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萍飄罹遭異變,到了此際方才絕處逢生、化險為夷,自是大喜過望,連聲道謝。
沈重擺手道“大家都是武林同道,葉掌門不必客氣。不過我有一事不明,還望掌門人見示。”
葉萍飄道“豈敢。神醫但問無妨。”
沈重道“據我所知,葉掌門和司空老兒素來無怨,兩家井水不犯河水,掌門人緣何中了那陰毒的‘辰州符’?”
葉萍飄輕歎一聲,遂將自己如何探得消息,又如何深夜截獲軍事情報,卻又遭瀟湘派弟子的伏擊暗算,一一敘了。沈泠衫搬了一張木凳,坐在一旁,聽到驚險處,緊抿嘴唇,臉上露出緊張的表情,等聽到精彩處,又嘟起了嘴巴,輕拍雙手,忍不住小聲叫好。
神州陸沉,靖康猶恥,沈重得知那司空悲秋竟委身事敵,憤概不已,怒道“司空老兒暗中與金人勾結,為非作歹,當真是罪愆深重。”一旁的沈泠衫亦惱得銀牙緊咬,粉麵凝霜。
不知不覺間,窗外天色大暗,沈泠衫站起身來,取了火石、火絨等物,將桌上的一盞油燈點亮。
葉萍飄道“沈神醫閒雲野鶴,葉某此番遇險,倉促前來,本不抱奢望得睹尊顏,幸而神醫未曾遠遊,如此想來當是在下命不該絕。”
沈重見葉萍飄氣色大為轉好,心下也頗感欣慰,沉吟片刻,說道“葉掌門吉人天相,自能遇難成祥,老夫不過是稍施援手罷了。隻是……老夫還有個不情之請,尚祈葉掌門海涵。”
葉萍飄忙道“在下冒昧來訪,已是失禮之至,沈神醫救命之恩,更沒齒難忘。神醫哪裡話,請說。”
沈重緩緩說道“葉掌門駕臨寒舍,老夫本應聊儘地主之誼,請葉掌門在鄙舍多盤桓幾日,然則這幾日老夫這裡卻大有不便。”頓了頓,又道“明日一早待得貴體無恙,還請葉掌門移駕他處,老夫日後自當登門拜謁,領受今日元龍高臥之罪。”
葉萍飄聽出他聲音有異,似乎心中大有苦衷。方桌上的油燈燈焰上下跳動,映照在沈重的臉上,眉帶愁雲,顯得憂心忡忡。沈泠衫靜默不語,一雙眸子璨如星子,不過流轉間也難掩憂色。
葉萍飄道“在下看沈神醫愁眉不展,是否遇到什麼難事?神醫若不嫌在下技薄身弱,還請告知,葉某當鼎力相助,萬死不辭。”
沈重聞言長歎一聲,身如泥塑,過了半晌,方道“‘醫者,仁術也。’沈某一生行醫,積善行德,承蒙江湖各路朋友抬愛,也攢下些末微名,卻不想今日……終為這微名所累啊。”
葉萍飄不明其意,臉露惑色,道“在下愚鈍,還望神醫詳解。”
沈重寂然無語,臉色愈發凝重,雙眼盯著油燈的焰火獨自出神,拈須的拇指和食指微微顫抖,似乎想起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來。
葉萍飄轉頭望向沈泠衫。沈泠衫眉宇間愁緒湧動,理了理雲鬢,定定心神,方道“葉掌門來得不巧,這幾日白沙鎮頗不安寧,有……有……惡鬼上門。”說到“惡鬼”兩字,她語音微顫,顯是心下害怕之極。
葉萍飄悚然一驚,失聲道:“惡鬼?哪裡來的惡鬼?”
沈重“嘿”的一聲,說道“惡鬼?隻怕他們比惡鬼還要凶惡幾分……”他神色恍惚,既似是在向葉萍飄傾訴,又似是自言自語。
葉萍飄一臉愕然。沈泠衫一字字地道“四——川——唐——門。”
這幾個字仿佛帶有一種魔力,屋內的三個人都不由自主地向窗外望去。月光靜靜地灑落於窗欞之上,疏影清輝,窗外何曾有人?
葉萍飄聽到這四個字,心下一陣悚懼,胸口儼如被一把大鐵錘重重一擊,顫聲道“唐門?”腦中靈光一閃,猛然間想起白日裡,在沈重的院子裡見到的那兩名滿臉戾氣的青衫男子。
沈泠衫道“嗯,不錯,四川唐門,密宗唐滯。”
葉萍飄聽到這個名字,失聲驚道“唐滯?!唐門唐滯?!”他行走江湖多年,對江湖上流傳甚廣的一句傳言焉能不知?那傳言說的是“寧挨一槍,莫惹一莊;摧心追魂,情教唐門。”傳言中所提的,正是江湖上幾個頭等的厲害門派。
“寧挨一槍,莫惹一莊”,這“莊”說的是弛譽武林、俊彥雄列的歲寒、沙湖、蒼葭、浮碧四大山莊。四大山莊中的沙湖山莊,就在白沙鎮鎮西三十裡處,山莊主人沐滄溟,世稱“三水先生”,手段神通,端是了得。葉萍飄聞名已久,無奈分薄緣慳,未曾與他有過交道。
“摧心追魂,情教唐門”,說的又是江湖中另外兩家厲害角色。情教是近年來在江南迅速崛起的一個門派,與官府明來暗往,關係非同一般,其教中人物行事向來我行我素,手法乖張詭秘。唐門則是曆史綿久的武林豪族,自宋鹹平年間蜀地被分為益州、利州、梓州、夔州四路以來,唐門就世居於四川。百餘年來唐門人丁興旺,人才輩出,在暗器鍛造方麵的技藝日臻成熟,聲名日隆,兼之長久以來,那唐門弟子行事霸道、睚眥必報,且手段陰毒,終成以暗器名揚天下的武林大家族,稱雄一方,四川、荊湖乃至廣南地區的武林門派,莫有能與之爭鋒者。
然而唐門雖曆經百餘年而不衰,卻不曾想尺布鬥粟,兄弟之間起了紛爭。宋徽宗宣和年間,一直風生水起的唐門,門內忽生罅隙,自此竟致紛爭不斷,敦睦儘失,偌大的唐門漸分為兩派。他們內部自稱“明道”與“暗道”,江湖人士則據兩派各自因機弩射擊類的暗器,以及喂毒的暗器而揚名於江湖,習慣稱之為唐門“顯宗”和“密宗”。顯宗和密宗雖同宗同氣,但數十年來內鬥不止,雙方互有死傷,仇隙越來越深,一直延續至今。
原來宋宣和年間,唐門同時出了兩位曠世的武學奇才,一人名叫唐鏗,一人喚作唐榕。兩人皆為鍛造暗器的大家名匠,唐門暗器的鍛造工藝和水平,在他們手中大為提高,唐門自此聲名鵲起,威勢顯赫,成為江湖中最令人聞風喪膽的暗器流派。然而累年後,兩人對於暗器的武學見識漸生分歧。
唐鏗深受唐門傳統影響,主張以技為綱,致力於暗器精巧性與隱蔽性的研究提高,一生潛心鑽研機射類暗器的鍛造工藝。他發明改進的“誅仙筒”、“散花飛天”、“射潮弩”、“星流雷動”和“雲煙神龍罩”,宋畫吳冶,精巧絕倫,被曆代唐門弟子廣泛使用,在江湖上掙下赫赫威名,如今已成為唐門機弩性暗器的代表作品,更被本門弟子視為巔峰之作。
而唐榕人至中年,有一日偶遇一位江湖眇目異人,對其一見如故,引為知己。唐榕在與眇目異人交往之後,其武學思維漸有變化,認為機弩性暗器再精巧隱蔽,終究威力有限而霸道不足,轉而主張以毒立威。他自此沉湎於奇門毒藥的研製,其研製的三大獨門毒藥“鴆羽白”、“佛頭青”和“僧眼碧”,江湖傳言毒性猶勝“鶴頂紅”。唐榕研製的三大毒藥自問世以來,不知令多少英雄好漢聞風喪膽,化作了枯骨塵土。
隻不過唐榕武學思維一變不打緊,卻使唐門內部在對暗器的鍛造和使用上,意見不一,乃至各執己見,漸漸分道揚鑣。由於兩人在唐門中影響甚大,在唐門後輩子弟中擁躉眾多,他們彼此間互不服氣,爭鬥不休,終致雙方圓鑿方枘、勢如水火。這也是唐鏗、唐榕二人生前專注於單純的武學研究,而死後萬萬不曾料想到的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