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雲碧!
過了一炷香的功夫,淩照虛折身返回,落座後呷了一口酒,笑道“我四下裡仔細瞧過了,不礙事。”
施鐘謨點了點頭,以示謝意,說道“白世兄方才所言不錯,朝廷之中此類慣會趨權附勢之人,不在少數,他們所謀的不過是一己的榮華富貴。靖康之難不過短短數十年,他們的心中,哪裡還有大宋江山社稷的安危,又哪管黎民百姓的死活?”說著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直震得碗中的酒水,灑溢出來。
淩照虛忿忿地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些隻圖個人安逸享樂的狗官,一刀一個殺了,也算不得冤屈。”
白衣雪道“楊草大哥曾說,如今朝廷中看好恩平郡王,能夠順承東宮之位的文武大臣,大有人在。如此說來,當今皇上真的有意要傳位與這位恩平郡王?”
施鐘謨目光閃爍,笑道“那倒也未必,要知自古聖心難測。依老夫看來,皇儲之位還不到水落石出的時候。”
白衣雪道“哦?此話怎講?還請施先生不吝賜教。”淩照虛也道“淩某洗耳恭聽。”三人觥籌交錯,飲至半酣,夜深人靜之時,麵紅耳赤之際,話也漸漸多了起來。
施鐘謨拈須微笑,說道“普安、恩平二位郡王,自幼便被養在了深宮,但二十多年來,官家心底實則還在盼著上天鑒臨,能生下一位聖子,因而東宮的名分麼,一直未定。如今官家眼見嗣續無望,帝位必傳與二位郡王中的一人,朝中的文武大臣們,為了擁立誰做太子,可謂明爭暗鬥,嘵嘵不休。”
白衣雪道“東宮之位長久空懸,恐於社稷不利。”
施鐘謨笑道“官家雖然年歲已高,對朝政時感倦怠,可還沒有……沒有老糊塗。恩平郡王自幼便由吳皇後撫育在身邊,也更得韋太後的寵溺,明麵上似是勝了一籌,但普安郡王性情恭儉,天資聰穎,官家心裡對他,倒是更看重一些。”
淩照虛笑道“官家是個孝子,韋太後的心意他不敢違逆,但又有自己的想法,那此事可就難辦了。”
白衣雪道“立儲雖是皇上的家事,但一國之君,關乎江山社稷、黎民蒼生,該當以賢者立。朝中的這些文武重臣,難道就沒有一個敢於直言的嗎?”
施鐘謨拍了一下大腿,說道“白世兄這個‘以賢者立’,說得好!普安王賢良方正,朝中的文武大臣,看好他的大有人在。彆的不說,嶽飛嶽相公就很欣賞這位溫恭儉約、賢良英毅的皇養子。可是,你們知道嶽相公是因何而死的麼?”
白衣雪聞言一怔,淩照虛奇道“那還用問嗎?誰不知道,嶽相公是給奸賊秦檜害死的。”
施鐘謨微微一笑,說道“秦檜固然竊弄國柄,一時權傾朝野,但憑他個人之力,想要害死嶽相公,嘿嘿,恐難成事,要知嶽相公下的是‘詔獄’,那可是官家禦筆手詔斷罪,始能係獄的要案……”
淩照虛若有所思,說道“施先生言下之意……嶽爺爺竟是……”
紹興十二年(1142年)的隆冬,因征討稽期、指斥乘輿等眾多罪名,嶽飛遇害於風波亭。他被殺後,臨安城的老百姓一片歡騰,慶祝“禍國巨奸”嶽飛被剪除,城中的縉紳們,更是給趙構敬獻一大匾額,上書“慧眼如炬,明辨忠奸。”
如今十餘年過去了,距秦檜病故也有五年之久,嶽飛忠心不貳,絕無異誌,最終卻含冤而死,已為朝野上下所認可,隻是趙構尚在帝位,時人塊壘於心,對嶽飛之死大多諱莫如深。不過朝中也有個彆仗義執言之人,如紹興二十四年的狀元張孝祥,就曾上書替嶽飛鳴冤,請求朝廷“厚恤其家,表其忠義,播告天下”,趙構未予理睬。其時秦檜尚未亡故,於是派人誣告張孝祥的父親張祁,暗中與金人勾結,對朝廷懷有二心,將其下獄鞫問。張祁在獄中遭到百般折磨,張孝祥也受到牽連。幸得不久秦檜身死,張祁在參政知事魏良臣的幫助下,才得以無罪釋放。
是非自有曲直,公道自在人心。趙構在位,嶽飛昭雪無望,然而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他禪位不過一個月,嶽飛便被登基的新君下詔,以禮改葬於棲霞嶺,並追複嶽飛太子少保、武勝定國軍節度使等職,對其家屬、後人亦優恤有加,天下忠臣義士無不吐憤紓懷。歡欣鼓舞。隻是新君礙於太上皇趙構的情麵,雖為嶽飛平反昭雪,卻以他“困於讒誣”、“坐事以歿”等含糊之辭帶過,此為後話,暫且不表。
施鐘謨擺了擺手,說道“秦檜專事諛佞,巧言令色,以致官家隻道他忠樸過人,也是一時受了他的蒙蔽。嶽相公智勇超倫,誓清朔漠之師,中興大宋的江山社稷,對官家更是忠心耿耿,可謂一片丹心昭日月。他倘若……不死,必定建樹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彪炳軍功。”
淩照虛麵露惑色,說道“是呀,嶽相公忠義無雙,是千古第一的大忠臣,我們做老百姓的都知曉,官家難道不知曉嗎?”
施鐘謨神情黯然,道“奸臣當道,以致蒙蔽聖聰,可歎嶽相公十年之力,廢於一旦。”
白衣雪道“秦檜盜權十有八年,如今死了也有四五年了,官家若是想為嶽相公洗雪冤屈,也早就為他昭反了。”
施鐘謨點了點頭,說道“嶽相公為人公忠秉性,剛正不曲,為國家和朝廷做事,向來不摻雜個人私念,故而少了一點對政治世故的洞察……在嶽相公的心中,普安王英銳過人,常懷恢複中原之誌,他順承帝位,必能守器承祧,做一位我大宋的中興之主。”說到這裡,他的眼中閃過一絲亢奮之色,續道“有一回入覲之時,嶽相公便對官家直言,朝廷久不立太子,國本空虛,民心不定,官家應儘早確立皇養子趙瑗為皇儲,以定國本民心。”
白衣雪聽了,心中咯噔一下,暗想“皇上立儲,做臣子的,豈可妄言?”
施鐘謨歎道“嶽相公一番秉公直言,忘軀犯顏,雖無個人的私心雜念,但孰不知身為人臣,此舉大有逾製僭越嫌疑,當真是犯了極大的忌諱……”
淩照虛明知嶽飛後來遭受秦檜、張俊、萬俟卨等人的誣陷,以莫須有的罪名被殺害,聽了施鐘謨所言,還是禁不住心下一陣緊張,道“那可如何是好?”
施鐘謨道“官家聽後,龍顏震怒,當麵狠狠訓斥了嶽相公一番,斥其越職妄言。嶽相公自覺批逆龍鱗,下朝時麵色如土,委實驚嚇不輕。建儲風波之後,君臣二人自此罅隙漸生,終至不可收拾之境地……”說著一聲長歎。
淩照虛道“嶽相公勞苦功高,官家何以如此對他?”
施鐘謨道“太祖當年因部下武將推舉,黃袍加身而得天下,彼時君臣尚可比肩同氣,然天下既定,須知君臣大義,尊卑有彆此一時彼一時也。我朝自太祖開國以來,便立下了‘祖宗之法’,旨在防微杜漸。自真宗朝始,祖宗之法成為治國理事的圭臬,不可逾越,其中就明確宗室的成員,不得與臣子私下交好。”
白衣雪道“嶽相公推舉趙瑗,雖無私心,卻也犯了大忌,言出禍從,自此漸失聖眷。”
施鐘謨點頭道“正是。仁宗時期,狄青丹心赤忱,勇而善謀,軍功可謂卓著,他雖處處謹小慎微,卻備受時人猜忌,後遭貶黜。狄青找到宰相文彥博,問起自己外放的原因,文彥博回答,‘無他,朝廷疑爾。’狄青最後抑鬱而終,死後贈中書令,賜諡‘武襄’,並陪葬皇陵,極儘哀榮。可見忠臣良將,一旦被皇帝賜疑,多是……難得善終。”
白衣雪心道“宋金已有數十年未起戰事,如今朝廷位重當權者,均是主和一派,一心隻想著苟安於江南,以致忠良黜遠,武備廢弛。”黯然道“狄青也是竭忠儘節之臣,垂譽至今,稱頌不衰,可惜……都是身後的哀榮罷了。”
施鐘謨道“自古君臣不可疑,君疑臣則臣被誅,臣疑君則臣多反。嶽相公帶兵打仗,屢建功勳,以致金人有‘撼山易,撼嶽家軍難’之語。他所憑的,無非是一股舍我其誰的忠勇之氣,但在官家看來,卻也不免有妄自尊大、功高震主之嫌,再說了,嶽家軍,嶽家軍,人馬再雄壯,終究姓嶽而不姓趙,嘿嘿……”
白衣雪歎道“尾大不掉,自古所戒。”
施鐘謨看了他一眼,微微點了點頭。淩照虛說道“著啊!嶽相公和狄青一樣,都是大忠臣,自是不會造反,官家倘若起了疑心,他惟有儘忠報國了。莫須有,莫須有,不見得沒有,嘿嘿,嘿嘿,當真讓人無話可說。”
施鐘謨道“二帝自北狩以來,嶽相公嘗言要迎還二聖,你們想一想,二聖倘若真的歸來,一是官家之父,一是官家之兄,官家的位子還能坐得安如磐石麼?”白衣雪和淩照虛對視一眼,皆默然無語,均想“是啊,二帝一旦南歸,趙構的這張龍椅,恐是難以坐穩了。”
施鐘謨道“嶽相公公忠體國,對官家和朝廷忠心耿耿,一心為了江山社稷,卻落得如此下場。他臨死前的供狀之上隻有八個絕筆大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有此前車之鑒,滿朝的文武大臣們,自此大都對立儲之事噤若寒蟬,不敢再對官家有所提及。此外,依老夫看來,官家還有著隱秘心思,那就是這麼多年,他一直香嗣無繼,但內心深處,何嘗不想有個自己的親生骨血呢?”
淩照虛一拍大腿,說道“我明白了,官家遲遲不立儲,其實還是想著,說不定後宮的哪一位貴妃或是昭儀,懷上了龍種,江山就能傳給自己的親生兒子了,螟蛉子終是不如親生的親。可憐嶽相公當年未曾想明白官家的心思,以致肇禍,被害了性命。”
施鐘謨麵色凝重,緩緩說道“我朝太祖曾於太廟寢殿的夾室之中密鐫一碑,勒石三戒,誓碑上說,其一,周世宗柴氏的子孫,有罪不得加刑,縱犯謀逆之罪,也隻止於獄中賜儘,不得行戮於市曹,也不得連坐支屬;其二,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之人;其三,不加農田之賦。遺訓中說,子孫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此後凡有嗣君即位,無不入內跪讀此誓碑,也無不遵而勿失,因此兩百年來,我朝未嘗輕殺過一臣,此乃盛德之事也。唉,嶽相公批逆龍鱗,惹上殺身之禍,個中緣由,恐非僅僅這一層的緣故,要想知道究竟,除非當麵去問官家……”
淩照虛吐舌道“那不是不要命了麼?”
施鐘謨道“是啊,誰有膽子去問官家呢?老夫也不過是私底下妄加猜測罷了,倘叫官家知道了,老夫就是有多少個腦袋,也都被砍了。唉,嶽相公死了已有十八年了,眼下二位王爺春秋鼎盛,而後宮之中始終……未有動靜,竟無一人能順利承恩,懷上龍種。”
淩照虛道“嗯,失嗣這麼多年,估摸著官家自己也已經心灰意冷啦。如此說來,在普安、恩平二位王爺之間選擇一人,勢在必然。”
白衣雪道“施先生方才說,東宮之位尚未到水落石出的時候,依先生看,官家更鐘意於哪位皇養子?”
施鐘謨嗬嗬笑道“這個老夫可說不好,官家的心思,誰能曉得?不過前些日子,官家做了兩件事,老夫倒覺得其中大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