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九、辰時、醴泉坊、徐府】
徐恪出門之後,舒恨天親自打開木車上的剩餘四個鐵箱,發現這一次鐵箱中裝的全是金塊與銀餅,雖滿目金黃與燦白之色,然其內在價值,較之昨日所送八個鐵箱,卻已完全無法相比。
舒恨天不禁略略失望,心道越王一個重裀列鼎的皇子親王,難道家當就這麼點?那些古玩字畫、玉器珍珠之類的,昨日一送,今朝便沒了麼?
他心中連道這越王當真是小氣摳門也!可哪裡能想到,就算越王今日所贈的兩箱金塊與兩箱銀餅,其價也在二萬兩之上,加上昨日所贈之金銀珠寶,總價已有近二十萬兩。這普天之下,縱然是天子禦賜,也未必有如此之豪闊,更何況越王也無非一位頭頂一珠的親王。
於是,舒恨天便命董來福將一車金銀放入庫房內封存妥當,並一再吩咐董來福,需嚴令府中一應下人,對越王送禮一事務必守口如瓶,不得向任何人提起,那董管家自是諾諾連聲,忙不迭答應。
舒恨天今日早膳吃得偏飽,他有心想回自己的玲瓏居去睡一個回籠覺,但既已醒來,又清點了些金銀黃白之物,未免心中有些興奮,便不太能重新睡著。
他一時興起,索性就想拉著朱無能一道去長安大街四處閒逛一番,若是有些好玩好吃的所在,大可以玩個痛快!
可他轉身一望,朱無能不知何時早已離開了前廳,他再側耳傾聽,果不其然,前院的廂房內已然傳出了朱無能如雷鳴一般的鼾聲。
“這呆子!……”舒恨天不覺啞然失笑“卻恁地好睡!剛剛睡醒吃飽,轉身回房就能熟睡。哎!……想我老舒,卻果然是老矣,一旦醒來,要想再睡,何其難也!比起這些少年郎來,他們想睡就睡,能起則起,當真是羨煞我也!”
舒恨天在這裡自怨自艾、自歎其老,卻哪裡能想到,他活至今日,隻不過區區八百餘歲,想那“在世的天蓬”自有天地及今,實不知已曆多少年歲。要論年歲之久,舒恨天在朱無能麵前,實如螢火之光飛於皓月之下,相去何其之遠。
見自己橫豎無事,舒恨天便走至後院榛苓居院門前,輕叩柴扉,向裡麵小聲呼道:
“老姐姐,老姐姐,小舒看你來啦!”
“你等一會兒!”
未幾,就見胡依依款步來到院門前,打開竹籬院門,問道:
“小舒,有什麼事?”
“老姐姐,這幾日都不見你人影,整日就看你窩在這竹籬小院中,你不悶麼?”
“我這人你不知道麼?平素就喜靜,不象你這隻小白鼠,就喜歡往熱鬨裡鑽。”胡依依一邊說話,一邊還不忘回身朝屋子裡望了望,顯然,對那位躺在內室中的人兒,就算她離開片刻,心中亦放心不下。
“老姐姐,你是擔憂小貝姑娘吧?小貝她近些日……身子可好?”
“還好吧,沒什麼大礙,就是總吃不下飯,心裡麵始終悶悶不樂,我也不知該怎麼開導她。”胡依依歎了一口氣,一說起躺在裡麵養病的姚子貝,她就又是擔心,又是無奈。
“這也不是辦法呀!要不然我叫無病老弟來看看她,興許,有無病老弟在一旁,小貝就能……”
“你可千萬彆!”胡依依急忙擺手,她又回身朝屋子裡望了一望,壓低嗓門道:“千萬彆讓小無病來!”
“為啥呀?”
“彆問那麼多了,你還有事麼?”胡依依顯然不願與舒恨天多聊,她催促道:“沒事你就忙你的去吧!”
“嗯……老姐姐,可否借一步說話?”舒恨天這幾日天天懶睡至午後起床,之後就在外四處遊逛,晚飯又連著在李府內用膳,與胡依依一直未曾碰麵,是以今日,他難得早起之後,定是要與胡依依說一會兒話。
胡依依白了舒恨天一眼,“那你等一下。”
胡依依又回入內室中,過了許久,方見她整頓衣冠,又親手衝泡了一壺“茉莉香花茶”,與舒恨天一起步至後園的聞雨亭中落座。
此時正是辰時初刻,陽光溫潤而柔和,後園中遍地青草芳菲,桃花、李花雖已次第凋謝,然園子中央有兩株高大挺拔的白玉蘭,卻迎風怒放,那馥鬱香氣直灌得滿園都是。胡依依深吸了一口玉蘭的香氣,暗自心道,這一晃,又是許久未曾到後園來賞花了,不知小無病近日過得如何?
“老姐姐,你可知這兩日,越王連著給無病老弟送來了十幾個鐵箱子豪禮,其價少說也有二十萬兩白銀……”兩人剛剛落座,舒恨天便將越王給徐恪送禮一事,約略說給了胡依依聽。
胡依依聽罷,凝神想了一想,道:“越王給小無病送禮,其意無外乎兩點,一是想拉攏小無病為他效命,二是想借機離間小無病與魏王,恐怕,這個越王真正想謀劃的,就是要魏王對小無病生出猜忌之心……”
“照呀!”舒恨天一拍大腿,誇讚道:“怪不得外間都傳我家老姐姐非但醫術天下第一,這奇謀妙計也是天下無雙呢!那越王與宋王、晉王連成一體,京城裡稱他們為‘八王黨’,他給無病老弟送禮,那顯然是黃鼠狼給雞拱手,定是沒安好心呐!不過,那越王忒也小氣,要想行離間計,本也得下大一些,橫豎也隻送了二十萬兩,這區區二十萬兩,要是放我老舒手裡……嘿嘿!”他朝胡依依瞟了一眼,得意道:“那也就是一晚上的事!”
“我說小舒,你哪來的這些歪門曲理呀!……”胡依依卻白了舒恨天一眼,嗔怪道:“第一,我可算不上醫術天下第一,能稱得上第一的,是人家‘蜀山醫仙’水前輩;第二、越王也好、晉王也罷,人家再厲害也就靠一些年俸、皇帝賞賜、下麵進貢什麼的,哪有你這小白鼠穿牆過院的本事?隻憑兩手空空,天下銀票,任你白拿!第三、這越王、宋王與晉王的事,你怎知道得這麼清楚?”
“這……”舒恨天知道自己瞞不過胡依依,隻得訥訥回道:“這自然是五哥跟我講的……”
“老五?你去見過老五了?!”胡依依眉頭一皺,顯是對舒恨天此舉,極其不快。
“也就跟五哥見了一麵,而且……咱兩攏共也沒說上幾句話。”舒恨天不斷捋著自己的雪白長髯,臉色甚是窘迫。
“你去見老五作甚?你不知道以老五目下的身份,咱們與他越少見麵越好麼?!這事兒要是被小無病知道……”胡依依朝身周又仔細看了一眼,直到確認四周連一個人影兒也沒,這才小聲道:“那還了得?!”
“老姐姐,小舒知錯了!”舒恨天低下頭,象一個頑皮搗蛋的孩童被家長訓斥一番,輕聲回道:“我隻是知道自己行將要升任百戶,無病老弟說青衣衛裡每月都有什麼‘十旬例會’,每到例會之時,百戶與千戶都將齊聚在議事堂內聽都督訓話,到時候我怕五哥見了我會生出驚詫,是以先過去跟五哥打一個招呼……老姐姐放心,下一回,我再也不去單獨麵見五哥了,一定!”
“嗯……”頓了一頓,胡依依問道:
“老五還跟你說了些什麼?”
“也沒啥,就是……就是讓我勸勸……勸勸這個……無病老弟……”舒恨天說話已有些支支吾吾。
“他是不是將老九的死,怪到了小無病的頭上?”
舒恨天沒有答話,隻是低下了頭,神情顯然已是默認。
“那你就不能勸勸老五?……”胡依依不禁責怪道:“此事與小無病無關,隻管老九當時不該傾心於南宮不語,更何況,南宮業已因之而喪命,老九的仇也算報了,他還要怪小無病作甚?”
“哎呀!我的老姐姐……”舒恨天委屈道:“五哥他……他能聽我的話麼?五哥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旦發起火來,不在二哥之下!”
“咳!他和小無病之間,這個結算是解不開了!”胡依依忍不住低頭歎了一聲,一想起自己的兄弟和徐恪之間,誤會已是越積越深,指不定哪一天他們就會兵刃相見,雙方爭一個你死我活,她不禁滿麵愁容、憂心忡忡。
“說起來,這五哥也真是的……”舒恨天偷瞄了胡依依一眼,幫胡依依開解道:“一開始,無病老弟剛剛入青衣衛的時候,他們兩也還是好好的。可五哥什麼事不好做,非得拉攏無病去對付南宮不語,無病的性子,他要是不肯,就算刀架在他脖子上,也萬萬不行!就因為無病老弟不聽話,從此他們兩人就結上了仇。後來,五哥又借李君羨這件案子,險些置無病於死地,可五哥萬萬沒想到,無病非但毫發未損,反而因禍得福,官階越升越高,由一個五品的百戶,現如今已成了青鏡司的千戶!五哥這個人呀……”舒恨天喝了幾口香茶,他見胡依依臉色已現舒展,便接著言道:“功夫高、脾氣大,這一點跟二哥差不多,不過,自他在乾國京城當官之後,他這官癮也是越來越大,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無所不用其極,手底下都是象楊文淵這樣的勢力小人,行事狠厲、手段乖張、心機深沉,他在青衣衛中之種種所為,都是與無病截然相反,這也怨不得無病老弟,處處與他作對了……”
胡依依苦笑了一下,麵朝舒恨天問道:
“小舒,那你進了青鏡司之後,若是這兩人今後起了水火之爭,你站在哪一邊?”
“這個……”舒恨天胡亂地捋了捋胡須,閃爍其詞道:“哪一邊有道理,我就站哪一邊啊!哎呀……老姐姐,你就放心吧,不會有那一天的!”
胡依依卻不斷搖頭,憂慮道:
“我所料恰與你相反,這兩人如今勢成水火,他們拔刀相見之日,興許就在不遠了……”
“……”
舒恨天低頭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又說道:“老姐姐擔心得有理,五哥最近把李君羨的府邸大肆整修了一番,往裡麵添了上萬兩銀子的陳設,可謂極儘討好之能事,可人家李君羨,對此卻一點兒也不領情。我看五哥這一次……”他連連搖頭,麵露不屑之色,“可算是白費心機嘍!”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胡依依冷笑道:“人家李君羨響當當一個英雄,為大乾立下戰功無數,人品坦蕩、心性忠良,可他卻為一己之私,偏要跟人家作對,還跑到皇帝那裡去密告無病!如今,李君羨又蒙皇帝信任,被重新起複,他倒好,又眼巴巴地趕上去巴結,可這是你能巴結得來的麼?如此作為實實令人不齒!”
“是呀!”舒恨天感歎了一聲,接口道:“現如今,李君羨蒙天子欽點,以皇族太宗之後、五蓮縣公的身份入青衣衛為巡查千戶,他雖隻是一個從四品的巡查,可這巡查的分量可委實是不輕。目下,整個青衣衛中,一提起‘李將軍’這三個字,誰人不翹指誇讚?這李君羨又和無病好的跟穿一條褲子一樣,他兩人若是聯手去對付五哥,我看……”舒恨天隨即連連搖頭,“五哥怕是也不好對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