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七國論!上)
“更法。”嵇恒輕語一聲,臉上露出一抹笑意。
“先生為何發笑?”扶蘇好奇道。
嵇恒搖搖頭,淡淡道:“我笑的是始皇終究還是反應過來了,或者說終於再度下定了決心,大秦立國之後,始皇曾一度陷入到自我遲疑,態度反複,繼而大政方麵多有偏失,眼下重新定下神來,卻是殊為不易。”
“對於更法你其實當有所理解。”
“也的確是你猜測中的更法,便是《商鞅書》中的《更法篇》。”
“至於《商鞅書·更法》裡麵的內容,你其實比我看的更多,我也就不多贅述了。”
“更法更法,重點在更!”
“何以更法?”
“便在於天下需要做出改變,所以才要順天應時進行變更。”
“如此回複,你恐不甚理解。”
“也罷。”
“我便將此事拆開細說一番,簡單的引經據典,你其實並不太容易理解,我便以七國為例,為你拆解一二更法的重要及更法的意義,還有便是更法的必要性。”
“對於六國滅亡,天下大體有這幾種說法。”
“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不善,弊在賂秦。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也。”
“還有說六國是亡於戰略失誤,認為六國為爭小利互相殘殺,致使秦國多去韓魏占據中原腹心,使得六國沒有抗秦基礎而滅亡。”
“還有歸結於是六國沒有堅持蘇秦開創的合縱抗秦之道。”
“諸多說法,實則都是表層。”
“在我看來。”
“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而日後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內因才是各自覆滅的根本。”
“而‘變法’則是貫穿整個戰國時期。”
“也是六國滅亡之根本。”
扶蘇心神一凜。
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安靜等著嵇恒講解。
他知道。
嵇恒今日的這番見解,恐才是始皇傳回‘更法’二字的真正意圖。
他又豈敢生出半點疏忽怠慢?
嵇恒負手而立,淡淡道:“韓國盛於變法,同樣亡於變法。”
“韓國以忠直族群而聞名天下,卻又以術治亡國,實乃天下異數也。”
“在此之前,你需明白一件事,戰國大爭之世,一國主體族群之風習,對國人國風有著決定性的影響,而韓國在戰國之初,卻是與後期韓國有著截然不同的風貌,戰國之初,韓國有著強勁的擴張活力。”
“潁川、南陽,夏人之居也,政尚忠樸,猶又先王治遺風。潁川敦厚。。。。。。南陽任俠。故,至今謂之夏人。”
“戰國初的韓國是以三代中的夏人自居的。”
“也是一個忠直族群。”
“然大政之世,魏國率先完成變法,隨著李悝變法後,魏國的迅速強大,而三晉相鄰,當此之時,魏國多次攻打趙韓,三晉衝突驟然加劇,再此之時,韓國主動求變,因而有了世人皆知的申不害變法。”
“申不害是法家術派名士,也是術治派的開創者。”
說到這。
嵇恒有意停頓了一下,隨後才繼續道:“術治之所以能歸於法家,原因在申不害的術治以承認國法為前提,以力行變法為己任,然術治派真的是法家嗎?”
“當是非也。”
“當時術治隻是為天下士人看做法家而已。”
“究其實,術治派與當時真正的法家主流商鞅,兩者有著尖銳衝突與重大分歧。”
“分歧之根本。”
“法家主流主張唯法是從,術治派主張以實現術治為變法核心。”
“術治者何?”
“督察臣下之法也。”
“即是整肅吏治並保持吏治清明而方法手段也。”
“所以名之以‘術’。”
“就實而言,術治的理念根基發自吏治的腐敗與難以查究,且認定吏治清明是國家富強民眾安定的根本,如此理念並無不當。”
“然此間要害便是術治變法後出現了扭曲變形。”
聞言。
扶蘇臉色微微一變。
他過去也對術治嗤之以鼻,認為術治不過是陰謀算計。
而今聽到嵇恒如此評價,也是當即明白過來,自己憎惡的非是術治,而是術治下的扭曲變形。
嵇恒淡淡道:“申不害在韓國主張近二十年,在這二十年間,韓國術治大大膨脹,依靠種種秘密手段,查核官吏的權術,在這二十年間迅速擴張為彌漫整個韓國朝野的惡風。”
“由是日久。”
“君臣爾虞我詐,官場勾心鬥角,上下互相窺視,朝野上下人人自危個個不寧,在如此情況下,豈能有心務實正乾?”
“在這幾十年間,韓國本有利於凝聚人心,激勵士氣奮發有為的可貴品格,都在這幾十年間的權術之風下惡化為老實無能而終遭唾棄,所有的卑鄙齷齪的手段技巧,都被權術之風推崇為精明能事,所有大義節操赴險救難的大智大勇,都被權術之風矮化為迂腐迂闊。”
“一言以蔽之。”
“在術治之下,從政者隻將全身自保視為最高目標,將一己結局視為最高利益,以國家興亡為己任而敢於犧牲的高貴品格蕩然無存。”
“然申不害變法後,的確使韓國吏治整肅,一時強盛而獲勁韓之名,各大戰國不敢侵犯。”
“與此同時。”
“這次變法也徹底摧毀了韓國族群賴以立國的道德基礎,打開了人性醜惡的閘門,使一個以忠直品性著稱於天下的族群,墮入到最為黑暗的內耗深淵,由廟堂而官場而民間,節烈勁直之風不複見矣。”
“韓國在申不害變法後,急速衰落,真的能全部歸咎於變法?”
“同樣非也。”
“而是韓國受術治派影響太深,朝野上下都信奉權術,但實施權術又很笨拙,最終連權術賴以存身的強勢根基也不再追求。”
“韓國君臣忘記了一件事。”
“韓國變法是為謀自身強大,最終反倒落入到不謀自身強大,而篤信權謀存身的怪象。”
“也不由韓國淪為戰國時期的政治笑話。”
“然這其實也無可厚非。”
“因為隻要會玩弄權術,學會鑽營,便能輕鬆的晉升高位,又有多少臣子能按耐住性子,再去圖謀變法強國之法?”
“正因為此,韓國中後期再也沒有了錚錚的變法強國之意,廟堂君臣的所有身心,全都集中在了避禍謀人的算計之中,如此滑稽荒誕的術治之邦,又豈能再度興盛?”
“世上無論多麼高明的權術,隻要脫離實力,隻能是風中飄舞的柳絮;一隻雞子無論以多麼炫目的花式碰向石頭,結果都隻能是雞子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