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穿過樹蔭,自窗格縫隙間透入,漏了一地閃閃爍爍的碎玉,似秋霜如冬雪,殿中朦朧的燭火中生出正搖曳著的紅光暗暗滋長出幾分微弱的暖意。
我肩頭披著一件鵝黃色的織錦兔毛鬥篷倚在小榻上,柔軟的毛尖滑過手掌觸覺宛如絲綢一般細膩,我低頭輕輕地撫弄著毛影,“今兒可是去內務府領俸的日子?”
白歌手裡支著銅簽蹲在牆角一麵撥弄著銅爐裡正燒得“滋啦”發響的焦炭,一麵輕輕“嗯”了一聲。
我目光往窗外一瞟,聲音仿佛夜空中一道劃過天際的流星,“多少?”
隻聽白歌一聲歎息。
過了一會兒,白歌攏了一個銅手爐起身過來遞到我手邊,“小主,雖說今年冬天來得比往常晚一些,但寒意卻不減,還是捂個手爐千萬彆染上風寒。”
我低眸看一眼手爐,輕輕一推,含笑道:“你們不必瞞我,我曉得的,宮裡的炭不多了,是不是?”凝視著白歌,又道:“一大早我就見鶯兒興衝衝地奔去內務府領俸,回來的時候滿麵都是風塵仆仆,顯見的是跟人吵過嘴了,午間時分,鵲兒看了鶯兒從內務府領回來的東西又一臉不服氣地和鶯兒一道出了宮去,兩個人下午回來就坐在廊外頭的牆根底下白白靜了半日,平常她們倆一個比一個鬨騰,都這麼著了,你們還以為我看不出來嗎?”我見白歌麵色戚戚,搖一搖頭,輕聲道:“我知道那兩個必定躲在房裡悶惱呢,把宮裡人都叫過來我有話要說。”
白歌低低地應了一聲“是”,轉身就開門出去,一陣寒風進來冷森森的揚起梁下的紗帳帷幕,再落下拂過一地清冷的玄色方磚,能感覺到瑟瑟的凜冽正一點一點向我襲來,不禁伸手緊了緊領口的綢帶,一會兒,白歌便領著高萬枝一驅人進了來,每個人的臉上都是蔫蔫的,我的目光慢慢掃過眾人麵上,朝白歌一勾手,“打開我床頭櫃子把裡頭放著的幾個木漆盒子拿出來。”
白歌悄步過去,將三個大小不一的妝奩盒子並在一起規整的放在我麵前的小幾上,我輕輕一歎,直起身子抬手打開來,滿滿當當裝的都是首飾銀兩,琉璃耳墜、血玉鐲子、寶石戒指、瑪瑙朱釵、珍珠項鏈並著一層金燦燦的元寶錠子……在微弱的光亮下散發著最溫潤的光澤,宛如春水流淌泛起秀姿漣漪,自持道:“你們也看到我今日光景,你們若有誰想走我不攔著,畢竟主仆一場,也沒讓你們得到什麼好處,”話說一半,我抬手指一指妝奩,繼續道,“你們就從裡頭挑一樣帶走,就算是我儘了主仆之誼,日後也就兩清了。”
我見沒人要動,我又道:“你們可要想清楚了,今日光景才隻是剛剛開始,日後恐會有更艱難的日子,到底是要良禽擇木而棲,還是要繼續跟著我這個不爭氣的主子,錯失了這一次機會可就沒有下一次了,若是今日不走,日後被我發現有彆的心思,我定是不饒的,你們都是聰明人應該知道怎麼選擇。”
靜了片刻,原躲在眾人後頭的一個青衣女子出來跪在地上說:“小主,求小主打發奴婢走,奴婢想走,”我端量著她長了一張圓潤的麵龐,十三四歲的樣子,嘴唇是慘淡的顏色,她身子輕輕顫抖著,“奴婢上有八十母親,下有三歲弟妹,求小主體諒奴婢,奴婢來生願意做牛做馬報答小主。”
鵲兒上前來怒瞪著她,低喝道:“碧兒,你這是做什麼,你這是在做什麼!”
碧兒原應是鵲兒手下的人,平常指使著乾些雜活,不讓進屋伺候的。
今日是我第一次把這個名字對上了這個人,我點點頭,打手從妝奩裡抓了一把金瓜子,笑道:“聰明人都該向碧兒一般選擇。”說著,我就將手裡的金瓜子送至碧兒手上,碧兒雙手接過。
鶯兒眸光恨恨地看著碧兒,“站在這個屋子裡的人哪個家裡不是上有老下有小,但做人得憑良心,咱們小主好的時候何曾虧待過咱們這些人,景仁宮的奴婢奴才出去哪個不是體體麵麵的,現在小主一落魄就有人上趕著要走,真是養不熟的白眼兒狼!”
碧兒眼中將要滴淚,隻垂著頭不敢吭聲。
白歌過來拉了拉鶯兒的衣袖,眼色瞅了我一眼,示意鶯兒不要再說,“想走的留也留不住,彆說了,人各有誌。”
鶯兒忙禁了聲,隻是眼睛依舊惱怒地盯住碧兒。
過了一會兒,高萬枝打了個千兒道:“小主明鑒,奴才是絕不肯走的,但奴才手下還有幾個不懂事的,若有誰想走的,萬請小主能善待。”
我輕輕一笑,“這是必然的。”
正說著,就有一個小太監出來跪在麵前,連磕了三個頭道:“奴才小春子一直跟著小主儘心儘力,不敢有半分懈怠,還求小主看在奴才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饒過奴才這一次吧!”
我望住眼前這個瘦削的小太監,歎息道:“你起來吧,我說過不會怪罪的,”話音未落,我就從妝奩裡拿出一塊上好的藕花玉佩來,“隻希望你日後能跟上一個好主子過著安穩衣食無憂的生活。”小春子又重重地磕了一個頭,直道自己該死,其實有什麼該死的,我對他們並沒有過大的恩惠,在無望中尋求出路本就理所當然,小春子微抬起臉接過玉佩時,我無意看見他額頭竟磕腫了好大的一個包,心裡不免又是一陣酸楚,隻覺得沒有必要。
若是他們能活在現代該多好!
半晌後,我又問了幾句,見再無人說要走,便就讓白歌將碧兒和小春子兩人送出去,白歌回來後,我囑咐道:“你們既安心要侍候我,想必也打定了主意要跟著我,不存二心,我是什麼性子,你們也都知道,日後我若好,你們便好,但若我不好,也盼著你們能跟我一條心,一條命,什麼該說,什麼該做,都是聰明人,不會不懂。”
一屋子宮女太監皆道:“從今往後隻以景仁宮馬首是瞻!”
我環視一圈,很是滿意,“嗯”了一聲,便就叫眾人散了,隻留了鶯兒、鵲兒下來說話,我盯著眼前的兩人,緩緩道:“說實話吧,今兒去領俸遇見什麼事兒了?”
見兩人不肯說,我又道:“到底領了多少回來?”
白歌對兩人清聲道:“彆瞞著了,小主心裡都清楚,不然方才也不會有那一出。”
鶯兒輕整娥眉,欲要落淚,“內務府裡外都是小人,整日裡拜高踩低,見人下菜碟兒,之前小主風頭正盛時忙不迭的就跟狗皮膏藥似的貼上來了,何曾要景仁宮自個兒去領過俸,都是遣人早幾日就送過來了,今兒奴婢見俸遲遲未到就自個兒去領了,結果生生要奴婢在風口等了兩個時辰,這也就罷了,回來才發現內務府竟然私自克扣了小主的東西,小主這才稍稍不得意些,那起子小人就這樣欺負上來了。”
我籲出一口氣,輕輕道:“如今我惹了老佛爺不快自然比不得往日風光,用度都儘量節省著些。”
鶯兒咬唇道:“還有一整個冬日要過呢,內務府這次送給咱們景仁宮的全是黑炭,燒起來全是濃煙根本就用不了,還有那些裁衣的料子,裡頭全都被黴蛀了,還不知是從哪個犄角旮旯裡翻出來的呢!”
白歌眉心一猝,“什麼!?黑炭!”白歌神色愴然地看著我,慨然道:“咱們小主什麼時候用過這樣的東西,就是在府邸時老爺也是當作寶貝般的疼著,黑炭,連奴婢都沒見過。”
鶯兒憤然道:“黑炭很難點起來,就算點起來了也會燒的滿是煙塵,氣味難聞嗆得人連腦殼都疼,根本不能放在室內用。”
我深吸一口氣,分彆拉過她們三人的手,“是我連累了你們,”又垂眸道,“好在我這裡還有許多好料子可以用,裁衣也可以學著自己動手,至於那黑炭若實在不能用也就罷了,多捂幾個湯婆子,多蓋幾床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