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聽宴上眾人說話,彼此間的稱呼已有南詔新的官職,可見閣羅鳳已開始完善官製,哪怕名義上再次依附大唐,實則已自立一國。可降書若不寫,真能眼睜睜看著南詔倒向吐蕃嗎?
“這杯酒,我敬鄭縣令,聽聞鄭縣令乃是大唐的進士,在座的沒有一人學問高過你。”
divcass=”ntentadv”“誤會,我並非進士,是明經……”
“一樣的。”閣羅鳳哈哈大笑,端起酒杯一飲而儘,抬手道:“請。”
鄭回道:“酒可以喝,但先說好,我隻為雲南王寫請罪表,不會為你謀劃自立。”
“好,答應你便是。”
鄭回這才舉杯,飲儘杯中酒。
他在牢裡餓了許久,那美酒流過喉頭,無比甘香。
閣羅鳳拍掌道:“把我的孫兒抱來。”
很快,隨著孩子的哭聲,一個蠻族女子便抱著個一歲多的幼兒過來。
閣羅鳳臉上的笑容褪去。
“我兒鳳伽異,開元二十六年入質長安,聖人問他問題,他對答如流,被封為鴻臚少卿。聖人還許宗室縣主與他為妻……怎奈奸臣陷害,誣陷我兒要逃,將他殺死在長安!”
隨著這一句話,殿中文武當即臉色肅然,一副要殺進長安,為儲王報仇的樣子。
鄭回卻是抬手一指那幼兒,問道:“那他是?”
“是我與儲王的孩子。”那蠻族女子應道,“我是披獨錦,三年前奉命到長安進獻,懷了儲王的種帶回來。”
她與中原女子不同,對此事不以為羞,反而十分驕傲。
鄭回微微嗤笑,心想這都是閣羅鳳早有異心的明證。
“披獨錦,讓鄭縣令抱一抱異牟尋。”閣羅鳳道。
披獨錦一愣,反而抱緊了兒子,道:“大王,怎麼能讓這個唐人抱你的孫兒。”
“給他!”閣羅鳳叱道。
披獨錦心裡極不願,卻還是聽命而為,走向鄭回,不情不願地將手裡的孩兒遞過去。
鄭回一開始沒接,先是看了看她擔憂的眼睛,又看向那孩子啼哭時稚嫩的臉龐,終於伸出手去,接過了繈褓。
哭聲更響。
鄭回莫名有些緊張。
閣羅鳳道:“我兒子死得早,我這個孫子會是雲南郡的儲王,我想請鄭先生教導他儒家學術,請鄭生先務必答應。”
“這……”
鄭回連忙想把孩子遞回披獨錦手裡。
不想,披獨錦竟是拜倒在地,道:“請鄭先生教我的孩子。”
“你們……”
鄭回又氣又急,心想他們就不怕他把這孩子擲在地上嗎?
然而,他腦中想到的卻是自己曾與高如之說過那一句“教化西南的路還很長”,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下一刻,鄭回低頭看去,隻見被他抱在手裡的異牟尋已經不哭,正睜著一雙明亮純淨的眼睛好奇地看著他,伸出一隻小小的手。
他不由長歎一聲。
閣羅鳳隻聽這聲歎就知事成矣,笑道:“先生這是答應了,來,都舉杯,賀異牟尋覓得良師!”
“賀儲王覓得良師!”
雖然名字裡有個“回”字,但鄭回已不知何日才能回家了……
次日,一封出自鄭回手筆的降書便離開太和城,北上,遞往蜀郡益州給鮮於仲通。
~~
蜀郡,新都縣。
益州分明已近在咫尺,但楊國忠入蜀到了新都縣之後,非要先休整三日。
所謂“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他曾在新都任過縣尉,在當地有許多故人。如今高官在身,自然要好好顯擺一番。
才入城,他便恢複了年輕時的無賴脾性,因天氣炎熱,衣服也不穿,敞著肚皮,招了一眾曾經的狐朋狗友在縣署賭博。
怪的是,以前他窮困潦倒,在最缺錢的時候賭博就沒贏過,如今根本不缺錢了,反而贏得盆滿缽滿。
“啖狗腸,錢這東西也是勢力眼,喜歡往高處走。”
楊國忠不缺這點錢,將贏來的全都分了,還賞給了朋友們許多,道:“都散了,我跋山涉水地回來,乏了,明日再來。”
眾人一陣哄笑,又說了許多奉承話,方才散去。
楊國忠誌得意滿,才想起好日子才剛開始,莫教索鬥雞給害了,連忙讓人招薛白來商議到了益州之後的計劃。
“阿郎,薛白沒進縣城,在城外兵營歇息。”
“那去請啊,你腦子留在長安沒帶來?”
“喏。”
待薛白來了,便見楊國忠在簷下擺了個兩個大木桶,正躺在其中一個裡麵泡著。
“你我兄弟就不客氣了,涼快涼快吧?”
薛白確實也覺得天氣太熱,進了另一個桶中,浸濕了頭發,然後放鬆下來泡在水裡,洗去了路途的風塵與疲乏。
楊國忠道:“阿白,你說李林甫要如何害我?該不會找人來刺殺我吧?給我下藥?”
“不至於。”薛白道:“隻要打輸了這一戰,他有的是辦法對付你。”
“輸?”楊國忠道:“想不到怎麼可能輸,彈丸小國,天兵一到,還不就滅了他。”
“南詔不好打。”
“嘁,你又嚇我。”
薛白道:“地勢險峻,道路難行,補給不易,天氣炎熱,瘴氣橫生。便是率大軍攻到太和城下,隻要閣羅鳳堅壁清野,如何攻破?”
“強攻!”
“那是阿兄不了解太和城的地利,東是洱海,西是蒼山。另外,若有一支吐蕃兵馬繞後,大軍隻怕有去無回。”
楊國忠不耐煩聽這些,道:“總而言之,你就是寄望於王忠嗣?”
薛白道:“他定然比我們能打仗。”
“帶這麼多不會水性的北兵,有何用?”
“能殺人。”薛白應道,“能殺人才是最有用,至於旁的,隨時都能學會。”
楊國忠道:“然後呢?”
“李林甫隻要放任安祿山除掉王忠嗣,阿兄你立功不成,自然就拜相無望了。”
“你直說,我如何做?”
薛白沉吟著,道:“我在想,安祿山若想除掉王忠嗣,也許會借鮮於仲通之手。”
楊國忠不以為然地笑了笑,道:“不會,鮮於仲通是我的人。”
“阿兄與他很熟。”
“當然。”楊國忠道:“當年,我就是在這新都縣任縣尉,很是做出了一番功績。可惜,任期滿後沒能補到闕,手氣也不佳,貧困之下,正是去投奔了鮮於仲通,他先是舉薦我為扶風縣尉,又將我舉薦給章仇兼瓊,才有了我後來攜禮入京,飛黃騰達一事。”
“那阿兄也知道他是漁陽人了?”
“他不是蜀郡豪族嗎?”
薛白搖了搖頭,道:“他是薊州漁陽縣人,鮮於氏是殷商王族後裔,祖上出走遼樂,入朝鮮國,又因封地在於邑,就合國名與邑名,稱鮮於氏。”
“是嗎?他未與我說過。”
“他家鄉就在安祿山治下,因此我擔心安祿山會借他之手除掉王忠嗣。”
楊國忠從未想過這一點,不由遲疑起來。
鮮於仲通、章仇兼瓊都曾有恩於他,但他一直以來都與鮮於仲通更親近一些,因為兩人性情更像,年輕時都是好走鷹鬥犬的遊俠兒。
“即便除掉了王忠嗣,他也不會害我吧?”
“那就不好說了。”薛白道:“若是才入蜀就先斷一臂膀,就算最後能辦成差事,阿兄想在蜀郡待多久?”
不等楊國忠回答,他又補充問了一句。
“還是說,故地重遊,已不想回長安了?”
“當然想回長安!”楊國忠道,“你就說,要我如何做?”
“說安祿山要利用鮮於仲通對付王忠嗣,不過是我的猜測,猜得對或錯,一試便知。”薛白道:“這樣如何?將士在後,我們先行往益州,見見鮮於仲通。”
~~
益州,都督府。
鮮於仲通其實名叫鮮於向,字仲通,因是以字行於世間,故被叫為鮮於仲通。
他時年已有五十七歲,他大器晚成,一直到二十多歲都不讀書,被父親打罵了之後,躲進嘉陵江邊的離堆山中,居石洞讀書,快四十歲才舉鄉貢、中進士。
此後這十餘年間,他在蜀郡隨張宥、章仇兼瓊、郭虛己三任節度使建功立業。
去歲,郭虛己一死,他便認為自己獨當一麵的機會來了。
可惜事不由人,朝廷派了旁人來處置南詔一事。
七月初二,得知楊國忠已到了新都,鮮於仲通迫不及待招過他弟弟鮮於叔明,道:“你留在益州,我親自去新都縣迎國舅。”
“阿兄,我得到消息,朝廷本要點王忠嗣接替郭虛己的位置,因王忠嗣背疽發作才作罷,臨時換了國舅。但,有人說王忠嗣並非病重……”
“我知道。”鮮於仲通抬手打斷了鮮於叔明想說的話,道:“待我見過國舅再談。”
他非常了解楊國忠,知道楊國忠好不容易回蜀一趟,必然會在新都縣多待幾日。
然而,不等他出府,已有快馬趕來,稟道:“國舅已進城了!”
“如何會這般快?”
“國舅輕車簡從,隻帶了數人。”
鮮於仲通大為驚訝,因這“輕車簡從”就不太像楊國忠。
“快,把大門打開……”
都督府還在匆匆做著迎接的準備,不多時,楊國忠已經到了。
這位從蜀郡走出去的重臣,如今回來本該有很隆重的禮儀迎接,可惜今日得到的隻有鮮於仲通的熱情。
“國舅!”
“仲通!”
故人相見,楊國忠上前,給了鮮於仲通一個熊抱,朗笑著,歎道:“我們都老了啊。”
其實以前鮮於仲通都是直接喊“阿釗”的,如今再見,這稱呼也能看出兩人的交情未必有表麵看起來那麼深。
“國舅不老,風采更加不凡了,是我老了。”
“走,進去說。”
“請。”
鮮於仲通一抬手,迅速瞥了一眼楊國忠的隨行人員,首先認出了那名滿天下的薛白。
之後,一個魁梧的漢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漢子身高六尺有餘,氣魄不凡,但卻是身穿鬥襏,低著頭,讓人看不清臉。
鮮於仲通臉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暗道,王忠嗣還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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