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榮上下嘴皮子一碰,整個長安朝堂內外,無疑都被年末的工作壓力壓得直不起腰。
但忙歸忙、累歸累,該做出成果的事兒,卻是一個都沒落下——都在有條不紊的進行。
最先完成的,是劉榮改革幣製的初步成果:五銖錢新鮮出爐。
相較於鉛白色高祖三銖,黃白夾雜的呂後八銖,以及質量層次不齊、普遍較差的太宗四銖,劉榮打算推行的新錢五銖,可謂是徹底顛覆了漢家一貫以來的鑄幣理念。
——在過去,漢家無論是朝堂中央,還是地方豪強、官吏,乃至於民戶個人,鑄錢時秉承的原則無一例外,都是:怎麼用更少的銅,鑄出更多的錢。
有人嘗試著把錢做小、做薄——如太祖高皇帝的三銖錢;
有人嘗試著摻雜雜質,降低錢幣含銅量——如太祖高皇帝的三銖錢;
甚至還有人,喪心病狂的動用國家力量,直接為明顯不足重、不足色、不足質的劣錢,附以與事實嚴重不符的麵值!
沒錯,仍舊是太祖高皇帝劉邦當年所推出,導致漢家整個經濟盤子崩潰的三銖莢錢。
毫不誇張的說,三銖莢錢,或者說是‘漢半兩’,是人類文明曆史上,第一個破壞中央公信力,甚至搞崩經濟秩序的貴重金屬錢幣。
在後來的兩千多年當中,也曾出現過許多坑死人不償命的‘錢幣’。
如漢武帝的白鹿皮幣,一張鹿皮就麵值千金;
如王莽搞出來的‘大泉五十’乃至‘刀平五千’,重量分彆為十二銖——即半兩,前者麵值卻與足足五十枚五銖錢持平,後者麵值更是高達五千枚五銖錢!
後來北蠻南下,神州陸沉,華夏大地的財富便不斷掠奪、不斷被運往草原;
為了節省銅,同時也是為了坑華夏民族,南北朝時期的錢幣便越做越小,麵值卻也越來越大。
以至於後來,形狀大小再三削減的銅幣,被民間形象的形容為‘鵝眼錢’‘雞目錢’。
且麵值極大——百當千用。
又過了幾百年,出現了人類曆史上第一個紙幣:北宋交子,以及南宋會子、關子。
後來的蒙元統治中原時期,大多數時候也都是紙幣流通於世麵。
怎麼說呢~
封建時代的紙幣,沒有本位錨定物為貨幣價值背書,本身就是過度先進的文明陷阱;
再加上封建帝王向來沒什麼節操,且封建時代的官員,很少能有清晰地金融意識。
故而,封建時代的紙幣,往往都難逃無限製濫發,以至於貨幣徹底貶值為廢紙的結局。
相較於這些——相較於後來這些因濫發而崩潰的紙幣體係,漢太祖劉邦的三銖莢錢,看似影響還沒那麼惡劣。
但實際上,麵值半兩的三銖莢錢,卻為整個華夏文明,都開了一個極其惡劣的先例。
——貨幣的麵值,可以不和重量對等!
有了這個先例,有了麵值‘半兩銅’的三銖鉛莢錢,後來者自然就被打開思路,開始舉一反三了。
再有,便是劉邦所鑄的三銖錢,理論上是毋庸置疑的貴重金屬幣。
不同於本身就沒價值,純靠官方信用背書的紙幣——貴重金屬幣,本身就該有足夠的價值。
即:一枚半兩錢,就算它不再是錢了,而是一灘被融化的銅水,這灘銅水所含的銅,也應該價值一枚半兩錢。
而劉邦的三銖錢,卻是破壞了這最基本的客觀事實,讓貴重金屬幣‘不再貴重’,甚至於‘不再是金屬’。
說得再直白點就是:紙幣信用崩塌,百姓還能用回貴重金屬。
哪怕到了後世,某個國家貨幣信用崩塌之際,老百姓也依舊會通過購買貴重金屬:黃金,來規避財產風險。
但劉邦這一手三銖錢,打擊的卻不單是貨幣信用,而是直擊根源,打擊了貴重金屬的價值!
在那之前,白銀、黃金、黃銅等,都是華夏民族普遍認可的貴重金屬;
結果你劉邦兩眼一睜,臉不紅心不跳的拿著一枚錢樣兒的鉛,說這是‘銅錢’?
好吧,你是皇帝,俺們杠不過你。
你說那通體散發鉛白色光芒的‘偽錢’是銅錢,那就當是銅錢好了。
那我不用銅錢了還不行嗎?
甚至於金、銀、銅在內的一切貴重金屬,我都不用了、我都不信了;
上街買東西,我直接以物易物——拿雞蛋換菜蔬,拿糧食換鹽茶,拿苧麻換醬醋!
你能把我怎麼著?
總不能再做出一個白菜形狀的大鉛塊兒,然後再次指鹿為馬,逼我把鉛塊兒當白菜吃吧?
總不能搞出鉛製米、鉛製布,來欺負俺們這些苦哈哈的老農吧?
而這,才是劉邦的三銖錢,之所以能造成那麼嚴重的負麵影響,甚至動搖了漢家統治根基的原因。
——指鹿為馬,永遠都是王朝崩潰的前兆。
而官方信用、公信力,也向來是一個非常極端的東西。
當你信任他的時候,無論他做什麼,你都會說:俺們老百姓看不懂,但肯定都是為了國家好。
可一旦公信力崩塌,你不再信任他,那無論他做的有多好,你也都會說:表麵功夫做給誰看!
指不定背地裡有多肮臟呢!
簡直糊弄鬼!
從這個角度上來講,太祖劉邦搞出來的三銖錢,似乎就是個絕對意義上的爛招。
經濟搞崩,貨幣信用崩潰,國家公信力崩塌,順帶還把貴重金屬也給坑了一把。
但作為皇帝,劉榮必須全麵的看待問題。
——拋開事實……
額……
拋開這些表象不談,劉邦的三銖錢,真的就沒有一點積極意義嗎?
過去,劉榮一直堅定地認為:沒有!
三銖錢,就是劉邦這個不懂經濟、不懂貨幣、不會治理國家的土老帽,一拍腦門搞出來的國家級笑話!
但在來到這個時代,尤其是從先帝老爺子口中,得知當年的真實情況——尤其是時代背景後,劉榮卻不這麼想了。
當年,漢家是個什麼情況?
——天下人口不過千萬餘,且絕大多數都藏在深山老林,以躲避秦末戰火紛爭。
國家財政約等於零,國庫窮的能跑耗子,劉邦堂堂天子之身,湊不出八匹同色的馬,蕭何、曹參堂堂漢相,卻隻能坐著牛車上朝。
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