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陳鎰的大而化之不同,王翺的這幾條措施,可謂是個個切中要害。
如果說,前兩條還算是溫和,那麼後麵兩條,簡直就是圖窮匕見,直指科道手中的諫諍之權。
這兩條措施,一個限製科道議論朝中大政,一個更加直接,相當於要直接收回普通的科道官員手中的諫諍權。
可想而知,這些話一旦流傳出去,必然會引起軒然大波。
即便是在現在的小範圍內,王翺的話音落下之後,也引起了在場幾個大臣的低聲議論。
沉吟片刻,陳鎰開口道。
“首輔大人所言,的確易於落實,但是,我朝一向提倡言路通暢,禁科道議論朝廷大事,豈非阻塞言路?”
“再則,諫諍之權,古已有之,貿然禁科道諫諍君上之舉,恐有不妥。”
“按照首輔之論,給事中及禦史欲匡正君上,需請都給事中或僉都禦史以上官員同奏。”
“此舉本意,當是為了減少沽名釣譽之輩小題大做,邀名買直,這本官能夠理解,但是,首輔可曾考慮過,這般限製重重,科道官員最好的選擇,其實還是隱而不奏。”
“如此一來,豈非和陛下想要改變官場風氣的初衷背道而馳?”
彆看陳總憲說辦法的時候含含糊糊的,但是,提反對意見的時候,可是乾淨利落。
王翺這幾條的核心思想,其實說白了,就是限製科道的部分權力。
尤其是最後一條,對於諫諍之權附加了種種限製,看似設計精巧,但是其實,會有一個巨大的缺陷。
那就是,他所說的所有設計,都是建立在,科道言官有上奏進諫,匡正君上的意願之上的。
所以說,想要破除王翺的這個設計,其實很簡單,什麼都不做就可以了。
但是這顯然不是他們想要的結果。
畢竟,至少有一點,是他們和天子能夠取得共識的,那就是,整頓科道,目的並不是為了捂住言官的嘴,讓他們失去諫諍君上的作用,而是想要將這種權力加以限製,防止權力濫用,讓言官們在既能匡正君上的同時,更多的精力,能夠放在朝廷的事務上。
麵對陳鎰的質疑,王翺皺了皺眉,道。
“總憲所言,本官不敢苟同。”
“所謂言路通暢,指的是科道官員,能夠直達天聽,而不被其他官員阻攔,但卻並不是可以隨意議論朝廷諸事。”
“朝廷廣開言路,是為了集思廣益,但是,諸官員當中,唯有科道有風聞奏事的傳統。”
“二者疊加,便造成了科道官員在麵對朝廷大政時,往往不經察查,思慮而妄發議論,甚至於,常有多年在內地巡查的禦史言官,從未到過邊境,僅憑公文消息,流言議論,便在邊境諸事上指指點點,自以為是。”
“更有甚者,聽風便是雨,手中毫無證據,僅憑一腔熱血,便糾結聚眾,行扣闕之事,擾動朝議,動蕩朝局,實為大害也!”
“本官並非想要限製言路,隻是,朝廷言路寬廣,原本便不拘科道,然科道既有風聞奏事之權,若再可隨意議論朝廷大政,未免不妥!”
應該說,科道言官,的確不怎麼招人喜歡。
雖然,王翺能夠開口,肯定是提前在心中有了腹案,但是,這番話說出來,多少還是帶點個人情緒。
要知道,當初王翺身為提督大臣,巡查廣寧時,忽遇瓦剌進犯,他帶兵仗劍守城,親臨城牆上督軍,當場將勸他棄城退走的官校拿下,可謂風骨凜然。
但是,此事傳回京師之後,卻遭到了言官彈劾,說他擅自指揮,有違法度,不肯撤退,視城中百姓性命不顧。
到了最後,反而被罰了半年的俸祿。
後來他特意托人調查了當年彈劾他的人,結果發現,竟然是一個素來沒有接觸過軍政的年輕禦史,聽信了幾句議論,所以約好和幾個同年禦史一同參劾,才鬨出了這樁事。
得知這個情況之後,王翺耿耿於懷了許久,此刻說出來,自然難免多了幾分怨氣。
所以,說著說著,王翺心中不忿,不免又暗戳戳的點了點當初禦史們險些扣闕的“豐功偉績”。
當然,王首輔這絕對不是小心眼。
而是因為,這幫科道官員們,實在是太過魯莽,隨隨便便就能夠挑出他們一大筐的刺兒。
眼瞧著陳鎰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王翺略停了停,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道。
“至於總憲剛剛擔心的,科道官員擔心限製重重,怕受責罰,隱而不奏的情況……”
王首輔看了一眼旁邊的王文,道。
“相信這一點,天官大人應該有話說吧!”
“這是瀆職!”
雖然說,平素內閣和吏部多有摩擦,但是,有些時候,兩位王老大人,默契還是夠的。
接收到王翺遞過來的信號,王文當下便做出了反應,口氣斬釘截鐵。
“科道言官,既掌糾內外百司官邪之權,自當儘職,首輔大人剛剛所言,並非禁止言官上奏進諫,隻是想讓言官進諫之前,多加思索,避免被輿論裹挾利用。”
“若諸科道官員因此而不敢諫諍,那自是瀆職之過,當受責罰!”
看著眼前這兩個姓王的一唱一和,陳總憲不由感到一陣無語。
他們還好意思說,自己剛剛是泛泛而談,紙上談兵,結果一轉眼,他們可不就變成了一模一樣的說辭?
什麼叫瀆職之過,當受責罰?
這玩意怎麼判斷,誰來界定?
難不成,等出了事以後,再追究責任,把所有言官統統罰一遍?
輕哼一聲,陳鎰口氣中忍不住帶起一絲嘲弄,道。
“如此說來,君上若有過,禦史不敢奏,吏部倒是敢奏了,那本官就等著看,哪一天天官大人直刺陛下之過,令群臣折服後,我等科道官員,自當慚愧辭官,由天官大人代行監察之權。”
這話說的就冒火星子了。
眼瞧著馬上就要吵起來了,一旁的陳循連忙出來打圓場,道。
“總憲大人莫要動氣,天官大人一向是這樣的性子。”
緊跟著,俞士悅也開了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