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痿厥
“大娘回來了。”
李曇、張泗夫婦推開了幾個兄弟姐妹,擠到了張去逸的屍體前,張泗喊著“阿爺”大哭起來;李曇則是轉過頭,看了眼正在與管事說話的薛白。
就在同一個院子裡還倒著另三具屍體,都是被砍死的,血泊沒人清理,被踩得到處都是血腳印,失了這上柱國府邸往日的肅穆。
“到底如何回事?”
不等薛白回答,張府管事已拉過這位大郎婿,小聲道:“這死的是胡兒留在京城的人,劉駱穀及其隨從,他們要來殺薛郎,阿郎受到了驚嚇。”
李曇指向薛白,問道:“他又為何在此?”
“來談與三娘的婚事的。”
這幾句話形成了李曇初到之後對整件事情的印象,他沉思片刻,問道:“婚事談成了?”
“沒,沒有。”
薛白招了招手,讓李曇走近些,方才開口道:“我今日一直在張家,見到了一些事,張家恐怕有麻煩。”
“什麼?”
“有人謀反,與驪山刺駕案有千絲萬縷的聯係。比如,高崇在河南招募死士,王焊助他們進華清宮,事涉安祿山,甚至王鉷。”
說著,薛白指了指地上狼藉的血腳印,繼續道:“張家不應該沾上這些血跡,得儘快清洗乾淨才行。”
李曇聽得頭皮發麻,問道:“如何清洗?”
“張公收過劉駱穀的厚禮吧?”
“嗯。”
“改日再來吊唁。”薛白好意提醒之後,執手告辭,“我是長安尉,城中生亂,恕不能久留了。”
作為一個客人,在張去逸死後鎮場,等到張家兒女都到場之後不得不去忙公事,薛白已經做得很體麵了。
張泗看著他的背影,卻是哭道:“又是他,必是他害了阿爺。”
“我看未必,他人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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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丙正等在頒政坊南門,先是瞪了刁庚一眼,責他殺劉駱穀太慢,之後目光落在刁庚那隻包紮好的手上,對薛白更添一份感激。
薛白在被張家帶走之前,正是通過支開刁丙來通知達奚盈盈,這陣子各個坊的朝食也不是白吃的,刁丙如今已經很熟悉長安了。
“郎君,顏公讓我告訴你,是賈季鄰與楊國忠合作。”
“我知道,眼下情況如何?”
“達奚娘子在光德坊,等著向郎君稟報。”
“騎馬走。”
他們迅速趕向光德坊,這是一個長安縣尉聽說出了亂子趕緊去解決的正常反應。
遠遠便可見光德坊十字街口也是遍地狼藉,屍體還沒被處置,寥寥兩個大夫正忙著給一個受傷的將領治傷,其他傷員能爬起來的自己走去醫館,爬不動的就躺在那嚎。
崔祐甫捉捕了幾個受傷的反賊,正在問話。
“你等是王焊或邢縡的人?還有多少死士?”
“殺了我吧,光明之神會焚燒你們的惡罪!”
“光明之神?”
崔祐甫追問,得到的卻隻有癲狂的笑聲。
這些瘋子讓他有些心煩,回過頭,正好見薛白過來,他莫名舒了一口氣。
“薛郎越來越懈怠了,現在才來?”
“我在偃師就曾奏稟安祿山要反,無人信我,事到如今,怪我懈怠?”
“何必這麼衝?”崔祐甫道,“所以伱早就知道有人要謀反?”
薛白懶得與他說,問道:“情形如何了?”
“一團糟,王鉷包庇王焊,不能服眾;楊國忠逃得不知去向;陳知訓被一箭射死……都不知該由誰來作主捉拿反賊。”
“反賊呢?”薛白道,“在何處?”
“逃匿了吧。”崔祐甫道,“不好搜了啊。”
“邢縡又是如何回事?”
“你可聽說過邢縡之父邢璹?”
“聽說他出使新羅回來後有些傳聞?”這事薛白是聽杜有鄰說的,“我在偃師時,邢公就在洛陽。”
“邢璹以查含嘉倉之名去了洛陽,但你猜如何?”崔祐甫道:“他一直沒回來。”
當時苗晉卿、邢璹都到了河南府,如今幾個月過去了,薛白、苗晉卿早回了長安,邢璹竟還未歸。
薛白遂問道:“他逃到範陽去了?”
崔祐甫笑了起來,道:“何至於此?隻是稱病告老了。但,薛郎對範陽的戒心很重啊?”
“崔縣尉試探我?”薛白道:“我敢斷言,邢家父子早就上了安祿山的船,想必有許多錢財留在範陽,這次之後該是打算逃路了。”
“可沒有證據。”
薛白篤定道:“活捉邢縡,就能拿到證據。”
崔祐甫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薛白四下望了望,見光德寺的佛塔算是附近的高處,遂往那兒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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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縣尉薛白,借貴寺塔樓一觀。”
“施主請。”
方才萬年縣令馮用之也來過了,但尼姑們以“不便”為由不肯放他進去,光德寺有尚宮局女官在此出家,馮用之對此也無奈,唯不知輪到薛白這英俊少年,怎麼就方便了?
“此為‘大開方便之門’。”
幾個官吏們看著薛白入了光德寺,低聲調笑了幾句。
但這件事本身並非他們想得那麼齷齪,事實隻是達奚盈盈捐了許多的香火錢。
薛白登塔而望,目光越過坊牆,向西能看到西市,向東北方向能看到皇城,但皇城的城牆更高,擋住了更北邊的視線。
至於光德坊的街道上,已經恢複了平靜。
若用心留意,能看到幾個小宅院裡掛著各種顏色的布條,那是達奚盈盈與老涼、薑亥聯絡用的。
“薛縣尉。”
一個女尼手捧燭台走來,淡淡說了一句。
薛白回頭看了一眼,塔中光線昏暗,他沒看到她的臉,已先看到燭光中豐盈的身姿……不會有女尼是這種身材。
“情形如何?”
達奚盈盈一頭青絲都裹在僧帽裡,原本還期待他評價一下自己的裝扮,此時不由在心裡暗罵他不解風情。
“薑亥他們撤得快,已經轉移到了準備好的安全之處,老涼射殺了一個叫陳知訓的龍武軍將領,和邢縡、王焊混在一起了,邢縡真將他當成安山的人,打算殺了陳希烈逃往範陽。”
“假意允諾,騙他們去殺。”薛白道,“彆真殺了就行。”
“但有個問題。”達奚盈盈道,“陳希烈今日不在府上,在尚書省。”
薛白思考著,輕輕敲了敲土牆,沒想到塔身破舊,手指都沒用力就敲下一塊土來。
他再次放眼這盛唐,視線中見到有受傷的龍武軍在街角坐著,那士卒是因為太緊張,下馬時崴傷了腳。
“那就殺進皇城。”
“嗯?”
“傳令給老涼、薑亥。”薛白道:“讓他們引開含光門附近的守軍,助邢縡、王焊殺進皇城。”
達奚盈盈愣了一下,道:“可這是皇城……”
“皇城遠比你想象中脆弱。”薛白手指在土牆上掰下了一大塊的黃土,“我方才問了崔祐甫,他說現在連由誰做主都不知道。”
達奚盈盈感覺到今天的長安城裡彌漫著一股瘋狂的氣息,王焊是瘋的、邢縡是瘋的。
眼前的郎君更瘋,他平靜地站在這,泛著一股深邃的危險氣質,英俊的臉上一片平靜,可眼神裡有火,像是要燒掉這個長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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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光德寺,薛白再次走向崔祐甫,道:“我有個想法,該與哪位官長說?”
“你可稟報馮縣令。”
“賈縣令呢?”
“往西市追了。”
“西市?”薛白當即上馬,向西市行去。
崔祐甫追上,問道:“你想到什麼了?”
“一會再說。”
今日見了楊國忠的無能,崔祐甫反而覺得薛白更讓人安心,於是上馬追著。
此時,王鉷已被匆匆趕來的蕭隱之攔住,追究其私放王焊的責任;陳知訓帶來的四百人,則由各個校尉帶隊搜捕反賊,希望將功贖罪。
整個場麵缺乏有效的指揮。
賈季鄰正在西市的東門附近焦頭爛額,因反賊逃入了西市,他希望封鎖西市,偏是權職不夠。
“再不封鎖西市,反賊逃了拿你們是問!”
“西市貨物、行人眾多,如何封鎖?”西市署的官員也是相當硬氣,“還有,賈縣令看到了嗎?強行進西市拿人,要出大亂子的。”
不遠處,聚著的粟特胡商、以及祆教教眾則在嘀嘀咕咕。
“捉的好像是火皇,難道光明之神降世了?”
“朝廷要鎮壓火皇嗎?”
這樣的情形讓賈季鄰額頭上有些出汗。
他本以為依楊國忠吩咐可除掉王鉷,沒想到事情在王焊身上接連出錯,王焊不僅真敢反,他追到西市以後還發現,王焊在祆教教眾裡竟真有一點奇怪的威望,就因為其名字裡有個“焊”字。
太荒唐了,明明就是個傻子。
“縣令!”
賈季鄰轉頭見了薛白,眼珠轉動了兩下,喝道:“你到何處去了?此時才來。”
“被張公召去了,眼下這是在……?”
“有些麻煩。”賈季鄰道:“西市不好封鎖,你能想到一個傻子忽然被稱為光明之神嗎?”
“我想不到。”
“國舅沒查清楚就動手了啊。”賈季鄰歎道,“本以為在一個傻子身上查到的太多了,沒想到還不夠多。”
這也算是他對薛白的一種表態了。
薛白道:“但我想到一個問題,如果反賊殺入宮城,如何是好?”
“怎可能?”
“阿兄不知所蹤,王鉷可疑,殺了一個龍武軍將軍。隻說萬一,萬一反賊聲東擊西,宮城出事,你我千刀萬剮,難贖其罪。”
賈季鄰猛地打了一個寒顫,他原以為一切都是楊國忠與他設計好了的,這一刻卻不得不承認局勢失控了,徹底不受他控製了。
“得快去稟報……”崔祐甫牽過馬就要走,打算去稟報李林甫。
話到一半,他卻是停下腳步,看向薛白。
“我去稟報高將軍、陳將軍?”
這才是薛白真正的能量,少年純樸是他在官場上的弱點,卻使他與宮中關鍵人物有極好的私交。
賈季鄰竟是一把拉住了薛白的袖子,道:“我與你一道去!”
“走。”
“快,去興慶宮!”
這一番動作,看得西市署的官員們十分驚奇,沒想到區區幾十個反賊能讓長安官員像沒頭蒼蠅一樣亂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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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年縣令馮用之終於帶著人趕到西市支援,迎麵卻見到賈季鄰趕了過來。
“出何事了?”
“你快去包圍西市。”賈季鄰道,“我去請援軍。”
“這……”
賈季鄰顯然是怕有人與他搶功,薛白則更慎重一些,趕馬路過皇城含光門時,向門外的守衛問道:“陳知訓將軍帶的四百騎,是何處抽調的?”
“是禦前守衛。”
“禦前守衛少了四百人?”
薛白其實也不知道少了這四百人有無影響,一句話卻是使所有人都分外緊張起來。
此時,守衛含光門的南衙禁軍雖不敢擅離職守,心中卻已預想到反賊很可能會衝撞興慶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