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狗!
進了神武門,便是一處以高大紅牆圍成的極寬敞的廣場,數十丈外道路的儘頭是一座恢宏殿宇,東西兩側則是大片屋舍,相比起身後甲士林立的神武門,此處見不到什麼人,顯得極為冷清,放眼望去,極是空曠,阿嵬的馬蹄聲便也越發得清脆響亮起來。
唯有一人獨自立在廣場中央。
劉屠狗修行有成、目力極好,遠遠就見此人身穿一件窄肩收腰的銀灰色金紋青蟒袍,頭戴一頂黑色漆紗的嵌金三山帽,腳下一雙白底皂靴,腰間墜了一枚黃中帶赤的玉質腰牌,顯見得身份不俗。
待得再近了些,已能看清他的容貌,此人年紀尚輕,相貌甚至可以稱之為嫵媚,雖被淡漠無神、平靜如死水的雙眼衝淡幾分,仍給人俊美陰柔之感。
他雙手插袖、橫在胸前,兩臂端得平直,挺拔而略顯單薄纖細的身軀宛如青鬆,周身勁力混元如一。
雙手插袖這個動作由村夫做來,自然是懶散隨性、極不雅觀,由小官吏做來,則透著謙卑恭敬,放在此人身上,竟是頗見雍容沉靜、氣定神閒的儀態,甚至隱隱有幾分居高臨下的倨傲在其中。
這樣的一個人,又站在連接神武門與前方殿宇的甬道中央,自然而言便成了廣場中這方天地的中心。
阿嵬的速度稍稍放緩,劉屠狗扭頭看向落後一個馬身的竇紅蓮,咧嘴笑道“曾有個第三刀便要分生死的刀客跟我說過,世上事可再一再二,若是再三再四便要過猶不及。折柳驛赤虎是一次,正趕上俺修行有差、有心無力,加之俺對那頭赤虎本就不甚愛惜,一麵衛旗也抵得過了。神武門雷燁又是一次,他無惡意你無殺心,俺也大可以輕輕放過,隻不過不計較是不計較,真當二爺好脾氣了?”
“你什麼脾氣,本座一清二楚,且本座的脾氣隻會比你大十倍。也不怕告訴你,詔獄關於你的密檔裡清楚明白地記著,黑鴉校尉睚眥必報、仇不隔夜,隻是有一條,唯獨對女人能寬容幾分,順便還列舉了幾個似與你有瓜葛的女子,倒也個個出身不凡。”
竇紅蓮冷笑道“隻是若你以為本座是因著這條,才屢次有恃無恐與你為難,那就大錯特錯!我也不管你是真的不肯打殺婦孺的迂腐好漢還是貪戀美色權勢的攀附小人,若有不服,拔刀便是,彆跟個娘們兒似的隻知搬弄口舌!不過呢,這回你可猜錯了,前麵這位,本座可請不動。”
羋野子突然加速,與阿嵬擦身而過,待衝至廣場中央那人身前十丈時,再次如在神武門外那般,猛地四爪抓地、伏身拱背,急急停了下來,這等靜如處子動如脫兔的本事,即便阿嵬也有所不及。
竇紅蓮這回並未躍離羋野子脊背,微微低頭打量了一番那人,挑了挑眉毛,故作訝然道“楊焰嬋,幾天不見竟把飛魚服換成蟒袍了,難不成你師父黃清水終於死了,你接了他內務司總管太監的班?”
“承蒙陛下恩寵,抬舉奴婢做了總管太監,領了禦馬監的職司,還特旨加恩,賜下了這件蟒袍。我師父他老人家身子康健,再震懾這宮裡宮外的魑魅魍魎二百年也不是難事,內務司是他執掌,我不敢染指,隻管打理好宮中的車馬草料也就是了。”
喚作“楊焰嬋”、年紀輕輕已在宮中掌握大權的俊俏宦官抬眼看著竇紅蓮,眉頭皺了皺,隻是淡漠的雙眼中依舊古井無波,也不知他是生氣還是不生氣,隻是輕聲道“竇紅蓮,你仗了鎮獄侯爺的勢,即便我師父聽見你直呼他老人家名諱,多半也會一笑了之、不肯計較,但就像這位黑鴉校尉方才所說,次數一多,任誰也不會高興。”
他朝停馬於竇紅蓮身側的劉屠狗淺淺一笑,又轉頭看向竇紅蓮,慢條斯理地繼續道“我楊焰嬋不高興也就罷了,畢竟誰也不會在乎一個奴才的些許不痛快,但我師父是奴才做久了倒比大多數主子還尊貴的人,若是他老人家不高興了,隻怕侯爺未必攔得住。”
“奴才就是奴才,到什麼時候也成不了主子!他若再不找個鎮運鼎一類的玩意兒鑽進去苟延殘喘,隻怕也沒幾天好活了吧,再活二百年又從何談起?反倒是你,禦馬監被兩代天子故意閒置了近二百年,那裡的總管太監就是個笑話,哪裡配穿蟒袍?”
竇紅蓮忍不住嗤笑一聲,道“誰不知道為了防止宦官專權、以奴欺主,宮內各司各監設立時就多有職司重疊、互相掣肘之處,誰能冒尖攬權全看天子恩寵多寡及總管太監的手段。由黃清水執掌的內務司,能讓宮人甚至大多數嬪妃,連同一些個大臣勳貴、皇親國戚都聞之色變、恨不能除之而後快,人稱內詔獄,不就是如此?”
“等他一死,內務司隻怕立刻就要牆倒眾人推、樹倒猢猻散,變回原本那個隻管些宮中雜務的冷衙門了,到時宮裡宮外一些個眼皮子淺的拍手稱快之餘,都要稱頌陛下的英明仁德,殊不知你這個黃清水的得意弟子,若肯老老實實地在禦馬監養馬,那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劉屠狗聽了半晌,待聽到“人稱內詔獄”這句,立時回過味兒來,心道怪不得竇紅蓮與這楊焰嬋不對付,原來是個搶飯碗的,所謂同行是冤家,倒也不足為怪。
就見竇紅蓮搖搖頭,歎息道“黃清水倒是真疼你,讓你早早離了內務司那個是非窩,這就是托付後事的意思了。內務司那些個執法、司刑的大小奴才,兀自趾高氣揚、狗仗人勢,一心想著要跟詔獄彆苗頭,殊不知眼瞅著就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楊焰嬋麵色不變,淡然道“為天子效死,本就是內務司上下的職司所在,陛下不是不念舊情的人,如今內務司裡剩下的,都是不堪造就之人,死了也沒甚可惜的,到了下麵繼續服侍我師父也就是了。”
竇紅蓮冷笑一聲“你說的倒輕巧,楊焰嬋,我也不跟你逗悶子了,前幾日宮裡就傳出消息,說你行為不檢,被黃清水趕出了內務司,陛下憐惜你往日伶俐,才把禦馬監這無人問津的冷衙門交給你,壓根沒提什麼賜穿蟒袍的事兒,你人憎鬼厭、隻從內務司帶出來個願意跟你走的駑鈍愚忠之人,怎麼,難不成在你看來,剩下的都是不堪造就的該死之人?嘿,今日你突然穿著蟒袍現於人前,隻怕好多人都悔青了腸子吧?”
楊焰嬋猛地抬頭“竇少主快人快語,咱們明人不說暗話,內務司早被各家勢力滲透得跟篩子一樣,其中尤以詔獄為最,算是爛得透了,以前我師父懶得管,如今情勢變了不得不管,與其費儘心力清理門戶,倒不如另起爐灶。你們詔獄也好不到哪兒去,否則鎮獄侯也用不著征調相對乾淨的三千私軍了。至於死心眼跟著我的‘老實人’,如今死得隻剩下一個了,我寶貴得緊,倒是不勞你再費心。”
他看向劉屠狗,輕笑道“聽說劉校尉麾下裝備了不少繡春刀?二百年前,禦馬監下轄有名為‘八駿’的四衛八營精銳騎軍,在平湘戾王叛亂中居功至偉,雖然因為某種原因,史冊上名聲不顯,但絕不輸給爭先渡河、全營儘歿的繡春衛右營。如今陛下有意重建禦馬監精騎,劉校尉若肯來,八駿都統之位非你莫屬,如何?”
劉屠狗啞然失笑,黑鴉衛在北四州頗不受待見,不成想進了京師,反成了人人爭相拉攏的香餑餑,隻不過這個楊焰嬋要跟鎮獄侯掰腕子,實在還差了不少分量,這番當麵邀請倒是挑撥的意味居多。
他搖搖頭,沒有開口。
楊焰嬋見狀,也不再多費口舌,插袖的雙手向身後一揮,袍袖與衣擺立時飛舞展開,其上的金紋青蟒鮮豔亮麗、栩栩如生。
他轉身向西,在劉屠狗與竇紅蓮的注視下,邁開步子走向廣場西側的那片屋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