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首輔啞然失笑,“你這話太過了,沒那麼誇張,許國不會讓你落榜的。”
林大官人不滿的對申時行說:“明明給了你三道題,最後卻又臨時改了一道。
許國這樣做的性質,就是背著你搞小動作!換成是我,絕對不能忍!”
申時行很大度的說:“許國又不是我的傀儡,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隻要大體上過得去就行了,不要那麼斤斤計較。
前兩道題足夠保你錄取了,最多名次靠後點。
你先前得罪過許國,為了揚州鹽業之事,幾度與許國衝突,總要讓許國找個地方出口氣吧?
再說會試名次又不是最終名次,後麵還有殿試。”
林大官人嘀咕說:“可是會試名次倒數的話,殿試名次肯定也不會太好啊。”
申時行反問道:“你先前不是說過,名次不重要,隻要能名列皇榜就行麼?”
在申首輔眼裡名次確實不重要,哪怕林泰來倒數第一,去地方熬三年資曆後,都能行取為禦史或者選拔進吏部。
林大官人答話說:“多謝閣老為在下保底!至於具體名次,就看在下儘力而為吧!”
申時行歎道:“你能不能彆儘力而為了?老夫就怕聽到你說要儘力而為。
許國在貢院內堂,與外界隔絕,你還能怎麼儘力?難不成還要打進去?”
林大官人實話實說:“在下豈是莽夫?隻是想打破世人對我的刻板印象,用八股文功力來證明自己。”
申首輔:“”
這簡直是新年以來所聽到的最大的笑話,你林泰來哪來的八股文功力啊?
你這科舉考試一路怎麼過關的,難道自己心裡沒數?
縣試是買通了縣衙,還被當時任期將滿的知縣起哄架秧子給了個案首,自己的二子申用嘉疑似參與了。
府試是在交卷時,擠兌得知府下不了台,給了個案首。
道試是對提學官威逼利誘,甚至威脅提學官走不出蘇州城,然後得了個案首。
鄉試更不用說了,就是他申時行直接安排的,解元也是出於“補償心理”才給了林泰來。
所以你林泰來哪來的大臉,敢吹噓自己有八股文功力,想靠著八股文功力去爭名次?
這種明明靠著關係通關,但卻說自己很有實力的嘴臉,出去混很容易被打的!
次日也就是二月初十,考生中間休息,貢院裡彌封、謄錄、對讀等環節工作人員開始乾活。
“不調換林泰來的試卷了?”某禮部主事對禮部郎中於孔兼問道。
“調換個屁!”於孔兼憤憤的說,“林泰來不知動用了多少刻字匠,連夜刻版、印刷了幾千份他的首篇文章,正在貢院外麵亂發!”
活了三四十年,就沒見過小心慎微到如此地步的人!
此後二月十二日、十五日兩場考試,就平淡無波的過去了。
外簾的考務全部完畢,壓力隻在判卷的內簾了。
二月底張榜公布結果,時間隻有十來天,就要最終判定數千份試卷、理論上三四萬篇文章,壓力可想而知。
根據黃曆,二月二十八日吉日適合張榜,二月二十七日夜晚就要敲定會試的名次。
貢院內院,主考官所在的聚魁堂燈火通明,十八名同考官也齊聚到這裡。
此時已經選出了三百四十八份中式試卷,大體等次已經排列的差不多了。
這時候考官手裡隻有經過再次謄錄後的朱卷和編號,不知道考生姓名,也看不到考生本人的筆跡。
所以排定名次時,隻能先使用朱卷的編號,然後再開拆墨卷原稿,獲得考生名字。
此時此刻,就是很多考官的人生巔峰了。
今科主考官、大學士許國冷笑著,給幾份試卷定了個倒數名次。
這幾份試卷有個共同特征,就是前兩篇文章尚可,但第三篇文章很差。
寧殺錯不放過,許閣老將這幾份疑似某人的試卷全部打成最後幾名!
其實會試名次沒有太大實質作用,殿試名次才是進士的真正名次。
所以在會試中,可能隻有第一名會元有點用。一般默認會元在殿試中名次不能低,而且入仕時起碼給一個庶吉士待遇。
所以大家最關注的是,主考官許國會點哪份試卷為第一名。
許國拿出了第四二六號朱卷,對列席的十八位同考官說:“你們都隻看第一二篇,而我專看第三篇。
此人第三篇《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一文,脈絡清晰,文辭古雅,揚之高華,按之沉實,非學養修為深厚不能臻斯境界。
窺其文字,直追盛世篇幅,其清真雅正之風,當為世風表率。”
而後許國又強調說:“最後結尾束股這句,深得我心。”
所有同考官就傳看了許國褒揚的這篇八股文。
不得不說,許大學士也不是閉眼無腦瞎吹,這篇文章確實有點功底。
全文風卷雲舒,自然飄逸,讀之抑揚頓挫,音節金清玉和,如沐春風,並無偏僻乖離之詞,彆有一股雍容典雅的氣質。
至於許國所強調的結尾束股句子,則是——是故偽學之執一,托夫子而已失其真。
眾人揣摩了一番後都認為,這句是貶斥心學的。
因為在嘉靖初年,心學曾經一度被官方定為“偽學”,所以反心學的人經常用“偽學”來指代心學。
這就是立場問題,見仁見智了,主考官許國認為這句說的好,那就隻能是好。
當然,許國心裡的小九九到底怎麼想的,也不會明白的告訴彆人。
年前某位林姓考生為了心學,大戰反心學的顧憲成,這事文壇幾乎都知道。
所以許國敢斷定,這篇寫出了“偽學”的試卷,肯定不是林泰來的試卷,點為第一名很安全。
從另一個方麵說,這份試卷也許是與林泰來為敵,那些以“正學”自居的考生的試卷。
畢竟如今京師最激烈反對心學的學者就是顧憲成,聽顧憲成講學的那些考生同樣也會貶低心學為“偽學”。
點這份試卷為會元,是一位次輔大學士在首輔高壓之下,最後的倔強!
其他同考官除了傳看之外,發表不了什麼意見。
嘉靖中後期之前,會試主考官用資深翰林學士來充當,主考官和其他考官地位差距不大。
但從嘉靖後期至今,會試主考官則用內閣大學士來充當,其他考官地位就差的太遠了。
來當主考官的大學士說是什麼就是什麼,其他考官不過五六品而已,怎麼可能與大學士來爭?
最終許國一錘定音的說:“四二六號,萬曆十七年己醜科會試第一名!填榜!”
其他考官唯唯諾諾,莫敢當之!
久在內閣被首輔壓製的大學士許國,此時體會到了久違的一言九鼎之霸氣!
朱卷上並沒有姓名,書吏將四二六號墨卷取了過來,確定糊名彌封完好無損後,便當眾開拆。
很快試卷上的名字顯露了出來,眾人好奇的湊過去看。
隻見得上麵一行字是——林泰來,直隸蘇州府學生,本經《易》。
轟!聚魁堂裡瞬間像是炸了鍋!
林泰來的名氣當然很大,堪稱是今科最著名的考生,考官們沒有不知道的。
但考官們做夢也沒想到,“盲選”出來的會元竟然就是這個林泰來!
他明明是一個打遍兩京無敵手的武狀元啊!
忽然從中間主座上傳來了“咣當”一聲響,還有雜役的驚呼!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主考官大學士許國麵如金紙,雙目緊閉,直直的栽倒在了太師椅上。
徹底昏迷過去之前,許大學士還竭力喊了一聲:“賊子不要臉!”
眾考官麵麵相覷,許閣老畢竟是六十幾歲的老人了,鎖在貢院裡熬了一個月,可能臨近結束時終於熬不住了。
就是不知道,許閣老所說的不要臉賊子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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