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國無刑民!國無刑吏!六千字第二更)
嬴政看向下方,問道:“諸卿以為何。”
舉殿默然。
召平等人看向黑臉的杜赫,卻也是不敢出聲反對。
扶蘇說的太狠了。
不僅搬出了《商君書》,還有當初始皇極力推廣的《為吏之道》,以及亂世末期最後一個大家荀子的言論,繼而佐證自己對這次的事進行嚴懲的觀點。
他們雖有心反對,但卻不知該怎麼辯白。
若是繼續開口,很容易被扣上一個‘善民’的頭銜,若是被陛下認為自己是在合力掩蓋過失,是一個喜好搬弄是非的惡吏,那對自己今後在朝堂將會大為不利。
隻是任由扶蘇想法落實,對他們的打擊太大了。
廷尉府自李斯之後,大多淪為了功臣的自留地,因為廷尉府主管的是法律令,一般都不容易出問題,在裡麵待上幾年很容易升遷,因而很多官員都喜歡將自己的‘郎官’子弟安排進廷尉府,這一番罪之,今後仕途可就難料了。
而且還有很多新晉官員虎視眈眈。
更重要的是。
不能任由這股歪風邪氣滋長,若是任由扶蘇隨意施為,他們這些功臣恐在朝中的威望會越來越低,到時甚至可能被其他官員生出覬覦之心,到那時對他們而言將會是噩耗。
隻是眼下又不能開口。
這倒是將杜赫、召平等人急的夠嗆。
嬴政淡漠的看向下方,最終將目光看向扶蘇,問道:“扶蘇,你對此事了解最多,你來說說,對廷尉府及相關官署官吏當如何懲治。”
扶蘇作揖道:“啟稟父皇,兒臣認為當重罰。”
“蒙毅廷尉去職。”
“其餘廷尉府官員,除剛任職不久的,一律降爵降官,而少府治下的鐵官、鹽官,直接免職,他們的確接任時間不長,但關中發生了這麼影響惡劣的事,他們必須給天下一個代價。”
“因而免職是必須的。”
“不然不足以平民憤,更不足以樹法威。”
“《效律》中就有明文規定:尉計及尉官吏即有劾,其令、丞坐之,如它官然。”
“兒臣知曉,這對廷尉府的官吏多有不公,然廷尉府身具重職要職,不思時勢之變,不思人民之安居樂業,唯念舊時律令法條,不選擇與時俱進,如此官署又豈能擔負起天下重任?又豈能為天下信服?”
“法無立,則民不信。”
“民不信則國危!”
“兒臣為大秦長公子,又豈敢不察怠慢?”
“韓非子在荀子處求學時,曾講過這樣一個故事。”
“搖樹葉的人,如果一片葉子一片葉子的去搖,累死他也乾不完,但要說直接敲打樹乾,整棵樹的葉子都會晃動,張網捕魚的人,如果一個網眼一個網眼地撥弄,同樣不知要忙到什麼時候,但如果牽引漁網上的總繩,魚就一下被網住了。”
“其中道理是一樣的。”
“萬千樹葉和網眼就如天下萬民,樹乾跟總繩就相當於官吏,管好了官,民自然就管好了。”
“所以韓非子主張‘明主治吏不治民’。”
“而這本就是秦國曆來的吏治主張,眼下懷縣之事,損民上百,牽涉關中民眾百萬,這都是因官吏疏忽懈怠,若是不加以嚴懲,隻是出現事情解決事情,豈不就跟搖樹葉、撥弄網眼一般?”
“隻做修修補補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唯有徹底整飭,才能以絕後患,兒臣正是考慮到這些,才上書嚴懲相關官署。”
扶蘇頓了一下,看向下方百官,冷麵道:“若有官員說扶蘇是因噎廢食,扶蘇倒認為因噎廢食未必不是壞事,至少能真正的遏製住這股不正之風,讓朝廷重獲清明,以期回到荀子口中的‘古之民也,古之吏也,古之士大夫也,古之朝也’!”
“請父皇明鑒。”
百官靜默。
位於百官正前的李斯,偏過頭,他沒有看向扶蘇,而是看向了不遠處的張蒼。
張蒼眼下低垂著頭,麵色很是心虛,根本不敢與之對視,若是能夠,甚至都想直接把頭埋進土裡。
沒錯。
這又是他講給扶蘇的。
其他人或許不知來由,但李斯是知曉的,因為當年韓非子結結巴巴講出這個故事時,李斯同樣在一旁,當時荀子還因此誇了韓非子幾句,說還是頭一次有人這麼生動的闡述這一說法,並欣慰的稱讚韓非子今後前途不可限量。
甚至還認為韓非子若入秦定會高就。
隻是在韓非子之前,李斯提前去了秦國,韓非子也並沒有如荀子所言,在秦國高就,反而入獄而亡,若是荀子知曉,恐也會生出不少感慨,隻是眼下,張蒼卻隻覺如芒在背。
他甚至想抽自己兩巴掌。
當初扶蘇向自己請教《商君書》《韓非子》,他稍顯賣弄的多說了一些,結果扶蘇並沒有將這些閒語拋於腦後,反而真的記在了心中,眼下更是當著朝堂百官的麵,直接說了出來。
這讓張蒼深感汗顏。
李斯看了張蒼幾眼就收回了目光。
他對此並無多少看法。
過去扶蘇善言亂法,遠離大秦新政之道,因而為不少朝臣擔憂,眼下扶蘇重申法治立國,並提議嚴明法紀,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隻是長公子有些過剛了。
律法嚴明恐不是很多官員想見到的。
李斯微不可查的看了杜赫、召平等人幾眼。
而且這次的問題非在懲治廷尉府。
而在爭權!
勳貴功臣跟新晉官員的爭鬥。
數月前,始皇借著徐福之事,對朝廷進行了一番整飭,提拔了不少官員,不過當時多為宗室出去的官員,以及秦地出去的法吏,因而並不為立國功臣在意,然扶蘇這次開口,卻是直接要動整個廷尉府,也瞬間讓杜赫等人驚醒
廷尉府的職能,在大秦立國後,其實有所削弱。
但權柄依舊很重。
這種跡象從商鞅變法後就一直存在。
而他執掌廷尉府時,廷尉府的職爵班次座居丞相、上將軍之下的所有大臣之首。
而且廷尉府過去是秦法的實際運轉軸心,是秦法的威權凝聚之所,唯其如此,在朝,在野,乃至整個天下,廷尉府都是秦國之所以為秦國的標準,猶如戰場標有姓氏的統帥大旗。
沒有秦法,秦國不成其為秦國。
沒有廷尉府,秦法不成其為秦法。
當時廷尉府的職權可謂龐大,結合實際職能與延展職能,大體有四個方麵的職能。
其一,執法行法。
其二,法教,轄三級法官,為朝野臣民宣法。
其三,籌劃修法立製,法令需要修訂,亦或在擴張的領土上要推行新法,都須得廷尉府事先籌劃。
其四,領銜執法六署廷尉府、司寇府、憲盜署、國正監、禦史署、刑徒署),會商行法涉法製國策方略。
權柄不可謂不高。
當時秦國凡事皆有法式,政事與國計民生之謀劃,無不與律法有涉。
舉凡商市稅金、關卡盤查、農田賦稅、河渠澆灌、工程徭役、獎懲查處,軍功查核等等,無不由廷尉府主持決斷。
正因為廷尉府過去權柄太重,大秦立國之初,便將廷尉的各項職能拆分了。
禦史開府,拿去了監察百官的職能。
廷尉府直接被放置在了丞相府下,再也沒有了獨自施政的可能,而且廷尉府治下的執法機構,左監、右監、獄正三署,側重還要受命於禦史大夫府,直接變成了三公下的雙重領導。
權勢大為削弱。
即便如此,廷尉府的權勢,依舊在九卿前列。
又因為職事減少,所以成了很多功臣子弟,郎官期滿後的安置之所。
扶蘇眼下大動廷尉府,無異是在給功臣上眼藥。
尤其是聯想到前段時間朝廷官員調動,更是讓不少官員一顆心懸著,唯恐他們早已認定的官職,最終為新晉官員竊據,因而一直在極力反對將事情擴大化、複雜化、尖銳化。
力圖將事態範圍控製在極小範圍。
隻是扶蘇顯然不想就此罷休,而是想一杆子捅到底。
李斯目光微闔。
他並不會急著開口。
而是思索起始皇的用意及心思。
他身處朝堂這麼久,自是看得出來,扶蘇根本就沒有明白其中的利害,言行舉止一直都落在懷縣事件上,好似完全沒有想過此事,對朝廷的影響及對朝臣的影響。
然始皇將此事交由扶蘇,未嘗不是在借扶蘇之手,趁機削弱功臣勢力。
扶蘇隻是始皇的一柄劍。
在李斯沉思的時候,同為三公的頓弱,神色相對平靜。
他淡淡掃了後方,沒有開口想法。
禦史府是監察係統,是替陛下監察百官及天下郡縣的,這次的事是丞相府下的事,跟他禦史府關聯不大,隻是最後定罪的時候參與一下,其餘時候基本跟他們無關,自不會輕易摻和。
一念至此。
他目光略顯清冷的掃了眼張蒼。
隻是很快收回了目光。
聽到扶蘇擲地有聲的話,杜赫等人臉色鐵青。
他們心中也是極為惱怒。
嬴政並沒急著開口,饒有興致的打量著下方,任由殿內靜如幽穀。
良久。
杜赫出列道:“臣對長公子之言不敢苟同。”
“維護成法,天下至理也。”
“少府下的鐵官、鹽官的確存在不察,但監察職能本就不是鐵官鹽官職能,豈能因一句‘給天下人交代’,就這般草率的處理官員?這般莫須有的罪名實在令人心寒。”
“再則。”
“君臣同治,唯守之於法,待之以誠。”
“而長公子之辯才惑人耳也!”
“其辯說屬辭,飾非詐謀,以釣利於國,實則利小害大。”
“也是引國誤入泥沼。”
“好聽人之浮說而不權事實,故雖罪禍朝臣,不能使國強也,此猶飲鴆止渴,看似於國大利,實則危害之烈,後患之大,恐無一補救也,若行,凡官署官吏,無故遭受迫害,豈非讓大小官吏寒心?如此環境,又豈能一心為國?”
“目下天下雖定,然六國餘孽仍在四方窺視,若因此遷怒官員,便是舍棄人心,當此之時,將廷尉府整個官署及其餘官署治罪,長公子不怕背害賢誤國之名嗎?”
杜赫說的很重。
他執掌少府,位列九卿之一。
不能置之不管。
前麵扶蘇那般言語,已是不留任何情麵,他又豈會因此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