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時候,丞相最應該做的,其實就是‘為百官先’,以外朝代表的身份入宮,同天子進行交涉。
而後,要麼是丞相被天子說服,然後回過頭來說服外朝;
要麼,是天子被丞相說服,從而‘迷途知返’,收回那個令朝堂沸騰的決策。
當然,也有第三種情況:天子和丞相,誰都沒法說服對方。
比如太宗皇帝年間,孝文皇帝和丞相張蒼二人,就沒能在黃龍改元一事上說服對方。
於是,太宗皇帝隻能粗暴罷相,從物理層麵結束了那次爭端——不聽朕的你就滾!
區區丞相之職,你不敢有的是人乾!
還有先孝景皇帝年間,先帝老爺子與老丞相申屠嘉,就《削藩策》一事所發生的爭執。
同樣的配方、同樣的味道——天子一意孤行,丞相堅決反對,雙方針鋒相對,誰也說服不了對方。
在這個時間線,這次爭端最終的結果,算是被劉榮這個穿越者煽動的蝴蝶翅膀,所儘可能溫和的化解了。
但在原本的曆史時間線上,這次爭端最終的結果,卻並不比太宗皇帝與張蒼之間的那次爭端好到哪裡去。
——孝景帝力主削藩,丞相申屠嘉誓死不從!
於是,為了掃除申屠嘉這個擋在《削藩策》前的障礙,孝景帝與恩師晁錯,聯手上演了一出好戲。
先是晁錯故意掘開內史屬衙與太廟相連的廟牆,假裝這是自己‘掀繞路麻煩’,並刻意讓申屠嘉得知此事。
然後,自認為抓住晁錯把柄的申屠嘉,當即幸災樂禍的入宮,找孝景帝告狀。
再然後,就是孝景帝一句‘丞相彆這麼小氣,彆老針對朕的人’,愣是把老丞相給活活氣死了……
其實還挺有趣的。
老丞相申屠嘉,被曆史上的景帝老爺子氣死了;
而景帝自己,又被栗姬那聲‘老狗’給硬生生氣活了!
怎一個妙字了得……
如今這個時間線,這些事倒是因為劉榮這個亂入的穿越者所擾亂,最終並沒有發生。
但這並不意味著類似的事再次發生時,最終仍舊不會演變為某個極為惡劣的結果。
也就是說,天子和丞相之間的,往往應該有三種情況。
——要麼天子說服丞相,要麼丞相說服天子,再或者誰都說服不了誰,天子最終罷相。
但在劉舍這裡,卻並非是這三種情況。
尤其是最後一個‘誰都說服不了誰’,根本不可能發生在劉舍這個丞相身上。
桃侯家族祖孫:誓死效忠聖天子,誰是天子效忠誰;
在這條祖訓的時刻‘提醒’下,劉舍最多最多,也就是試著勸一勸。
一旦發現勸不動——一旦天子說出那句經典的‘朕意已決’,劉舍唯一的選擇,便是俯首稱臣,口服萬歲。
這就導致在這種時候——在這種外朝與天子出現分歧的時候,劉舍純粹就是夾在二者之間,裡外不是人。
天子會說:桃侯怎麼回事?
莫非這丞相之職,是朝堂所拜,而非朕父孝景皇帝?
外朝也會說:丞相怎麼回事?
莫非這丞相之責,在桃侯這裡就這麼卑賤,一點百官之首的風骨、擔當都沒有嗎?
該做的事兒,劉舍半點沒少做;
不該挨的罵,劉舍也是半點沒少挨……
“魏其侯啊魏其侯~”
“唉……”
又一番長歎,劉舍再度放下手中毛筆,神情疲憊的唉聲歎氣起來。
太難了。
做一個有‘先天缺陷’的丞相,實在是太難了。
要想馬兒跑,就得給馬兒吃草;
要想讓將軍威風,那就得給將軍體麵。
——權力和義務對等,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而劉舍‘幸臣’的特殊政治屬性,在絕大多數時候,為劉舍帶來旁人觸不可及的‘便利’的同時,也在這種極個彆情況下,導致了劉舍無法避免的局限性。
從本心上來講,這幾年丞相做下來,劉舍是略有些鬱悶的。
類似‘若再來一遍,我絕不做丞相’這樣的想法,也不是沒在劉舍腦海中出現過。
甚至可以毫不誇張的說:劉舍之所以還老老實實坐在丞相之位、仍舊本本分分的做一個‘幸臣丞相’,更多的,也是出於家族利益的考量。
將來彌留之際,劉舍也大概率會為桃侯家族,留下‘若有可能,絕不可為相’的遺訓。
至於眼下……
“陛下……”
“陛下,會不會是故意的呢……”
…
“故意加大相府,乃至整個外朝的負擔,從而……”
“拆解相府?”
“又或者,是改製……”
“嗬;”
“改製……”
譏笑著搖搖頭,劉舍悠然一聲長歎,從案前起身,負手來到窗前,悠悠眺望向遠方。
劉榮的改革野心,劉舍不可能感覺不出來。
波及大半個朝堂的官僚體製改革,也讓劉舍隱約嗅到了什麼。
隻是這個念頭太過於離譜、這個猜測太過於驚世駭俗;
即便有了這個猜測,劉舍也仍舊不敢相信:當今劉榮,真的有動相府、動丞相製度的魄力。
直到這幾日;
直到劉榮下定決心,要動呂太後這個史詩級禁忌,劉舍才終於敢讓這個猜測,再度出現在腦海當中。
——連呂太後都敢碰一碰,還有什麼事,是劉榮不敢做的?
相較於呂太後,區區相府、丞相之製而已。
隻是如此一來,若劉榮當真是打的是這個主意——是‘先累死相府,然後順勢提出改革’的主意,那劉舍,隻怕是……
“唉……”
“生而為人,何以為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