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
李隆基大樂,撫須朗笑道:“朕的愛妃心善、將軍勤懇,使破散十年之門戶團聚,好,很好!薛靈、薛白,你父子還不謝恩?”
“謝聖人大恩大德!”
薛靈想到富貴晃眼,大喜不已,連忙磕頭。
柳氏喜極而泣,再次哭了出來,深深看了薛白一眼,向李隆基千恩萬謝。
“謝朕做什麼?”李隆基愈發親切,“你們該謝誰還不知嗎?”
薛靈夫婦再次俯地,“謝貴妃、謝高將軍……”
薛白還在發懵,慢吞吞地抬起手準備行禮。
“快起來,不必多禮。”楊玉環笑意吟吟,轉向薛白道:“再過一會兒,許合子便要禦前獻唱,你詩詞寫得好,可得讓她唱支新曲。”
她眼睛亮亮的,像是很貪玩。
想來李隆基年邁卻還這般寵愛她,除了因美色之外,或許也因她的活潑貪玩能讓他覺有趣,感到青春年少。
畢竟誰又喜歡整天板著臉的無趣人?比如今夜殿上諸妃,還有一人也是絕美,但氣質清冷,不愛說話,李隆基就一直疏忽她。
薛白又想到,楊玉環這一番話也許還有提攜之意。
兩個月前她曾負氣出宮,他讓楊釗送了一首詩……她記得這個人情。
“貴妃謬讚。諸公麵前,不敢獻醜。”薛白答得規規矩矩。
“不可過謙,大唐的少年郎該有豪闊傲氣!”李隆基雖老,語氣卻豪氣衝天,“何況你那句‘雲在青天水在瓶’就很不錯,如此意境,一句即可抵整首好詩。”
“聖人怎也聽過?”薛白故作驚訝。
“算盤打得好啊。”李隆基得意一笑,不再理會他,道:“薛卿,帶著你的兄弟、從子落座,賜酒!”
“喏。”
“好了,這小子身世既定,莫再讓爭子之事擾了上元宴。楊卿,你說是嗎?”
“……”
這一幕幕,看得李娘目瞪口呆。
她不敢相信自己英明神武的父皇分明知道薛靈等人在欺君,竟能放縱了他們,隻管誰能哄得他開心便讓誰說了算嗎?
自從有了楊玉環,聖人真是太昏庸了!
再轉過頭,隻見李騰空端坐在那目光隻盯著薛白看,她雖隻顯出一個側臉,但少女情思,顯而易見。
李娘心裡不高興,更看不慣李騰空那滿是歡喜與情意的樣子,哪怕明知宴會上不是說話的時機,卻還是氣惱地推了李騰空一把,將她從沉思中推醒過來。
“李小仙,你發什麼癡?你不能嫁他,你嫁不了他!”
“為何?”
李娘反倒被問得愣了愣,惡狠狠地小聲道:“因為他們都在欺君,實則他家滿門上下,俱是你阿爺殺的!”
李騰空腦中“嗡”的一下,整個人懵住了。
她嘴唇張合,想問李娘怎麼知道,想說“你騙我”。
但她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已意識到這事很可能不假……因為阿爺就是那樣的人。
“這般大仇,他必恨你阿爺入骨,所以才接近右相府,你嫁不了他。”李娘還在說。
情緒湧上來,李騰空低下頭去。
她先是回想起那幾次在選婿窗後看薛白的情形,那日阿爺讓人去南曲打聽他是如何搭上楊釗的,有個名妓說薛白坐懷不亂雲雲,她忍不住跑出去說了一句。
“阿爺,這位郎君舉止不凡,詩寫得也好,是個人才。”
故事從這裡開始,到現在,所有回憶她得一樁樁從腦中抽出去,今夜的相遇、冒險……都得忘掉。
生在相府,她從小到大錦衣玉食受了,潑天的富貴有了,那右相府的罪大惡極就有她一份,得不到,該。
心裡重重念了這個“該”字,李騰空微微仰了仰頭,沒哭。
李娘的目光則向李林甫的座位落去,心知此事不好使人傳話,一會得想個辦法過去說。
“錚。”
隨著一聲琵琶響,樂舞再起。
宴上眾人除了李騰空,所有人都轉頭向花萼樓外看去。
竟不知何時,欄杆外搭起了一個台子。
時到醜正,上元燃燈節才算到了最熱鬨的時候……許合子要登台了。
終於,花燈漫天中,一個窈窕女子身披霓裳,絕世獨立。
她開口,一聲高亢清脆的歌聲,落入耳中分明婉轉動聽,卻能聲透九宵,如響鞭臨空,霎時竟蓋過了一切聲響。
連楊玉環也驚喜不已,徑直起身,雙手挽著彩帶還提著裙擺,小跑過殿堂,到欄杆邊近看。
無人出聲議論,台殿清虛,所有人都在聽許合子唱歌。
喉囀一聲,響傳九陌。
“樓觀空煙裡,初年瑞雪過。苑花齊玉樹,池水作銀河。”
“七日祥圖啟,千春禦賞多。輕飛傳彩勝,天上奉薰歌。”
“……”
一曲歌罷,殿中安靜許久,諸人方才高聲喝彩。
同時,遠處也傳來了歡呼。
許合子歌聲透亮,竟是宮城內外,數千上萬眾也能聽到,真正是與民同樂。
李隆基捧著酒杯隨楊玉環站到欄杆前,爽朗笑著與諸人談論了片刻,忽道:“永新歌喉依舊,如何唱的是舊曲?”
說著,他回身一指薛白,道:“太真既說了你有詩才,今宵由你先賦一首。”
“回聖人,大唐盛世,詩魁雲集。我年少,不敢班門弄斧。”
“太真豈有說錯的?”李隆基故意臉一板,“有她為你撐腰,怕甚?”
不等薛白回答,他目光已掃向群臣,隨手一指便點了個臣子。
“那便且容這小子再揣摩,王卿先來,以‘元宵春宴,天保同歡’應製一首罷。”
“臣領旨。”
王維彬彬有禮地起身,略作沉吟,即賦了一詩,題為《上元節花萼樓侍宴應製》,在詩名裡強調此為應製之作,而他本可以寫得更好。
“彩仗連宵合,瓊樓拂曙通。”
“年光元月裡,宮殿百花中。”
“不數秦王日,誰將洛水同。”
“酒筵嫌落絮,舞袖怯春風。”
“天保無為德,人歡不戰功。”
“仍臨九衢宴,更達四門聰。”
~~
許合子的歌喉、王摩詰的新詩。
李騰空往日也是最愛這些的,但此時坐在那,卻始終情緒低落,隻希望宴席早些結束,找個無人的地方大哭一場。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再次將目光投向薛白,想看他最後一眼。
薛白正在被要求作詩。
“可我不會作應製詩,不通格調,隻會把字詞胡亂拚湊,湊些沒有韻律的長短句。”
“胡亂拚湊?那你便胡亂拚湊一首給朕聽聽。”
“喏。”
李騰空知他有詩才,反而愈發覺得酸楚,遂向李娘低聲道:“我不太舒服,告罪……”
她轉過身,正要退出殿去,耳畔卻聽到了薛白賦詞的聲音。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李騰空腳步不由停下。
腦中驀地又想起了就在今夜,啟夏門大街的花燈樹下,與薛白相遇的情形。雕車駛過,梅花撲香,鳳簫聲動,她與他對視了一眼。
他此時所寫,正是當時情境?
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李騰空還想逃,卻覺一雙腳仿佛重若千鈞。
她不想再聽,又想再聽。
忍不住回眸一看,那姿態超然的少年郎正立於花燈下,一首新調長詞已念到下闕。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裡尋他千百度。”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
兩行清淚落下,穿著一襲彩裙的女子落荒而逃,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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