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石窟穹頂,蓮花石刻的下方。
一條【弧】孤零零高懸。
懸在石窟眾人頭上。
時辰一分一秒過去,在白眼老嫗笑著說完、看向容真時,已經布劍十息了。
歸去來兮的布劍時間還在增加。
一口鼎劍漸漸控場,生殺予奪。
聽完白眼老嫗說媒的話語,全場氣氛有些尷尬寂靜。
高台上,易千秋有些沉默,心中清楚這位宋副監在臨時抱佛腳,也不得不抱佛腳。
上午她們跟隨衛武一起給潯陽王府設局的賬,還沒被清算,隨時有被穿小鞋的風險。
說不定等會兒歐陽良翰布劍完畢,在收割雪中燭、魏少奇等人人頭的時候,順帶也把她們倆的腦袋給割了,也就是一劍的事情,事後推卸給天南江湖反賊就是了,和林誠、王冷然一樣,就說是為了大佛壯烈犧牲。
剛剛的衛武就是前車之鑒。
宋副監正這算是審時度勢,因為眼下,隻有真仙郡主是真安全,剛剛她都失手傷到歐陽良翰了,歐陽良翰都沒有落劍殺人,很明顯是存有私心的,這明晃晃的偏愛,明眼人誰看不出來。
趁著小兩口還沒有挑明關係,宋嬤嬤這麼直接推一手,捅破窗戶紙,同時再證明下自身的後續價值,想必活命也不難。
反正歐陽良翰隻要不毀去大佛就行,後麵隻需收拾了天南江湖反賊,今日潯陽石窟這邊的事,後續都能圓場。
若不是實在拉不下這張臉皮,加上堂兄元懷民在場,易千秋也要加入其中了,和宋嬤嬤一樣“見風使舵”的表態。
易千秋粗中有細的心思一息百轉之際,老樂師和老楊頭的麵色都有些怪異。
也都瞅向了容丫頭。
台下的魏少奇、杜書清等人不禁麵麵相覷,怎麼打著打著,突然有人說起媒來。
吳道子安靜仰頭,一會兒望著儒衫青年與黃金佛首,視線落在黃金佛首上時不時浮現的金色魁星符上,一會兒微微眯眼,望向千丈處、某口正在瘋狂汲取文氣布劍的【弧】。
明白今日大致緣由的方家姐妹,臉色欲言又止,姐妹倆忍不住看向大女君的高大背影,似是想問要不要把小主也搬出來救場……
至於元懷民,依舊有些懵逼,左顧右盼。
四周投來的一道道目光像是灼熱的陽光,照的容真渾身滾燙。
她隻覺得這輩子都沒有這麼羞恥的時刻,還不如剛剛被那位大女君一劍了結了呢,倒還痛快些。
察覺到黃金佛首上的歐陽良翰似乎也跟隨著看了過來。
宮裝少女一張清美小臉還保持原先那副呆容,卻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再也不出來見人了。
“欸。”
宋嬤嬤的眼神從一動不動、耳根子通紅的容真身上收回,似是拿這丫頭沒辦法,歎了一聲,準備繼續開口。
容真突然抬臉,小臉薄怒的打斷:
“宋前輩你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些什麼,儘是胡言亂語……”
白眼老嫗笑著搖頭,她嘴角流血,傷勢不輕,從懷中隨手取出一枚療養丹藥般的小丸吞下,含笑反問起來:
“郡主,若是不在乎,上午歐陽小夫子和咱們鬨出誤解離去時,您為何讓咱們彆追了,還美其名曰說是小心反賊來襲,其實郡主就是在暗暗維護他。
“還有上麵這副蓮花石刻也是,咱們的名字都沒有登上去,隻有郡主和他的名字在上麵,郡主老早就說,要送他當紀念之禮,此禮剛剛差點被那頭孽畜給撞毀,也是郡主您冒死上去保護的……
“類似之事還有很多,還需要老嫗繼續說嘛,郡主,男女愛慕,人之常情,沒有什麼抹不開麵子的,反而是您再繼續這麼冷傲驕矜,”
容真被駁的百口莫辯。
在周圍眾人的一道道怪異視線中,耳根子紅透。
她猛甩紫袖,咬碎銀牙:
“你……你胡說八道!”
宋嬤嬤卻轉過身,朝台下幾位司天監白衣女官抬了抬下巴。
此前被雪中燭和白蛟一邊倒屠殺,司天監和兩禁衛死傷慘重,眼下聚攏在高台周圍最後負隅頑抗的人手,幾乎十不存一,其中既有白衣女官,也有白虎、玄武二衛甲士,還有此前衛武帶來支援的衛氏死士。
宋嬤嬤朝白衣女官示意之際,站在容真身後一直默不作聲的易千秋,也迅速抬了下手,朝台下殘存的白虎、玄武二衛示意。
白衣女官與心腹甲士默契拔刀,互相搭把手,將身邊的衛氏死士一一割喉。
十來道鮮血濺射在高台的階梯上。
宋嬤嬤佝僂身子裹著白袍,瞧也沒瞧台下的熱乎屍體,她仰起脖子,朝上頭的儒衫青年誠懇說道:
“小夫子,今日之事,老身和易指揮使有不對的地方,多有得罪,怪衛武這條走狗,妖言惑眾,差點受其迷惑,被拉下水,現在衛氏走狗已被梟首,大快人心……老身與易指揮使也已認清衛氏麵目,棄暗投明。
“也是多虧了郡主約束有方,老身與易指揮使未作糊塗事,期間未傷過潯陽王府分毫,這一點郡主也可作證……此前種種誤會,還望小夫子海涵。”
容真餘光發現歐陽良翰的目光從她身上收回,他高站佛首,仰頭抿酒,沒有立馬言語。
容真緊緊咬唇,欲要開口解釋幾句,突然感到袖口被人拉著。
回頭一瞧,是站在身後的易千秋。
這位往日性格暴躁、很少朝人露出好臉色的巾幗女將,此刻對她露出些認真懇求的眼神。
易千秋微微偏頭,示意東林大佛。
宋嬤嬤也回過頭,有些緊急的朝容真使了個眼色。
宮裝少女微微低眸,抿了下唇。
她當然明白宋副監正和易指揮使是何意思。
宋嬤嬤瞥了眼高懸主石窟上空的【弧】,指了指台下方向:
“小夫子,這些反賊決不能留,有什麼需要郡主和老身、還有易指揮使做的,儘管道來……對了,您腳下的佛首可否先放回去,大佛無首這預兆不太好,哈哈,小夫子或許不信沙門,不過聖人還是挺信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嘛……”
白眼老嫗試著咧嘴笑了下,不過一張皺臉,又是白眼無睛,笑容顯得有些瘮人。
可能是也察覺到這個,她收斂了下笑,微微眯眼,語音有些咬字暗示的說:
“處理完她們,聖人的大佛也無損,後續的潯陽局勢,小夫子是刺史,您說的算,怎麼上報也聽您吩咐,首功是跑不掉的,如此可好?”
聽到這幾乎綏靖的妥協討好,台下不遠處,某位藍衣捕頭緊抱腰刀,冷笑一聲。
歐陽戎放下酒葫蘆,看著言辭誠懇的白眼老嫗。
他踩在黃金佛首上,嘴角噙著淡笑,沒有馬上開口。
腳底下方,是一尊端坐的東林大佛,失去了寶相莊嚴的佛頭,孤零零掐著蘭花指,有些詭異氣質。
宋嬤嬤仰著脖子,等待了老半天,蒼老皺臉上的表情都要僵硬了,歐陽戎還是沒有表示,隻是看著她。
被這儒衫青年盯著盯著,白眼老嫗不知為何,漸漸有一股寒意從頸椎骨一路竄升,天靈蓋都隱隱有點發涼。
她總覺得這微笑的儒衫青年好像是看透了她一樣吧,嘴角那一抹笑容像是嘲諷。
高台另一邊,容真蹲下揮袖,收起了破碎的隨身佛後。
隻見絕色宮裝少女似是有氣般,甩袖離去,往台下方向走了幾步,又悄悄駐足,暗窺上方的儒衫青年。
也等待起來。
宋嬤嬤有些等不及,準備開口之際,
上方傳來歐陽戎的好奇嗓音:
“你們這什麼司天監,是說媒的?”
宋嬤嬤憋住惱火,乾笑了下:
“哈,歐陽小夫子說笑了。”
歐陽戎突然轉頭,朝另一個方向開口:
“再不跑,劍落下了,可就來不及了。”
眾人下意識的循著歐陽戎目光看去,發現他不是對雪中燭、吳道子或魏少奇開口,好像是對……杜書清說的。
木訥青年不知何時已經閉目,麵前插著一口青銅長劍,幾乎就在歐陽戎開口的同時,杜書清臉色蒼白了下,旁邊原本萎縮原地的白蛟陡然抬頭,身上再次綻放各色靈氣光芒,像是有新的靈氣潮汐湧來。
此刻,來自天南江湖各個隱蔽之地各個豪傑的各色靈氣,通過一枚枚各異雲夢令,注入它血青銅的身軀內。
白蛟像是酒醉之人清醒,豎瞳銳利,蛟尾原地一掃,“砰——!”一聲,激起一片灰塵。
灰塵彌漫,在高台眾人怔神間,遮擋了原地視野,隻能隱約見到白蛟青銅身軀在其中快速蠕動的動向。
黃金佛首上,儒衫青年微笑看著這一幕。
頭上一輪藍月般的【弧】將落不落。
地麵那團灰塵中陡然衝出一顆蛟首,白蛟宛若一根離弦之箭,射了出去。
不過此箭並不是騰空飛行,而是曳地遊行,白蛟衝鋒的方向,赫然是不遠處的潯陽江水。
白蛟頭上,還有四道身影,分彆是雪中燭、吳道子、魏少奇還有杜書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