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未亮,蟬鳴聲已響。
嬴政並未回章台宮休息,而是直接睡在了鹹陽宮。
此刻。
大殿之外。
扶蘇的身影出現了。
他看著靜謐的大殿,朝著徹夜未眠的宗正微微躬身,道:“昨夜,勞煩宗正了。”
嬴賁平靜道:“殿下多慮了,陛下如今正在氣頭上,而今方才睡著,殿下還是莫要打擾了。”
扶蘇頷首,沉聲道:“宗正有心,扶蘇不會打擾父皇,扶蘇就在殿外等著,也請宗正稍加費心,若是父皇醒來,請將扶蘇到來的消息,稟告給父皇。”
“若是父皇不見,宗正也莫要為難。”
“扶蘇拜謝。”
扶蘇恭敬的朝宗正一禮。
嬴賁怔怔的看了扶蘇一眼,輕歎一聲,隻得點了點頭。
而後。
嬴賁回了殿內。
扶蘇則一臉恭敬的跪在殿外。
日上三竿。
七月氣候已漸漸高漲。
烈日東升,給整片大地帶來了一片暑氣。
扶蘇的大半身子,都已被陽光照射,不過扶蘇不為所動。
宗正始終沒有出來。
更沒有派人傳出任何聲息。
殿內。
嬴政早已醒來。
已開始了日常的政事處理。
隨著他重新收回大權,而且是直接大權獨攬,將原本李斯的政要,也全都攬了過來,他每日需處理的事情太多了,他已很久沒有這樣的宵衣旰食了。
雖身體有些吃不消,然惟有麵對著高高的奏疏,嬴政心中才能得到些許安寧。
又不知過去了多久。
嬴政並未抬頭,隻是淡漠的問道:“扶蘇還沒走嗎?”
嬴賁拱手道:“回陛下,未曾。”
“殿下自雞鳴時分,便一直等候在殿外,並特意叮囑了臣,若是陛下未醒,陛下未曾召見,就不要打擾陛下。”
“殿下一片赤誠。”
聞言。
嬴政不以為然,繼續埋頭處理奏疏。
對於嬴賁的說辭,根本不理會,既然扶蘇想等,那就等去吧。
見狀。
嬴賁苦笑一聲。
如今陛下明顯火氣未消。
扶蘇想借此讓陛下召見,隻怕當真打錯了主意。
不過,陛下之家事,他雖為宗正,卻也不好插手,更不便插手。
大秦宗正。
要做的便是堅定站在陛下一方。
無論對錯。
正午時分,豔陽高照。
熾烈金烏高高的懸在天下,將漫天的金黃熱氣揮灑,烤的地麵都一陣發燙,扶蘇渾身上下都是汗水,額頭上、脖頸上也都流下了汗水,在陽光的熾曬下,剛剛出現的汗水,也是在頭頂揮發成一團團熱氣。
扶蘇任由汗水滴落。
一個上午下來,鹹陽宮外,不時有官員、侍從進出著,也不時有人看向他,扶蘇身子卻未移動半分,依舊堅定的等著。
扶蘇在殿外立柱的消息,也很快傳遍了皇宮。
落入到諸公子公主之耳。
聽聞這個消息,眾人神色不一。
有的神色一黯,有的輕歎一聲,有的暗暗搖頭,還有默然不語的。
最終。
諸公子公主陸續去了宮外。
見到扶蘇依舊跪在外麵,身軀還挺的筆直,眼中露出一抹複雜跟欽佩。
公子高站在殿外,高聲道:“兒臣高,求見陛下。”
“請陛下饒胡亥死罪。”
將閭站在公子高身後,同樣高聲道:“兒臣將閭,求見陛下。”
“請陛下饒胡亥死罪。”
“兒臣榮祿.”
“.”
大殿外突然響起了十幾道聲響。
都是為胡亥求饒的聲音。
還在宮中的公子公主,整整二十餘人,此刻都跪在了殿外。
殿外聲音肅然。
一字一句都落入到了殿內。
也落到了嬴政之耳。
嬴政麵色一沉,整個人又氣又怒,氣的是他的兒女,竟然全都選擇忤逆自己,就為了一個意欲弑父的胡亥?
過去這麼多年。
他何曾見過這些人這麼團結過?
公子高、公子將閭等人,日夜提防,謹小慎微,謹言慎行,唯恐他們自己出錯,引起各方不滿,最終招致禍事加身。
也擔心他們日常舉措,會引起扶蘇、胡亥的警惕,讓人誤以為有爭儲之心,因而一直都待在皇子學室,不敢輕易踏出。
若非大朝會,甚至都絕不主動前來參加,便是想將一切麻煩離身。
而今卻變了。
一個個全都站了出來。
還全都站在了自己的對立麵。
為一個胡亥求情。
他們都是熟讀律令法條的,難道真的不知自己在做什麼嗎?
嬴賁微不可察的掃了始皇一眼,又很快的將目光收了回來,心中喟然一歎。
始皇的確怒了。
但心中未必沒有喜。
為君、為帝王,的確惡這種行徑,然作為父,誰又不希望自己闔家團結?兄弟姐妹齊心?
即便日常是有所磕磕絆絆,但在大事麵前,皇室內部始終能團結一致,這又何嘗不是大秦能長期堅毅不倒的原因?
嬴賁拱手道:“陛下,殿下已在殿外站了數個時辰了,殿外天氣正高,殿下又一直遭曝曬,臣擔心殿下的身體恐會吃不住,不若讓殿下及其餘公子退下,亦或者召見入殿?”
嬴賁試探性的詢問著。
嬴政冷冷掃了嬴賁一眼,冷哼一聲道:“他們既然想跪,想曬,那就容他們曬。”
“等他們受不了了,自然就回去了。”
嬴賁張張嘴,也不敢再勸。
嬴政讓嬴賁去給自己準備吃食。
他則繼續伏案處理奏疏。
這麼高強度處理奏疏,以始皇現在的身體,也實在是吃不消。
見嬴賁離開,嬴政身子直接趴在了案上,開始了閉目養息,嬴政有些累了,他的思緒,漸漸陷入了一片混沌,他的眼前恍如夢境般看見了未來的一幕——
這是他曾夢見過的一幕。
不知何時,自己落得齊恒公薑小白一樣的下場,臨死之前令不出宮,身後生發了巨大的動蕩。
而這一幕,更前些日子何其相似。
若是自己不察。
這未來的一幕,恐真就發生了。
趙高的算計的確很粗糙,也很容易為人看穿,但這麼粗顯的道理,趙佗看不出來?李斯看不出來?禦史德、趙成、胡毋敬等人看不出來?
他們都看得出來。
隻是他們全都視而不見了。
因為隻要他真的死了,李斯這‘鼠輩’當真還會這麼堅定?如果真的跟趙高串通,篡了詔,趙佗等人便是師出有名,到時雷霆出擊之下,扶蘇又豈能招架的住?
扶蘇一死。
朝堂豈會再有異議?
到時天下真就落入到趙高等人算計了。
他又能如何?
隨即。
他想到了李信,也想到了蒙恬。
最終都不禁搖頭。
他們終究是比不過王賁。
想到自己若是糊塗,若是不察,將致大秦陷入的陷阱,即便堅毅如始皇,也不由一陣難受。
而這也更加堅定了嬴政腰斬趙高之心。
這些亂臣賊子必須死!
恍惚間。
他的耳畔又響起了一陣讀書聲。
這些聲音都很稚嫩,也很清澈,對於自己的十幾個兒子,十幾個女兒,他親自督促教誨的時間很少,可以說是大多數都沒見過幾麵。
甚至一些兒女,他都叫不全名字,記不全兒女們的相貌,更不清楚大多數兒女的學業才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