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輸贏
紫雲樓,戲台上曲樂猶未停。
聖人興致愈高,比試過了,反而更能沉浸於戲曲的魅力,挑了幾折他喜歡的戲要兩套班子都給他唱。
李十一娘已提前走了,薛白頓覺清靜很多,雖然在這熱鬨的場子裡她一共也就說了幾句話,但很奇怪,她隻要站在那就顯得吵鬨。
楊齊宣看妻子不在,頓時煥發了生機,端著酒杯湊到楊洄身邊,嬉皮笑臉地偷偷說些葷話。兩人又被李娘狠狠瞪了幾眼。
張垍看著這一幕苦笑,借著與薛白說話的機會,低聲道:“你看他們,還嫌右相女、十八娘刁蠻,卻不知她們這點小脾氣,隻算是嬌憨。”
薛白道:“看來大家對嬌憨認知不同。”
之所以與薛白說這個,是因為張垍有種直覺,薛白懂他。
“你雖少年,其實比他們成熟。”
“苦難中打過滾,多了些閱曆。”
“是嗎?”張垍問道:“我以為你一直養在深宅中。”
薛白反問道:“此事不該問張駙馬嗎?”
忽然,一段笛聲起,眾人察覺到李隆基休息夠了要開口說話了,紛紛靜下來恭聽。
“哈哈,當唱《長亭送彆》了。”李隆基道:“依朕看,整本戲文之中,唯有這一折才是狀元郎親筆。”
薛白應道:“聖人慧鑒,洞若觀火。”
李隆基不由得意,可見他藝術品鑒能力確實是高的,竟是招手讓薛白上他身邊觀戲。
薛白也不推拒,眾目睽睽之下,走到了李隆基身後五步開外之處,既能交談戲曲又不至於太逾矩。
李隆基便嗤笑道:“豎子倒知分寸。”
楊玉環不由側過頭來瞥了薛白一眼,因知聖人這句話說的其實是賭局之事,聖人心知肚明薛白賣了一個麵子。
打賭不是為了贏聖人,就好比與漂亮小娘子玩個小遊戲,目的也不是為了贏,薛白在這方麵一直是分得很清楚的。
獻了戲,往這裡一站,眾人自然知道他讓皇帝高興了,今夜根本不需要賞賜,他想要官職,難道吏部考之時還有人敢為難他嗎?
賭局的意義,更多的反而是在楊玉環這回眸一笑當中了。
……
“遍人間煩惱填胸臆,量這些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
待薛白回過神來,戲台上,許合子已高唱了最後一句,與謝阿蠻快步退場謝幕。
李隆基興致雖還很高,人卻已乏了,吩咐將伶人們都帶到殿中,各有賞賜。
梨園供奉們都是往日常見那些人,薛園這邊卻是個個都是第一次麵聖,緊張得不得了,卸了妝扮到殿上來畢竟與在戲台上不同。
“哪個是鼓師?”
李隆基一眼便看到了呂元真,此時近看,卻不敢相信真是個白發蒼蒼的老嫗,不由看向薛白。
“正是呂嫗。”薛白道。
李隆基竟是親自上前,扶起呂元真,歎息道:“如此鼓藝,朕竟從未聽過伱的名字?”
“陛下。”老嫗才開口已是泣淚滿麵,“奴名呂元真……景雲年間,略有薄名。”
“景雲年間?”李隆基沉思許久,忽想起什麼來,問道:“朕在藩邸,曾聞京中有一藝人,置水於頭頂,擊鼓一曲而水不傾動,可是你?”
“是奴家,當年陛下相召,奴家不敢怠慢,奈何得罪了教坊使……晃眼三十七年,方才得見天顏啊!”
三十七年前,呂元真二八芳華,色藝雙絕,若是有幸進宮,嬪妃之中或許也有她一席之地,諸皇子或許有一人為她所出。
到了如今,她看起來年逾七旬,顯得比李隆基還老上一輩。再多的恩賞,也賞不回三十七的年華。
當然,也看她如何想,在深宮過一輩子也未必好。
此時更感慨的反而是李隆基,歎息道:“如此鼓藝,明珠蒙塵,朕當重賞你,當重賞!”
之後,他看向董庭蘭,向薛白道:“民間竟還有這般樂師,豎子從何處尋來的?”
“董先生大器晚成,我運氣好,恰遇到了。”
“都可為宮城供奉。”
“謝聖人恩典。”董庭蘭連忙行禮。
卻不知他今日供奉宮中,不會再去遊蕩,高適也不能為他作詩送彆了。
賞過了樂師們,李隆基轉向伶人,先是臉一板,指著李月菟罵道:“身為皇孫女,隻知胡鬨。”
他既然已罵了這孫女,便是不讓旁人往後再非議她。
李月菟也知聖人不是生氣,應道:“聖人覺得孫女唱得好嗎?”
“倒是不差。”
李月菟遂撒嬌道:“那可否容孫女多胡鬨些時日?”
李隆基知她不願成為東宮拉攏人才的棋子,頓生憐意,和藹地笑著,答應下來。
他目光在伶人中掃視了一圈,向龐三娘問道:“你扮的可是崔夫人?原來這般年輕。”
龐三娘平日被稱作“賣假臉的”,扮年輕賣笑,這還是頭一次卸了妝之後被稱年輕,連連謝恩。
跪在諸人當中的念奴,美得有些引人注目。
李隆基早就注意到她了,臉上浮起笑意,道:“此女嬌麗,眼色媚人,歌喉婉轉,聲出朝霞之上。好啊,好啊。”
他的喜愛之情溢於言表,讚不絕口。
恰此時,範女輕輕推了推念奴,小聲提醒道:“聖人誇讚你,還不謝恩?”
“奴家謝聖人恩典。”
李隆基目光遂又落在範女身上,發現這女子才色雙絕,難得方才扮紅娘能演出那種樸實忠誠之感,此時卸了妝卻是另一種風情。
再看範女的年紀,他不由疑惑,如此尤物,教坊竟敢多年不讓她到禦前登台?
“小紅娘,你可是初次為朕獻藝?”
範女一點也不小,身姿微微擺動了一下,低頭應道:“教坊不許奴家為聖人獻藝。”
“為何?”
範女害臊地低頭,忸怩地小聲應了一句。
“奴家腋下有些……”
她聲音太小,李隆基竟是俯身過去聽,聽過之後目光一凝,深深看了範女一眼。
高力士當即會意,心想聖人何樣的美色沒見過?如今難免喜歡些新奇、怪癖的花樣。
見此一幕,首先緊張起來的人卻是王準。
王準過去常到教坊去玩,與範女也有一些小小的交集,此時敏銳地感覺到聖人的態度變化,生怕萬一範女入了宮,在聖人耳邊嚼舌根子。
好在,聖人近年來對待樂伎與年輕時不同,曾說過“不欲奪俠遊之盛”,之後就很少再將樂伎置於宮中,今日也未當眾破例,隻是拍了拍高力士的手臂,暗示他私下安排。
……
天明時,一場觀戲的宴筵由此散去。
聖人既愛戲曲,今日之後,也不知多少戲曲將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
長安多了幾個名角,宮中多了幾位供奉。
於薛白而言,若再有大事,呂元真、董庭蘭想必也會不動聲色地幫他一把。
~~
宴上熱鬨非凡之際,戲台後方卻顯得十分清靜。
李騰空端坐著閉目養神,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
於她而言,此番隻是幫了朋友一次,至於功勞、聖恩,都不是她想要的。
連他的感謝於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自己的心境……
“騰空子。”
忽聽得一聲輕喚,她睜眼一看,眼前是一張英俊的麵容,心境當即就亂了。
“多謝你。”薛白道:“熬了一夜,辛苦了。”
李騰空與他對視了一會,搖了搖頭,恬淡地笑了笑,道:“沒人逼迫你成婚就好。”
“沒有,回去吧。”
兩人很有默契,在婚姻之事上是何態度彼此都了然,心照不宣。
此時李季蘭、眠兒都睡著了,隻好讓皎奴喚她們起來,眾人一道離開。
暫時而言,樂師與伶人們還是會回薛園,等待安排,既是去宣陽坊,自是與楊玉瑤同行。
一出芙蓉園,念奴跑到薛白麵前,有些緊張地問道:“往後我們還能留在薛園嗎?或是要被遣回教坊了。”
她本就是教坊之人,隻是被借調出來排戲,此時難免心生惴惴。
薛白問道:“看你想去哪,怎不向聖人提?”
其實,事前都說過,想要什麼,求聖人賞賜就好。
呂元真、董庭蘭希望供奉宮中好養老;龐三娘想要在教坊任職求成名;李月菟也知開口要晚幾年嫁、求一個自在;範女心意不明,有些曖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