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世家的一份子,司馬懿當然也希望世家能世代享受一切,千秋不變。
但站在河北之主的位置上,他卻又希望這種事情來得不要這麼快。
至少不是現在。
特彆是強敵壓境之下,隻有先保住河北,才能考慮其它。
身份不同,考慮問題的角度也不一樣。
司馬懿明白,想要阻止饕餮停止吞食,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殺了它。
但他更明白,司馬氏也是饕餮的一部分,真要殺死饕餮,那豈不是……我殺了我自己?
這是一個被打了死結的循環。
司馬懿想到這裡,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這個時候,他甚至不由有些羨慕起諸葛亮和馮永來。
可以毫無顧忌地對世家下手,順昌逆亡。
想當初,大魏因世家支持而興,季漢因世家離心而衰。
現如今,卻是反了過來,季漢因為沒有世家掣肘而盛,大魏因世家掣肘而弱。
難道這就是由此而始,必以此終?
看著太傅再一次歎息,再看看太傅已經變得蒼老憔悴的麵容,傅嘏在心底泛起同樣的深深歎息。
自從跟隨司馬懿以來,他以前很少看到太傅這般失態。
但近來,他卻是見得越來越多。
多到比以往都要多。
以往那個溫文爾雅,遇事向來都是從容自信的司馬太傅,反而是越來越少見了。
傅嘏早年為黃門侍郎,但因為看不慣台中三狗而被貶,主動辭官,最後卻是被司馬懿親自請為從事中郎。
可以說,他是司馬懿與曹爽決裂以來,最早追隨司馬懿的一批人才。
同時也是最深得司馬懿信任的人之一。
看到太傅如此模樣,傅嘏心裡有些不忍,低聲說道:
“太傅,嘏有一個想法。”
“哦?蘭石有何想法,但請說來。”
司馬懿大概也覺得自己方才有些失態,於是稍振精神,詢問道。
“太傅莫不是忘了,河北還有五萬胡騎?”
司馬懿聽到這個話,麵色平靜,隻是略有詫異地看了一眼傅嘏,沒有接這個話,好一會才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一下:
“蘭石,這可不是像是你的作風。”
司馬懿當然明白傅嘏在說什麼,事實上,在對方還沒有從平原回來之前,他就已經設想過最壞的情況。
自然也考慮過如何利用這五萬胡騎。
收編肯定是要收編的,但怎麼收編卻是值得商榷的。
把他們困起來,餓夠了,再施恩惠,是一種辦法。
把他們放出去,引發眾怒,再挾眾怒之威製之以生死,同樣也是一種辦法。
前者控製不好,容易反噬。
後者控製不好,容易遺禍。
“太傅,事急權從。保住河北,不僅僅是為了太傅自己,同樣也是為了保住他們的家業。”
傅嘏眼中跳躍著怒火與狠厲之意,“豈有不想出力,又想敵國拒於國門保住家業的之理?”
司馬懿臉上有意動之色,但仍是搖頭道:
“不妥不妥,若是被人知曉,恐怕就要大失人心矣。”
頓了一下,又看了一下傅嘏,語氣有些意味深長,“且如今聽從於那兩小兒的胡騎,實不過兩萬……”
“太傅,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來被他人知曉?”
傅嘏仍是力勸,“有多少胡騎不願意聽令於太傅,還不是由太傅說了算?”
司馬太傅垂下了眼眸,遮擋住自己渾濁的眼睛,沒有說話。
屋內一陣沉默。
就在這時,又有下人來報:
“太傅,拓跋悉鹿又來求見了。”
聽到這個名字,屋內的兩人不由地對視了一眼。
烈日當空,拓跋悉鹿卻是穿戴整齊,恭恭敬敬地站在庭院裡,一動不動,等待著司馬懿召喚。
此時的拓跋悉鹿,再沒了草原之鷹的傲氣。
身上的衣物,不再是左衽的胡服,而是衣襟向右掩的漢服。
而且還不是那種輕便的日常衣服,是那種在隆重場合才穿的華服。
厚重的華服,把拓跋悉鹿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讓他臉上汗如雨下,後背的衣服同樣被汗水濕透了一大塊。
饒是如此,拓跋悉鹿的身子仍是沒有絲毫的晃動,雙腿如同生了根一般。
甚至連臉上都沒有一絲不耐之色。
也不知等了多久,被曬得頭昏腦脹的拓跋悉鹿,在恍恍惚惚中,看到一個下人朝自己走來。
“拓跋郎君,太傅有請。”
已經被曬得有些神誌不清的拓跋悉鹿,根本沒有聽清下人在說什麼。
他隻道自己今日又要白跑一趟,隻是木然地習慣性對著行了一禮,轉身就要離開。
邁開兩步,他這才突然反應過來,猛地轉過身,失聲道:
“太傅,太傅要見我?”
被拓跋悉鹿的舉動弄得有些迷糊乃至有些愕然的下人,這才反應過來:
“太傅自然是要見拓跋郎君。”
“哦,哦!”拓跋悉鹿在失望已極之下,驟得這個消息,簡直是歡喜得差點熱淚盈眶:
“請,請!多謝,多謝!”
甚至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了。
“郎君請隨我來。”
跟隨下人來到一個偏廳,拓跋悉鹿剛從外麵進來,還沒有適應裡麵,隻能有些模糊地看到上麵坐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就立刻匍匐在地:
“化外胡夷拓跋悉鹿,拜見太傅大人!”
喊畢,又膝行幾步,放聲大哭哀求道:
“太傅大人,求求你,借我些糧食,救救我的族人吧!”
言畢,連連叩首,咚咚作響。
“哎呀,拓跋王子,你這是乾什麼啊?起來,快快起來!”
司馬太傅身子紋絲不動,嘴裡說出來的話,卻是充滿了意外和驚異。
拓跋悉鹿充耳不聞,隻顧不斷地叩首。
很快,他的額頭就紅腫一片。
“好了好了,何須如此?蘭石,快去扶拓跋王子起來。”
一個腳步聲傳來,有人扶住拓跋悉鹿,同時說道:
“拓跋王子,有話就好好說清楚,你如此這般,讓太傅又如何與你開口說話?”
拓跋悉鹿聞言,這才敢起身。
這個時候,他的額頭已經流下血來。
可見方才叩首之用力。
拓跋悉鹿也不敢去抹,任由血流下來,隻是淚涕齊下地繼續哀求道:
“太傅,我的族人,已經好久沒有吃飽飯了,再這樣下去,就要餓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