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不過,天子顧及著對朝局的影響,一直沒有對他們動手而已。
換句話說,在於謙的心中,如今天子手握大權,完全有能力應付所有可能出現的意外狀況,所以,沒有必要再徒增風浪。
任禮可以查,也可以死,這都沒關係。
甚至於,就算這次廷議上,任禮不被丟進詔獄裡,在此後清查軍屯的時候,於謙也不會輕易放過他。
畢竟,於謙隻是顧全大局,又不是無欲無求的聖人,在宣府險些被刺殺的人是他自己,於謙心中不可能沒有怒意。
但是,任禮就算是死,也不能是因為謀刺朝廷重臣。
因為這件案子一旦查下去,追根究底,必然會查到太上皇的身上。
新皇查舊案,本身就很容易遭受非議,何況,如今太上皇還安穩的呆在南宮,如果真的把這件舊案翻出來,朝野上下,隻怕不會相信,天子是出於公理道義要主持公道。
他們隻會覺得,天子如今大權在握,便想要變著法的給太上皇難堪。
太上皇犯了再大的錯,他也是天子的長兄,這般作為,必會讓朝野上下對天子的觀感變差。
和天子接觸了這麼久,於謙心裡十分清楚,雖然如今天家看似和睦,天子對於太上皇,也以禮相待,但是實際上在天子的心裡,是瞧不上太上皇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如今天子和太上皇之間的關係雖然不鹹不淡,但是總歸算是相安無事。
可是,一旦這件案子被翻出來,那麼,太上皇自己也勢必會覺得,天子是在刻意針對他。
到時候,天家的關係惡劣,這一對尊貴的兄弟真的鬥起來,就算天子大權在握,穩操勝券,可到底最後,也會是兩敗俱傷的局麵。
如此種種,才是於謙猶豫不決的原因。
歎了口氣,朱祁鈺想了想,伸手將懷恩招了過來,低聲吩咐了他兩句,於是,懷恩便匆匆退下。
“先生先起來吧。”
命內侍將於謙攙扶起來坐下,朱祁鈺揉了揉額角,張了張口,但是,卻什麼都沒說。
直到片刻之後,懷恩匆匆而回,手裡已多了一本蓋著蠟封的密信。
此情此景,讓於謙感到有些意外,然而緊接著,他便瞧見,懷恩在天子的示意下,徑直將這份信封遞到了他的麵前。
旋即,天子的聲音響起,罕見的帶著些許疲憊。
“朕這裡有份東西,先生不妨先看看。”
於謙倒是沒有過多猶豫,抬手接過信封,拆開之後,便凝神望去。
“景泰二年正旦日,太上皇於南宮賜宴群臣,寧遠侯任禮,寧陽伯陳懋,英國公府張輗,駙馬都尉焦敬,薛桓,成國公府朱儀,右春坊大學士徐有貞等人,於席間受太上皇召,於清和閣覲見……”
僅僅看了開頭的兩行字,於謙便下意識的挺直了脊背,雙眼也驀地閃過一絲寒光。
那天賜宴,他當然也在,當時雖然人多忙亂,但是,他不曾記得,有內侍過來宣旨召見大臣。
換而言之,如果這封信裡說的是真的,那麼,那天賜宴之時,這些人是背著所有的朝臣,秘密覲見。
於謙在朝堂上沉浮多年,他的政治嗅覺自然是足夠敏銳的。
回想起那天賜宴的場景,他幾乎是第一時間就反應過來,不出意外的話,賜宴是假,想要單獨召見這些大臣才是真。
但是,問題就是,以太上皇如今的身份,單獨召見大臣,已經是十分敏感的事,更何況,是瞞著所有的人秘密宣召。
輕輕的吐了口氣,於謙目光下移,繼續朝下看去,後頭所記載的,就是具體的奏對內容,其詳儘程度,簡直就像是有人在場目睹的全程一般。
於謙心中不由暗驚,他早就猜到,天子必然在南宮安排有監視太上皇的人手。
但是,除了這些人之外,群臣皆知的是,太上皇貼身伺候的人,都是由宮中聖母親自安排的。
而密召大臣這種事情,太上皇就算再不小心,也不會讓在場有外人出現,但是,這份信還是擺在了天子的麵前。
心中苦笑一聲,於謙知道,他對宮中的局勢,了解的還是太少了。
天子和太上皇之間,看似平靜安穩,但是實際上,隻怕早已經是暗流湧動。
不過,隨著一行行的小字落入眼中,於謙也無暇再去考慮這些事情,因為他的心思,早已經放在了太上皇和這些人的奏對內容之上。
於是,他很快就歸納出了兩點內容。
其一是,太上皇在拉攏英國公府等一乾勳貴,從賜玉到勉勵,再到對故成國公朱勇的讚譽,都彰顯著這一點。
至於其二,則是關於軍屯。
於謙難以相信,任禮此番在廷議上阻止軍屯的舉動,竟然是得到了太上皇默許的。
雖然從言辭上來看,太上皇並沒有明著插手,但是,態度卻十分清楚。
於謙緊緊的捏著手裡的密奏,顯然心緒頗不平靜。
殿中沉默了片刻,一聲長長的歎息聲響起,於謙將密信遞回到一旁等待的懷恩手中,遲疑著問道。
“陛下,這密奏……”
“是東廠遞上來的!”
天子似乎對於謙要問的話早有準備,淡淡的回答道,但卻點到即止,並沒有繼續說下去。
不過,這句話已然夠了,東廠提督舒良,乃是天子的心腹宦官,出了名的唯天子之命是從。
這份密信既然是出自他之手,那便不會未經核實。
不為彆的,隻因為,這是遞給天子的東西,舒良彆的好處沒有,但是,對待天子的確儘心儘力,辦事也周到齊全,這一點,於謙心裡清楚的很。
張了張口,於謙想要說些什麼,但是,還沒出聲就被天子抬手製止了。
緊接著,他便看到,天子從手邊拿起另一個信封,重新讓人送到了他的麵前。
這一次不是什麼密奏,而是……
“楊能遞給朕的自陳書,先生也瞧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