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很少有人思考過:關東六國,為什麼寧願割土事秦,也不願奮起反抗?
是不喜歡嗎?
當然不是。
關東六國之君主,英明也好、平庸也罷——至少不會是蠢材。
站在君王的角度,他們做出的每一個決定,其實都是最符合本國利益的決策。
而割土事秦,聽上去慫的一批,一點血性都沒有,甚至還透露著滿滿的愚蠢氣息;
然實則,對於彼時的列國而言,割土事秦,已經是性價比最高、損失最小的選擇了。
——張儀遊說六國,靠的從來都不是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
而是張儀身後,數十萬大秦銳士手中的三尺不崩之劍!
與其說,張儀空口白話,便為秦贏來無數城池、土地,倒不如說,是張儀握著一把名為‘我大秦銳士足百萬’的青銅劍,架在列國君主的脖子上,逼著列國割土保命。
誠然,正如後世那紙《六國論》所言: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後得一夕安寢;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今天割,明天割——日日割,都隻能換回當夜睡個好覺;
睡醒天亮,秦人的軍隊又來了,又該割讓土地了……
聽著是憋屈,是愚蠢;
但不割行嗎?
割了,你損失一城,起碼當天不用打仗、當晚還能睡個好覺。
可若是不割,那就是立刻就要打起來!
最後的結果,極大概率是秦大勝,你大敗;
海量的人力物力財力砸下去,最終換來的戰果,很可能是被秦奪走十城!
而在戰爭開始之前,你原本可以隻割三城,就省下這整場戰爭的投入,以及所有其他的損失……
這就好比你麵前擺著兩顆藥。
都是毒藥。
左邊這顆,吃了立馬死;
右邊這顆,吃了之後會越來越難受、越來越虛弱,直到最後難受的不行、虛弱的不行了,你才會死。
你當然不願意吃這兩顆毒藥當中的任何一粒。
可倘若,除了這兩顆擺在你麵前的毒藥之外,還有一把頂在你腦門上的槍呢?
兩相全害,取其輕者。
——當兩個選擇都很糟糕的時候,隻能選擇相對不那麼糟糕的那個。
戰國末期的關東列國,便是按照這個行為邏輯,做出‘割土事秦’的決策。
而老秦人為之自豪的,從來不是赳赳老秦,出了個耍嘴皮子的張儀;
真正讓老秦人為之自豪,甚至到了即便秦亡已經數十年,更已經被如今漢室定性為‘非法統治的偽政權’,也仍舊讓老秦人緬懷、唏噓的,是支撐著張儀在關東瘋狂作死,卻非但沒死,反而還換回一座座城池、一片片土地的大秦銳士。
對於老秦人而言,真正的強大,便是我強大到不用拔劍出鞘——僅僅隻是把手伸向劍柄,你就已經跪地求饒了。
對於老秦人而言,真正強大的國家,是國家強大到根本不用調動軍隊——僅僅隻是軍隊存在,就足以讓敵人膽寒,寧願屈辱割土,也絕不願開啟戰端。
曾經的老秦人,曾這般強大;
曾經的老秦,也曾這般強大。
緬懷之餘,關中的‘老秦人’們也曾斷定:有生之年,怕是看不到漢家,再強大到那個程度了。
而這一次,老秦人們驚喜的發現:類似的端倪,似乎開始顯現了。
——敵人,開始割土了!
沒有人比老秦人,更懂得敵人割土,究竟意味著什麼。
敵人,完了!
割土一旦開始,那緊隨其後的,必定是周而複始的我方武力威脅、敵人割土求和。
如此循環往複多次後,總有那麼一天,敵人會因為接連不斷的割土,而弱小到即便割土,也沒資格換回和平的程度。
我方也將因為敵人不斷割給自己的土地,而強大到敵人無論割土與否,都能輕易把敵人剩下的土地打下來的程度。
到了那一天,敵人的割土才會結束。
準確的說,是從那一天開始,敵人已經沒有機會割土了。
敵人的每一寸土地,都將是我方的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河西之地啊~”
“吸溜!”
“當是比河南地,都還要更加肥沃、遼闊的草原?”
如是一語,又惹得茶肆內眾人浮想聯翩。
對於草原,又或是畜牧,老秦人並不陌生。
——早在宗周伊始,最早被封到秦地的先祖,便是被周天子委以‘養馬’之任,封到了這八百裡秦川。
彼時,都不用去北方——秦中本身就是草原!
出了鹹陽城,就是大片青綠的草場!
甚至到了百十年前,出鹹陽城十幾二十裡,也依舊能看見若隱若現的青綠。
既是老秦人大部分依舊以農耕為業,但在秦時,卻也是有一支依附老秦的外族,是完全以遊牧為業的。
——秦惠文王、昭襄王時,他們叫義渠部;
到了始皇嬴政之時,他們,已經變成了‘義渠人’。
如今的義渠人,更是大都已經沒有了‘義渠’的概念,基本完全融入了華夏文明的大熔爐。
他們當中的勇武者,如今被譽為:北地騎士;
他們當中的貴族,有當朝九卿、曾經的義渠王子。
當然,還有相當一部分人,流入了曾經的老秦、如今的關中,成為了徹頭徹尾的漢人。
此時的茶肆之內,便有好幾個流淌著義渠血脈,自先祖口中聽說過遊牧之時,卻半點不覺得自己‘不是漢人’的農人。
對於這些人來說:匈奴人開始割土——尤其還是割河西這麼一塊草場,隻意味著兩件事。
一:割土求和,僅僅隻是個開始。
割了河西割東海,然後再割幕南,就沒地方割了。
沒得割,那就沒得談;
沒得談,那就隻能打……
二:擁有草場之後,漢家也要有屬於自己的畜牧業了。
而畜牧業——尤其還是屬於漢家自己的畜牧業,自然不可能假外族之手。
外族不可信,本族農人又不擅長。
如此一來,漢家日後的畜牧業能仰賴的,便大抵是這些即流淌著遊牧民族血脈,又無比認同自己‘諸夏’身份的義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