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女有些怯懦地道“夫人說沒什麼特彆的事,說是說是夫人家的二小姐,這幾日要來府上做客,想跟老爺商量一下。”
“好,你先去回稟夫人,我馬上就過去。”蕭狄說著,站起身來,哈哈一笑道,“這祝家小姐脾氣整個洛城誰人不知?我若不讓她來,她便肯遵從?龍兄弟,失陪了!你且安心住下,凡有困難疑惑,都可向程伯討教,記住了!”
他說罷,用力握了握龍少陽的手,轉身一瘸一拐去了。
龍少陽眉骨微微一動,仔細打量起眼前這個老仆人約莫六十多歲,高高瘦瘦,彎腰駝背,皮膚黝黑,老樹皮般的皺紋堆滿麵部,壓得五官不甚清晰,破爛的灰色長袍間彆著一支老煙鍋,氣味嗆人,更顯得醜陋不堪。
那老仆取出火折子,點燃了煙葉,吧嗞吧嗞吸了幾口,咳了幾聲,從家丁手中接過一隻燈籠,說道“龍公子,老奴在前給你引路,走吧。”聲音嘶啞、乾澀又低沉。
說完也不等龍少陽回話,轉身便走。龍少陽隻好跟在後麵,穿廊過院,一路無話。
出了角門,順著鵝卵石甬道往前走,龍少陽隻覺來到一座大花園中,黑漆漆的一片看不到邊,隻有那煙鍋忽明忽暗,襯著前麵那隻昏黃的燈籠,透著一股寂寥和陰森,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怪怪感覺。
突然一側傳來幾聲“咕咕”的叫聲。
龍少陽一下子停住腳步,那老仆卻是腳步不住,突然道“龍公子,不要驚慌,那是大少爺喂養的幾隻鴿子。花草魚鳥,琴棋書畫,這些怡情養性之物,大少爺平日是最愛不過了。”
龍少陽無聲一笑,邁開腳步,跟了上去。
隻聽那老仆又道“龍公子,以老奴看,你可不是個普通人呐!”
龍少陽心下一驚,旋即定了定心神,略一遲疑,還是忍不住笑問“老伯,你這話晚輩不懂,還望前輩指教!”
“公子雖不說,老奴卻看得出來。”那老仆放緩了腳步,徐徐道,“大少爺啊,平時難得見他一回笑得如此開心,說這麼多話。哎,自從十幾年前那件事之後,他就變得沉默寡言,可今晚他與往常大不相同。這是其一。”
“哦?”
“其二,這蕭府來客,一般他從不接見的,更彆說直入正廳,奉茶敘話了。”
“唔。”
“其三,”那老仆咳了幾聲,雙目炯炯,接著道,“這彆院竺舍,平日裡就是家裡下人未經吩咐,等閒也是不能擅自進來的。除了長公主、老爺的生日、忌日,大少爺平日也隻是來這院裡種花養草、喂魚養鳥,夜不留宿。至於留宿客人,那更是沒有先例。”說完,又劇烈的咳嗽起來。
“嗯。”
龍少陽沒有接著這個話題,卻說道“以晚輩愚見,前輩隻怕也不是凡夫俗子!”
他自顧自說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我也有三點憑據,不知前輩可否願意傾聽?”
“龍公子,老奴洗耳恭聽。”程伯吐了一口煙,微笑道。
“一來,前輩年過六旬,卻步履矯健,與晚輩相比,一路走來絲毫未落下風,可見腳力非凡。”
“哦。”
“二來,前輩穿廊過院,拐彎抹角,如履平地,手中燈籠平安穩當,紋絲不動,可見膂力非凡。”
“唔。”
“三來,前輩手持煙鍋,煙葉忽明忽暗,明長暗長,明短暗短,實非常人所及,可見肺力非凡。如此三者齊備,豈能是一介庸人?”
“哈哈。”那老仆拊掌讚道,“龍公子真是毓秀鐘靈——竺舍到了,公子請!”
那老仆開了門,將龍少陽讓進大廳。
廳內燭火高照,正中高懸匾額,寫著“竺舍”二字,端莊方正,工整規範。下麵掛著一幅畫遠處山巒連綿起伏,如波濤相接,山嶺起伏間斜陽欲墜,寒鴉點點。近處一山嶺突出,周遭零落幾株禿樹,蕭瑟寂寥,嶺上有涼亭一座,亭中那人輕裘緩帶,一副文士打扮,正背負雙手,側身遠望。寥寥數筆,麵目不甚清晰,一道劍眉卻分外醒目。
左右各有一聯,左邊寫道“山抹斜陽,天點寒鴉,雲遮歸途。”,右邊寫道“鱣鯨失水,虎豹當關,天闕無路。”卻是草書寫就,似一筆而成,偶有不連,而筆勢不斷。畫卷紙色已經泛黃,可見時日已久。
龍少陽見這畫雄渾蒼涼,這字氣勢磅礴,不禁讚道“好一幅丹青妙筆!”
正看得出神,忽聽得背後那老仆嘶啞的聲音,“公子,請用茶!”
龍少陽轉過身來,伸手接杯,不期卻與茶杯碰在一起,杯身一抖,茶水飛濺而出,灑落在他右手袖口上。
“公子燙到沒有?老奴該死,瞧我這笨手笨腳……”那老仆一邊嘴裡念叨沒完,一邊忙著用手擦拭袖口處茶水。
龍少陽見他順勢卷起自己右手袖口,心下一動,隱約猜到了他的意圖,知他並無惡意,當下沒有閃躲,淡淡道:“前輩不必在意,不礙事的。”
袖管被挽起,手腕上方約兩寸處,一顆指甲般大小的紅色胎記赫然可見,仿佛一個淡紅的小花瓣粘在上麵。
龍少陽隻覺握著自己手腕的那兩隻手在慢慢收緊,一股源源不斷的暖流自掌間湧出,溫暖而不熾熱,平和而不強烈,猶如冬日裡的暖陽。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滯。
突然這股暖流斷了——那老仆手一鬆,笑道“讓公子見笑了。公子不必前輩長前輩短的,雖說老奴這一把年紀都能當公子的爺爺了,可大夥兒程伯程伯叫習慣了,公子以後就叫我程伯吧。”
說著咳嗽了幾聲,接著道“茶水床鋪都已準備停當,公子早點休息,老奴告退,明日再來伺候。”說完也不等回話,徑直轉身走了出去。
龍少陽一人洗漱完,坐在床沿,隻覺得心如飛絮,睡意全無,趿著鞋推開窗戶,但見圓月如盤,清冷的月光水銀般撒下來,罩住全身,寒氣逼人。
他怔怔地望著,雕塑般一動不動。許久,喃喃道:“上元獨自憑欄,心在洛城身在吳。此時此刻,我是身在洛城,心也在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