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裡儘染聽罷,麵色凝重,坐在那裡半晌不語。白衣雪見狀,心中頗感不安。
靜默中百裡儘染忽地歎了口氣,道“他如此頑皮胡鬨,老夫其實也是偶所耳聞。三個孩子之中,若說最受太後寵愛的,還是這位恩平郡王,當真是視作己出,疼愛有加。唉,或許正因如此,倒讓他養成了驕奢的性子。”
白衣雪道“晚輩聽人說,官家近來時有倦勤退位之意,要在二位郡王中選取一人,繼承大統,但他到底要選哪一位郡王,似乎還頗為躊躇。”
百裡儘染眼中精光閃爍,說道“嗯。此事雖說是官家的家事,但太子之位關係國本,亦是國事,理當慎重而行。”
白衣雪道“前輩所言極是。”
百裡儘染道“‘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古往今來,莫不如此。唐莊宗李存勖驍勇善謀,中興大唐霸業,可謂一代明主聖君。但他稱帝之後,沉湎於酒色,無心治國,強征暴斂,以致百姓困苦、士卒離心,不過三年的光景,大好的基業便付之東流了,自己也落得個死於非命的下場。李唐王朝的高祖、太宗、高宗、玄宗,皆是雄才大略、勤政愛民的明君聖主,更有武則天這位女中堯舜,這才得以坐享國祚二百九十年。如今我大宋偏安一隅,且不說何時能夠恢複中原大好河山,完顏亮登基後,虎視眈眈,再次南侵十之八九。官家倘若真的退位,須將千鈞重擔,托付給一位能擔大任、能成大事之人,否則……”說罷眉宇之間,浮現一片愁雲。
白衣雪呐呐地道“完顏亮在國內荒淫殘暴,北方的老百姓是怨聲載道,他自己根基不穩,難道還執意要渡江南下,攻打大宋?”
百裡儘染“嘿”的一聲,抬首向天,緩緩說道“完顏亮素有一統天下之誌,他篡位之初,餘堯弼作為賀登極使,出使金國。臨彆回國之際,完顏亮將徽宗的一條玉帶交與他,請他轉交給官家。聽說後來有人問完顏亮,此乃稀世之寶,何故輕易送人?完顏亮哈哈大笑,說江南之地,日後當為我有,這不過是暫且放在外府罷了,有何舍不得?可見此人輕辱覬覦我大宋,已是日久,數年之前完顏亮將都城遷到了燕京,今年以來,更是在汴京大興土木,建造宮殿,其南侵之意,難道不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嗎?”
白衣雪歎道“果真如此的話,不知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又有多少人妻離子散!而這僅僅隻是為了他一個人的勃勃野心。”
百裡儘染麵容冷峭,說道“這也怨不得他,倘若我大宋兵強將勇,國勢強盛,完顏亮即便野心勃勃,又安敢生此覬望?”
白衣雪聞言悵然,道“是。”
百裡儘染怔怔地入了一會神,緩緩地道“完顏亮極富野心,豈能甘心與大宋劃江而治?等到金人鐵蹄南下之日,便是我江南生靈塗炭之時。”
白衣雪驚道“他當真會揮師南侵?”
百裡儘染蹙眉道“完顏亮篡位以來,在國內大肆屠殺宗室大臣,如今他自覺帝位穩固,沒有了後顧之憂,南侵便是早晚的事情了。”
白衣雪聞言默然。百裡儘染續道“古語雲,‘天下雖安,忘戰必危。’何況我大宋現今內憂外患不止,比之唐莊宗李存勖麵臨之危局,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更須一位恭儉有製、勵精圖治的中興之主。一旦承祧之重所托非人,則國步艱難,百姓受苦。”
白衣雪聽出他話中似有所指,說道“德不配位,必有災殃。不過據晚輩所知,恩平郡王在朝中四處立威,對東宮之位勢在必得,而普安郡王反而沒有什麼動靜,每日裡除了讀書,就是練練字,種些花花草草,似是對東宮之位全然不在意。”
百裡儘染目光閃動,微笑道“道家倡導守靜貴柔,無為而治,何為‘無為’?不做違背自然、違背天道、違背人性之事,即是‘無為’。守靜不爭,恰恰是‘爭’,‘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白衣雪恍然有悟,道“晚輩……有些明白了。”
百裡儘染道“他們出世可以修身無聲,入世則可驚天動地,‘入則鳴,不入則止’,因無用而大用。故而自古以來,曆朝的帝王在政事的治理上,不外乎外尊儒術,內用黃老。正所謂‘我無欲而民自樸’,行不教之教,不治之治,無為之為,垂拱而治則天下海晏河清,百姓安居樂業。嵇叔夜就認為君靜臣順,萬民安逸便是天下大治之極致。帝王若是陷溺於‘有為’、‘強為’,而不知自拔,就不免囿於一隅,執於一端,難以成就千古霸業,為萬世開太平。”
白衣雪點頭道“是。普安郡王若能入主東宮,日後定是一位了不起的好皇帝。”
百裡儘染將手一擺,道“唉,不說他了,官家聖明天縱,高瞻遠矚,見事比我們不知高上百倍、千倍,我們又是操哪門子的閒心?”說著將那副四時花卉紋金釧拿在手上,端詳一番,交還給了白衣雪,緩緩說道“老夫在這替先皇守陵,不知不覺已有十餘載了。太後……她身子骨還好吧?”
白衣雪道“她老人家身子骨很好,就是……眼睛有些不方便。”心下忖度“瞧他說話的神氣,似是在問一位故人的近況,敢情百裡前輩與太後也十分熟稔。”
百裡儘染又是輕輕一歎,喃喃地道“老啦,都老啦……太後壽辰將至,老夫惟願她老人家懿德延年,慈竹長春……”怔怔地出了一會神,想是陷入到了從前的回憶當中,說道“雪兒,我要調息靜養幾日,你到外麵替我把住門口,任何人不得打擾。”
白衣雪心中“咯噔”一響,不由緊張起來“百裡前輩如此說,想來還是受了些傷,須要時日加以調理。”恭聲說道“是。”
百裡儘染道“我調息靜養期間,容不得外界的乾擾。雪兒,以你現在的身手,身子雖尚未痊愈,遇到江湖上二三流的角色,打發起來自是不在話下,但倘若強敵來襲,隻怕不易對付……”
白衣雪暗忖“百裡前輩這般擔心,莫非是元龍他們還會去而複返?倘真如此,我便是拚了性命不要,也不能叫他們肆擾到百裡前輩運功療傷。”言念及此,體內熱血騰湧,大聲道“晚輩誓死也要保護前輩的周全。”
百裡儘染微微一笑,說道“真是強敵到來,恐怕你連拚命的機會都沒有。”
白衣雪仔細一想其言非虛,以西域三絕的身手,自己確實相差甚遠,囁嚅道“這個……我……”尋思“百裡前輩受了傷,敵強我弱,更何況敵人在暗,我在明,情勢可謂凶險之至。常言道,好漢不吃眼前虧,何不避他一避?”說道“要不我們去山裡尋個僻靜的地方,安心靜養一段時日,好不好?”
百裡儘染微微搖頭,說道“這幫人神通廣大,想要找到一處僻靜之所,隻怕不易。”
百裡儘染神情蕭索,平素一雙精光湛湛的眸子,如今透著一絲勞倦,黯淡了許多。白衣雪此前從未見過他此等情態,心中不禁又悲又痛,沉聲道“好,那我們就哪裡也不去。”暗思“大不了我拚了這條小命,也要護得百裡前輩安然。”
屋內二人一時默然。過了片刻,百裡儘染忽道“雪兒,你師從胡莊主,已有多少年了?”
白衣雪恭恭敬敬地道“晚輩自幼便入了師門,學藝至今已有十餘年。”
百裡儘染“哦”的一聲,說道“胡歲寒劍、掌、輕功,江湖並稱三絕,不知你學的是哪一門?是否已得尊師真傳?”
白衣雪臉上一紅,道“恩師待我恩重如山,一身技藝皆是傾囊相授,隻可惜晚輩根器駑劣,所學經年,卻是難及恩師於萬一。”
百裡儘染笑眯眯地道“是嗎?眼下你身子尚有不便,大雪崩手和洪爐點雪行的功夫嘛,一時也不宜展露。嗯,雪兒,你將雪流沙十三式,演示一遍,也好讓老夫開開眼界,如何?”
白衣雪心想以百裡儘染的武學造詣,自己此舉無疑是弄斧班門,貽笑於方家麵前,忸怩道“我……我……”
百裡儘染微笑道“你自演來無妨。”
白衣雪心念一動“百裡前輩忽然要看我演示劍法,莫非是有心要點撥於我,也好在強敵到來之時,能夠抵擋上一陣子?”他本不願學習師門之外的功夫,然而眼下形禁勢格,終是百裡儘染的安危最為緊要,又何必拘泥於門戶畛域之見?想到這一層,不再推辭,告一聲“那晚輩獻醜了!”
當下白衣雪抖擻精神,便在石屋之內將雪流沙十三式一一演示開來燕塞雪滿山、急雪舞回風、濯雪萬裡渺;雪暗凋旗畫、雪擁藍關寒、大雪滿弓刀;轅門暮雪揚、雪照聚沙雁、梅疏雪尚飄;吳鉤霜雪明、萬點雪峰晴、霄崖殘雪融、幽雪一痕消……
雪流沙十三式又分為四個套式,從燕塞雪滿山、急雪舞回風到濯雪萬裡渺,三個招式組成了第一層套式;雪暗凋旗畫、雪擁藍關寒和大雪滿弓刀三招,此為第二層的套式;第三層的套式亦是三招轅門暮雪揚、雪照聚沙雁以及梅疏雪尚飄。最後一層的套式,包含的招式最多,共有四個從吳鉤霜雪明、萬點雪峰晴、霄崖殘雪融直到幽雪一痕消。四個套式並無明顯的分層,且各層桴鼓相應,相互間配合綿密,舞動起來,如行雲流水一般。
百裡儘染凝囑不轉地看完,微微頷首,拈須說道“嗯,這套劍法縹緲靈動,變幻多端,確也難得。”
白衣雪演示完畢,心中正自惴惴,聞言不由一喜,哪知百裡儘染接下來的話,又如一盆冷水當頭潑下,澆了他個透心涼“不過你變幻再多,終有一個窮儘,敵人若是技高一籌,將之一一儘破,焉能不敗?”
白衣雪心中一驚,愕然不知如何回答,百裡儘染哈哈一笑,高聲吟道“振衣千仞岡,濯足萬裡流。”站起身來,彎腰拿起一柄砍柴的斧子,笑道“雪兒,今日我們還要進山砍柴,須早些動身。練武之事,等到明日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