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雲碧!
沈泠衫低聲道“這裡吵鬨得緊,我頭有些疼,咱們回去吧。”二人回到白衣雪的客房,坐下敘話。前堂眾豪客猜枚賭酒,歡聲笑語隱隱傳入房中,白衣雪笑道“今晚客棧之中,很多人怕是難以睡上一個安穩覺了。”
沈泠衫見他唇角微微揚起,露出一排白淨的牙齒,眉宇間更是難得一掃多日的陰翳,璨若朗星,心中輕歎“你笑起來的樣子,是這般好看。”問道“此話怎講?”
白衣雪笑道“你想啊,與天下第一神偷同處一店,晚上倘若沒有一點戒備之心,還跟平時一樣,睡得跟死豬似的,明早起來清點財物,恐怕連死的心都有了。”
沈泠衫輕笑道“俗話說得好,不怕賊來偷,就怕賊惦記。大夥兒今晚最好把各自的寶貝兒,都抱在懷裡,把眼珠兒瞪得大大的,等著天亮。”
白衣雪哈哈大笑,摸了摸腰間的荷囊,向著沈泠衫深施一禮,道“財不露白,多謝姑娘好心提醒,看來今晚在下就隻能抱著這些銀錠子入睡了。”
沈泠衫笑道“在江湖上行走,哪怕本事再大之人,也不願輕易得罪這位淩大掌門,誰還跟自己的錢財有仇?”
白衣雪吐了吐舌頭,笑道“姑娘所言極是。”
沈泠衫道“其實他們這個行當,分得極細。司空悲秋老兒的‘瀟湘派’,乾的是搶陰宅、翻肉粽的營生,盜墓掘塚,僅是其一大分支。再比如喚作‘白日闖’的,這些人膽子極大,專門在大白天動手行竊,倘若遇上鄉、裡的耆戶長,也是不懼,拔刀相向。趁著天色麻麻亮,人們熟睡之際,入戶盜竊的,喚作‘踏早青’。聽說最厲害的踏早青角色,就連皇宮也敢去偷呢,皇帝老兒都無可奈何。”
沈泠衫自幼隨沈重雲遊四海,訪醫采藥。沈重結識之人三教九流,頗為龐雜,她耳濡目染,對這些江湖上的逸聞趣事,知曉甚廣。
白衣雪聽得津津有味,笑道“不知這位‘千手靈猿’算不算得上厲害角色?難不成他也敢去皇宮走上一遭?”
沈泠衫雙瞳剪水,目光閃動,笑道“你可彆小瞧了這‘千手靈猿’,他可是賊中之王,就算是皇宮禁地,照樣來去自如。聽說有一回在臨安府,淩照虛遇上‘金刀門’的錢通神錢掌門。錢通神雖富甲一方,享儘天下的美食佳肴,卻也不曾吃過皇帝的禦膳。錢通神知他空空妙手,就與他打了個豪賭,倘若淩照虛能從皇宮禦廚中偷得美食,錢通神便將自己在江南的一處三千畝良田送與他。”
白衣雪睜大了眼睛,咋舌道“三千畝良田?”
沈泠衫笑道“是啊,錢通神姓得好啊,這輩子最不缺的就是錢了。聽說定了賭約之後,第三天他就將那三千畝良田的地契,如數交到淩照虛的手中,還說區區三千畝良田,換來一桌精美可口的禦膳,買賣合理,價格公道。”
“地者,政之本也。是故,地可以正政也。”自秦漢以來,曆朝曆代都十分重視土地政策。趙宋之前,朝廷對土地的兼並嚴加抑製,禁止土地私人買賣。兩漢實行的屯田製,隋唐實行的均田製,皆是土地國有製度,以防止土地被高度集中到少數人的手中,從而滋生國庫空虛、社會動蕩等諸多問題,危及社稷根本。然而凡事有利則有弊,土地收歸國有,嚴禁私下買賣,卻也極大地限製了集約經濟的發展,抑製並延緩了工商業的濫觴、繁榮。
宋開曆史先河,太祖趙匡胤建國之時,就確立了土地私有產權製度,采取“不抑兼並”的土地政策,承認並保護土地私有產權的合法性,以及土地的商品化,允許土地在市場上流轉買賣。不僅百姓買賣土地,就連宋朝官府自身也參與其中,樂此不疲,公田買賣大為盛行,以致出現“千年田換八百主”、“貧富無定勢,田宅無定主,有錢則買,無錢則賣”的局麵。土地交易如此紛繁頻仍,因此作為土地交易納稅憑證的地契,可謂大行其道。不過錢通神以一紙三千畝良田的地契,換取一頓美食,確是一項“前無古人”的記錄,至於是否也“後無來者”,卻是不可考了。
白衣雪吐了吐舌頭,笑道“禦膳再珍奇,即便是烹龍庖鳳,也不過數百兩紋銀,這位錢掌門出手當真闊綽。淩大掌門輕鬆賺得三千畝江南良田,這筆生意,劃算得很啊。”
沈泠衫笑道“若隻論飛簷走壁、探囊取物的功夫來,司空老兒頂多隻能算淩照虛的徒子徒孫。你想,皇宮宮禁森嚴,豈能容你輕易來去?淩大掌門,也是靠本事吃飯呢。”
二人說笑了一陣,沈泠衫見白衣雪言笑晏晏,眉間卻始終隱現一絲愁雲,心念一動,說道“明日我們就能趕到唐家堡了,過幾日就是唐門的‘捉魚兒’大會。唐家堡一下子來了這麼多的江湖人物,勢必戒備森嚴,比平日裡還不知要加強了多少倍,不知你心中作何打算?”
唐門最為重要的一個機構,正是“藥弩房”,門中暗器的鍛造和毒藥的研製,皆由藥弩房總管。藥弩房重門擊柝,機關重重,僅留一處由重達數噸的鐵門封閉住的入口,其鐵門的鎖鑰呈魚形。顯宗、密宗兩派間數十年來爭鬥不休,要爭的正是這把藥弩房的魚樣鎖鑰,故唐門中人稱比武大會又為“捉魚兒”大會。
二人自西行以來,飽受羈旅困頓之苦,白衣雪見沈泠衫身子羸弱,不想讓她憑添擔心,一路上小心翼翼,絕口不提解藥,隻是到了獨處之時,方才一人苦思冥想。沈泠衫也明白他對佛頭青的解藥,始終掛念在心,然而自己並無良策,也就不加提及。二人空暇時說話閒聊,天南海北無所不談,卻都少有提及佛頭青解藥一事。如今唐家堡已近在眼前,如何取得佛頭青的解藥,自是無法再繞過去的一個話題。
白衣雪微一沉吟,說道“佛頭青是唐門絕頂的獨門毒物,其解藥多半也在藥弩房中,隻是這等重地,強取明奪斷無可能。不過正逢比武大會,唐家堡人多手雜,倒也不失為是個機會。明日進了唐家堡,咱們識變從宜,再見機行事吧。”
沈泠衫道“也好,不過這些武林人士大都受唐門之邀而來,你我並無邀帖,隻怕明日連那唐家堡的大門,都進去不得。”
白衣雪道“姑娘所言極是,唐門相邀多為世交故舊,你我這些不相乾的人,恐怕近身不得。不知姑娘心中有何打算?”
沈泠衫笑吟吟地道“我方才倒是想起一個法子來,就不知行不行得通。”
白衣雪正為此事勞神苦思,聞言不禁眼睛一亮,喜道“哦?姑娘冰雪聰明,主意定是極好的,願聞其詳。”
沈泠衫星眸流眄,嫣然一笑,說道“你不用先給我戴高帽子啦,我這個法子呢,能不能行得通,關鍵還是得看你才行。”
白衣雪笑道“哦?我腦瓜子笨,還請姑娘明示。”
沈泠衫見他凝囑不轉地瞧著自己,目光中充滿了熱切的神色,臉上一紅,站起身來,微笑道“暫時保密,咱們不妨先休憩一會,遲會再行動,到時候你照我說的去做就是了。”說著打開了房門,徑自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間休憩去了。
亥時剛過,白衣雪正在房中打坐吐納,就聽得窗欞上有人輕輕敲了三響,他打開房門,沈泠衫笑意吟吟,站在門外,輕聲道“我們走吧。”白衣雪也不多問,躡手躡腳跟在她的身後。繞過一處過道,來到客棧另外一廂的客房,來到其中一間客房門口,沈泠衫停下腳步。那房中有亮透出來,客人想來尚未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