。隻不過,我提著一條腿,不會給你添麻煩?”
她這種非得讓彆人親口做‘保證’的毛病,真是……
其實想想也很簡單,她是想做到問心無愧。有時,即便真是自己‘有愧’,但也在之前取得了不會讓自己‘生愧’的先機。拂羽說她心枯,誠然不假,真的很枯。
“有我在,會出什麼麻煩。縱觀你‘麻煩’之時,我都不在。”起身,鄴無淵淡淡道。
歪頭看他,這言外之意,她若不想麻煩,就得一直跟著他唄!
這會兒,阮泱泱倒是忽然開始正視自己這威嚴不夠的‘長輩’身份。
她的確是喚他父母哥哥嫂子,他那時每次回盛都,應當也是親耳聽到過的。
可是,他自從邊關戰事停了回到盛都後,就一直沒大沒小的叫她泱兒。也興許,從始至終,他就沒把她的輩分和老將軍老夫人放在一處過。
最初他叫她泱兒,她認為他沒大沒小,是因為她年紀小,再加上又不是將軍府的什麼血緣親戚,孤傲的心中是不屑。
可,從離開盛都,一直到現在,這期間的一點一滴,他並沒有對她不屑,反而挺護著她的。
這種護著,應該不是尋常意義上的護短。
難道,真是她在夢遊那一晚,打破了一切平衡?
這種東西,她有點兒難判定啊。這若是彆人,當做研究個體,不會太難。事關自己,她就有點兒糊塗了,更看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