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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夜趕屍(1)(2 / 2)

黑袍客嗓子裡嘟噥有聲,卻聽不清在說什麼,忽地眉頭一皺,說道“也不知……‘鷹目’能否如期趕到舍身崖?”

矮漢子呐呐地道“臨行之前,屍父他老人家曾交待,叫咱們哪怕是天塌下來,也要在那舍身崖……”就在此時,窗外驀地有人朗聲說道“做人不好,偏要裝神弄鬼,做鬼也就罷了,偏要私通金狗,背宗忘祖,無恥啊無恥!我瞧你們不如自投舍身崖下,滅罪除障,以登極樂世界。”

屋內的兩名趕屍客對望了一眼,俱是臉色一變。矮漢子高聲喝罵“哪個烏龜王八羔子……”罵聲未完,一根黑黝黝的繩索忽然破窗而入,繩索似長著一雙眼睛一般,如靈蛇吐信,直向他的咽喉卷來。矮漢子雙手一翻,一對“生死判官筆”已握於手中,雙筆一分,一招“雙蝶舞花”,欲將黑索挑落。豈料那黑索索頭一擰,索身奇快地卷上生死判官筆,持索之人臂力驚人,頃刻間將矮漢子連人帶筆,拽出窗外。

冷月當空,夜涼如水。

矮漢子凝神瞧去,月色清輝,隻見一名白衫中年男子立於庭院之中,手中正握著那根黑黝黝的軟索。夜行之人卻著白衫,顯然來人一是自恃武功甚高,二來恐也無意隱藏自己的行蹤。

矮漢子見他約莫四十上下的年紀,麵貌清臒,神情冷傲,一時卻也想不起江湖中哪一派人物使的軟索,驚疑不定之下,說道“尊駕深夜來訪,無端出口傷人,請報上尊姓大名。”白衫男子顯然來者不善,但矮漢子今夜有要務在身,利害非同小可,容不得半點疏虞,他強壓怒火,意欲不起衝突。黑袍客也縱身躍至院內。

白衫男子抬首向天打了個哈哈,說道“你瀟湘派也非江湖無名門派,裝神弄鬼倒就罷了,如今何以附賊為逆,做起了金人的走狗?!”

矮漢子並不搭腔,心下暗忖“我和三屍兄此次受屍父之命,去往舍身崖,行動極為隱蔽,卻不知敵人如何得知了行蹤,深夜尋上門來?”不過白衫男子似乎已經摸清了自己的底細,而對方究竟是何來路,卻毫無頭緒,他抬眼看到纏住生死判官筆的那根黑索,月色下仿佛一條擇人而噬的毒蛇,驟然想起此地距蓮台山不過幾十裡,頓時想起一人來,驚道“尊駕……莫非是蓮台‘離彆索’葉先生?”

白衫男子衣袂在風中揚起,振聲大笑,說道“哈哈,宵小之輩也知道我葉某人的名號。不錯,在下蓮台葉萍飄!”

原來這男子正是蓮台山蓮台派掌門人“離彆索”葉萍飄,為人使氣仗義,素有俠名。而這矮漢子和同行的黑袍客,卻也大有來頭,他們是橫行於荊湖南路一帶,威名赫赫的瀟湘派掌門人司空悲秋座下弟子。

瀟湘派在荊湖一帶聲名鵲起已有幾十年。創派之初,他們搶陰宅、翻肉粽,發跡於摸金之術,聲勢日盛。近十餘年來,第三任幫主司空悲秋廣募門徒,派中弟子不乏辰溪、沅陵、漵浦、彭山等地從事趕屍業的匠人,他們移靈走影,行蹤曆來詭秘,行事又十分毒辣,以致江湖中人見了瀟湘派,唯恐避之不及。這兩位趕屍客正是司空悲座下的弟子,黑袍客是其“飛屍門”下三弟子紀黯,矮漢子則是“跳屍門”九弟子米黜。

宋金自紹興和議以來,至紹興二十九年,兩國間媾和休戰、韜戈卷甲已有近二十年,然而宋金對峙多年,雖無戰事,但雙方的軍情刺探卻一直暗流湧動、未有斷絕。而自金正隆三年(1158年)開始,金主完顏亮便在南京(今河南開封)大興土木、修建宮室,並在全國各處頻繁調集軍馬,其投鞭渡江、再次南侵趙宋之意日顯,宋主趙構為此也加強了邊境的軍事部署,因此近一兩年來,宋金間的軍情刺探一時雲譎波詭。

橫行於荊湖南路的瀟湘派,以趕屍、盜墓為業,曆來影蹤詭秘,心狠手辣,世人對其多避而遠之。金人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施以重金,讓其代為傳遞軍情。今夜紀黯和米黜正是奉了司空悲秋之命,以趕屍掩人耳目,要將一份極為重要的軍事情報,交與金國特務機構“神鷹坊”的頭領“鷹目”。

其時金主完顏亮,乃金太祖完顏阿古建國以來的第四位皇帝,而“神鷹坊”則是金廷的第二位皇帝金太宗完顏吳乞買,在位之時仿效宋廷的特務機構“皇城司”,而在國內設立的特務機構。神鷹坊廣募四海武士為其效用,不僅對內監察百官,同時也負責對外刺探軍情。“鷹目”正是長期潛伏於宋境的神鷹坊細作首領之一。

今夜的行動“鷹目”謀劃精細、極為隱蔽,卻不曾想葉萍飄深夜找上門來,想來牆風壁耳,消息已然走漏。

米黜凝目而視,澀聲說道“葉掌門,瀟湘派和蓮台派素來井水不犯河水,尊駕緣何要蹚這趟渾水?”葉萍飄一時卻不答話,抬首向天,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皓月當空,秋蟲唧唧,庭院的空氣仿佛凝固一般,天空中那雲卻行得極快,刹那間便遮住了那輪寒月。

米黜見他默不作聲,神情極為冷淡,再也按捺不住,叫聲“討教了!”手臂一振,已抖落纏繞在生死判官筆上的離彆索,一招“白猿獻果”,疾刺敵人的章門穴。

月色下未見葉萍飄有何曲膝蹬地動作,身形卻陡然急遽後撤,猿臂輕舒,右手軟索不退反進,向身前揮出,電光石火間已黏住了米黜的一對生死判官筆。米黜隻覺手中的判官筆幾欲拿捏不住,待他欲運力擺脫軟索,那軟索卻似靈蛇一般纏繞起來,尖尖的索梢如毒蛇吐著信子,向他麵部襲來。

武學雲“一寸小,一寸巧;一寸長,一寸強。”米黜身材短小,一對生死判官筆也僅長二尺八寸,專以取穴打位,講究的本是欺身近搏,偏偏遇到葉萍飄的離彆長索,甫一交手,立時凶險萬分,麵部倘被軟索打中,不免皮開肉綻。他驚駭之下,生死判官筆向上一撩,一招“舉火燎天”,力貫筆身,判官筆的筆尖搭上索梢,堪堪擋開襲向麵部的軟索。米黜驚魂未定,隻覺手上判官筆勁道陡然一鬆,昏暗中“啪”“啪”幾聲輕響,敵人的軟索已與紀黯的“三屍散瘟鞭”纏鬥在一起。

月光下,隻見葉萍飄的軟索上下翻舞,輕靈飄逸,煞是好看,招招仿佛蜻蜓點水般的點到為止,卻又都打向了敵人的身體要害處;紀黯的三屍鋼鞭風格卻與之迥然有異,鞭頭凝重遲滯,招法勢大力沉,也均儘揀著敵人的頭部和胸部要害部位砸去。

米黜雙筆一交,錚錚作響,從側麵夾攻上來。他的生死判官筆講究的是點穴打穴,戳、刺、點、撩、撥,徑向敵人的百會、神庭、鳳池、膻中等穴位招呼。

夜色下三人都一言不發,凝神纏鬥。激戰了幾十回合,葉萍飄以一敵二,雙方一時難分伯仲。紀黯不知敵人是否還有強援在側,心中漸感焦躁,他口中念念有詞,臉上霎時現出一層黑氣,趁著葉萍飄的離彆索與米黜的生死判官筆糾纏在一處之隙,縱步而前,從側麵呼地一掌拍出。

紀黯肉掌未到而掌風先至,葉萍飄隻覺一股腥臭之氣撲鼻而來,知是瀟湘派的陰毒功夫,也自不懼,大喝一聲“來得好!”離彆索奮力揮出,索梢舞出數朵花來,虛虛實實,變化莫測,迫得米黜手忙腳亂,左掌倏地自下向上拍出。隻聽一聲悶響,雙掌相交,結結實實地擊在一起,紀黯“嘿”的一聲,聲音略帶痛苦之意。葉萍飄這一掌罡猛無匹,震得紀黯踉踉蹌蹌連退三步,五臟六腑猶如翻江倒海一般難受,喉間甜膩膩的鮮血上湧。他心中懼意陡生,臉上一層黑氣漸漸隱去,尋思“我這鴆屍毒掌,尋常人中了立時毒發身亡,難道他竟練就了百毒不侵之軀?”

葉萍飄立在當場,也覺氣血翻湧,胸間煩惡不已。他舉起左掌細看,並無異狀。原來他此行早有準備,事先在手上套了一副薄如蟬翼的透明手套,方敢有恃無恐地與紀黯的毒掌相對。

葉萍飄見自己不懼對方的毒掌,精神大振,離彆索揮動起來豎打一條線,橫掃一大片,索梢擊在地上更是劈啪有聲,塵土飛揚,更增威勢。三人再鬥數十回合,葉萍飄的離彆索上下翻飛,索影到處,勁風颯然,占到了七成的攻勢。紀黯和米黜的三屍鞭、判官筆忙於招架,漸落下風。

紀黯性情沉穩,暗思“今夜敵人欺上門來,有恃無恐,隻怕事情要壞,屍父一旦怪罪下來,誰也擔待不起。眼下之計,不如固守待援,等大屍兄到來。”心念既定,高聲叫道“四屍弟,六屍弟,你們守住東邊,八屍弟,十二屍弟,你們守住西邊。點子棘手,大夥兒並肩子上啊!”他縱聲高呼,虛張聲勢,意圖攪亂敵人的心神,同時施展“飛屍功”,身形上下飄忽,繞著葉萍飄急轉,雙手更是把三屍散瘟鞭揮得虎虎生風,緊緊護住胸前。

米黜明白三屍兄心意,也抱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之心,展開“跳屍功”,月色下猶如一具僵屍夜行,雙腿挺直,雙膝僵硬,在地麵上一蹦一躂,身形詭異,一對生死判官筆四下裡東戳西點,意在與敵周旋。

葉萍飄見他二人緊緊守住門戶,法度嚴謹,正是久戰長鬥之策,顯在等待強援的到來,不願再行糾纏,他一聲長嘯,右腿倏地反踢,正中米黜肋下,直踢得他肋骨欲裂,痛得叫出聲來。離彆索緊跟著一記“流風回雪”,奇快地卷向紀黯,那軟索宛如長了眼睛一般,“啪”的一聲,軟索的梢部擊在紀黯胸前,一大片衣襟被震碎裂,如蝴蝶般四下飛舞。葉萍飄離彆索的索梢輕輕一擰,已將他懷中的一張紙箋飛快地卷去。

借著朦朧的月色,葉萍飄瞧了一眼手中略顯發黃的紙箋,正是那份瀟湘派要交與金國細作的軍事部署圖。他行事極為果斷,部署圖甫一到手,也便不再與敵糾纏,離彆索一揮,分襲兩人,迫開了敵人,身形旋即一晃,已躍上了牆頭,展開輕功,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葉萍飄自知羽檄交馳,容不得半點怠慢,而瀟湘派自也不會善罷甘休,趁著夜色,擇道一路向西急行,意欲連夜將這份重要的情報,送往新寧武岡軍的火木寨。

宋室南渡之後,在全國共設了十六路,荊湖南路治潭州(今長沙),領有七州潭,衡,道,永,邵,郴,全。領縣有三十七。其中的邵州地區民風尚武,自古兵燹頻仍,這一地區的地名曆來就與軍事設置關係密切。新寧縣名的由來,正因紹興初年楊再興在此起事,被官軍平定之後,官府於此立“新寧”縣,意為動蕩平定,此地新有安寧,受武岡軍節度。武岡軍為軍事政區,是當時與邵州平行的州級軍。

軍在唐代是一種軍區,僅涉兵戎,經五代發展至宋,已成為一種集兵、民、軍、政為一體的行政區域。宋設軍的地方,一般為邊關扼塞,內地少數的山川險僻的隘口也有所設置,多為彈壓當地的兵民叛亂。武岡,酈道元考證,“由左右二岡對峙,重阻齊秀,間可二裡。舊傳後漢伐武陵蠻,蠻保此岡,故曰武岡。”武岡軍最早設立於宋崇寧五年(1106年),目的正在於“控製溪洞,彈壓諸蠻”。

武岡駐軍地之一的火木寨離此地倒也不遠。葉萍飄輕功本就甚是了得,再加上心急,這一路狂奔,等到天色欲曙之時,已走了五十餘裡。

斷定身後並無敵人追來,他放慢了腳步,來到道旁一處小溪邊。溪聲潺潺,兩岸坡石堆疊,雜樹蔽蔭,頗為清幽。葉萍飄一番激鬥,又急著趕路,一夜未曾合眼,俯身就著溪水洗了把臉,提提精神。他正待起身時,赫然發現溪水中竟倒映著一個人,不由心中一凜,定睛再看,不禁啞然失笑,那哪裡是敵人,分明是自己的在溪水中的倒影。

此刻他倍感饑腸轆轆,心道“我這一路行來,已有幾十裡路,瀟湘派再神通廣大,通報訊息,布置人手,再確定我的行蹤,皆費力耗時。眼下之計,還是先填飽了肚子,也好有力氣再趕路。”他打定主意,沿著小溪大步向前,不遠處炊煙嫋嫋、砧聲陣陣,正是他平日熟稔的一處叫麻溪的集鎮。

其時天色已然大亮,麻溪鎮雖然不大,主街上卻有一家籠餅店已經早早開了門,店鋪門口放著一個大蒸籠,白汽騰騰,爐下炭火耀動,燒得正旺。

葉萍飄走進店來,選了靠近門邊的一處凳子坐下,說道“店家,下一碗熱麵,再上一屜籠餅來。”一夜的奔波之後,他的腹中已咕咕作響,饑餓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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