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六十年陳的‘玉壺春’……酒味清香有餘,然醇厚不足……愚以為,比起六十年老陳的‘鳳酒’似略微不如……”徐無病一邊品味這杯中之酒,一邊顧自說道。
李重盛扭頭朝高良士望去,眼光中帶著詢問之色,那內廷大總管忙拱手道:“回萬歲爺,真真是六十年陳的‘玉壺春’……這還是今年開春自贛南道江州府貢上來的,攏共就十壇,今兒個老奴見萬歲爺高興,特命內侍從庫裡給取了一壇……”
李重盛當了七十年的皇帝,平日裡要麼上朝聽奏,要麼下朝批折,終日埋首於天下大事;偶爾於這浮生中,偷得半晌之歡,也是儘顧著與貴妃遊園逸樂,譜詞聽曲……於這飲酒之道,卻著實不精。如今皇帝聽得徐無病便隻是淺嘗一口,就已猜出了酒名與存貯年月,不由得心中大感意料之外。
皇帝哪裡能想到,徐無病在高升客棧裡,連飲了七日的好酒,雖然是借酒澆愁愁更愁,然而於不經意間,卻也幾乎是嘗遍了天下名酒……尤其是那六十年陳的“玉壺春”,當時無病聽那店掌櫃道出了酒名便覺甚是風雅,不料喝過之後,但覺此酒隻一味地呈弄馨香甜潤,卻少了許多白酒應有的爽辣醇厚,是以便記憶猶新。今日一飲,味道如出一轍,無病自然便立時想到了酒名……
李重盛執宰天下七十年,什麼樣的人物沒有見過!但今日這一位舉止落落、容貌脫俗的青年,實在是令他眼前一亮。徐無病在禦前的舉止,也算是中規中矩,無絲毫逾越之處,但舉手投足之間,總跳脫出那一股與眾不同的氣質……這是一股什麼樣的氣質?就算是自己的十幾個皇子,除了趙王李義之外,都沒有人能在他這位大乾天子的麵前如此地隨意,如此地,信手拈來……就隻是喝一口酒,還能講出,這許多的門道……
“高良士,你把朕剩下的那九壇‘玉壺春’……過一會兒全數給徐卿送去!……”李重盛吩咐道。這位老皇帝目下的心情,是著實地感到興奮了,這興奮中有三分的有趣,七分的欣喜……他禦宇天下七十年,身邊的人要麼拘謹失措、要麼奴顏卑膝,儘是些口是心非之徒,就算他高良士——一個儘心竭力地服侍了皇帝四十餘年的內廷大總管,平日與他說起話來,也全沒有這樣的興致……
“還有!……剛才徐卿說的那什麼……六十年的老‘鳳酒’……你也去弄十壇,朕……全賞了!”李重盛旋又補了一句。
“老奴領命!”高良士躬身唱了個喏,說完又朝徐無病偷偷看了幾眼,眼神中,除了豔羨之外,竟還多了幾絲幽怨……
“微臣謝皇上賜酒!”徐無病向皇帝拱手說道。話雖然說的很客氣,但見他,人也沒有起身,眼眉之間,也沒有露出一副感恩戴德的大歡喜之情,隻是略略地拱了拱手,淡淡地說了那麼一句。仿佛他言下之意卻是在說:“你皇帝富有四海,送我這區區幾十壇酒,又算得了什麼呢?”
這要是換作平常日子,平常的人,天子早就不開心了。誰讓今天對於他徐無病而言,就是一個大好的日子呢?皇帝泡了一個溫泉浴,心情本就大好,聽了無病之言,更覺得是純由內心、發自肺腑,不作雕飾、反為自然……當下,李重盛的心裡,更是喜不自勝,便又連續地勸無病多喝酒、多吃菜……
君臣兩人,一老一少,便如久未謀麵的忘年老友一般,一邊喝酒吃菜,一邊扯起了家常:
……
“你叫徐無病,來自江南?”李重盛問道。
“回陛下,微臣徐無病!自江南道杭州府而來……”徐無病道。
“江南好啊!朕去過幾趟……孤山雲底看梅花,蓮亭枕上聞桂子……說起來,朕也有二十年沒去啦……”李重盛悠悠說道。
“嗯……那孤山的北麵,儘是一片梅林。冬日裡有臘梅,早春時節有綠梅、朱砂梅、紅梅、杏梅……花開出來,粉色的、朱紅色的、綠色的、白色的……各色的都有,開得到處都是。我在杭州的時候,每到冬春時節,最愛爬到孤山頂上去看梅花了……風吹過來,漫山遍野全是花香,可好聞啦!……”徐無病喝了一口“玉壺春”,又吃了一塊不知道什麼菜名的獐腿肉,緩緩說道。
無病的這一番話更是勾起了李重盛對於當年巡遊江南的回憶,“咳!……不知道餘生還有沒有機會再去那裡看看了……”皇帝內心不由暗歎了一聲,卻不欲再展開這個話題,於是話鋒一轉,又問道:
“你這‘無病’的名字,是誰給你取的?”
“是我娘親給我取的。小時候,我們村裡經常鬨災荒,發瘟疫,好多孩子都病死了。娘親給我取了這個名字,就想著讓我一生都能無病無災、平平安安……可沒想到,我娘親和我阿爺,卻在我十歲那年,雙雙染了瘟疫,都病歿了……”徐無病回道。這時他忍不住又想起了童年的過往,心下不由得生出一絲悲愴……
“哦……看來,你是自小孤身長大,這也……著實不易,著實不易啊……”李重盛喝了一口酒,忽然心有所動,遂又說道:
“你這‘無病’可作你的字,然讀書人行走於世,還當有一個大名。朕再賜你一個名,如何?……”
看徐無病放下杯子,看著自己,李重盛捋須沉思了片刻,說道:
“無病無災,尚且不夠,此生為人,須有恪守……朕便賜你一個‘恪’字,恪遵聖賢之道,恪守仁義之德!……從今往後,你的大名便叫徐恪,字無病,可好?……”
這一次,徐無病卻站起了身,走至席邊,跪倒在地,向天子行了一個稽首跪拜大禮,道:“臣徐恪……謝皇上賜名!”
“好好好!起來吧……高良士,斟滿酒!……朕要與恪愛卿,滿飲一杯!”李重盛一邊抬手示意,一邊笑道。
從此,徐無病俯仰於天地之間,立身於江湖之上,便又有了一個大名——徐恪!
恪遵聖賢之道,恪守仁義之德……恪之意,大矣哉!
世人若能都做到這一個“恪”字,對於這天下至理,“仁義禮讓、孝悌忠信”苟能時時謹遵、處處恪守,這天下便是一個朗朗的乾坤,這世間必是一個清白的人間……
但這人世間,又能有幾人,於這“仁義禮讓、孝悌忠信”之諸般大道至理,自始至終,恪守一生?
能真正做到這個“恪”字的人,也必不是凡俗之人……
……
徐恪起身,接過了高良士斟滿名酒的金杯,與皇帝對飲了一杯。
皇帝興致頗高,放下酒杯,揮手令徐恪坐下,便又問道:
“無病,你知道,朕今日為何要將你召進宮來嗎?”
皇帝為什麼要單獨召見自己?這個問題在徐恪進宮之後,他便已在不停地思索,但任他絞儘腦汁也想不出,當今天子卻為何獨獨要召見自己這一個區區的從七品經曆。於是,徐恪索性便不再多想,既來之則安之,皇帝說什麼,他就答什麼,天子叫他飲,他便儘情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