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怪趙禹冷血無情,又或是不顧及同門情誼;
實在是諸子百家當中,仍存在於人世間的幾大顯學當中,法家實在是太過於特殊。
那如今漢室,自開國以來得執政學派:黃老學舉例;
黃老學的基本盤,無疑是貴族。
而且是大貴族。
不說是王公、皇室一級,也至少是權力金字塔頂尖的那一批人。
隻有那一批人,才有資格、有機會接觸深奧晦澀的黃老學;
換而言之,隻要牢牢抓住這一批人的心,黃老學就衰敗不下去。
過去這幾十年,黃老學盛極而衰,也正是因為曾經,視黃老學為人世間不二真理的頂級貴族們,開始出現‘異端’了。
——比如太宗孝文皇帝年間,隨著賈誼、張蒼師徒,以及儒皮法骨的晁錯,儒家開始在權利金字塔尖具備影響力、話語權;
又比如文、景兩代天子在位時期,先後出現的張釋之、晁錯,乃至現任廷尉趙禹等人,讓法家也開始躋身廟堂之高。
蛋糕就那麼大;
話語權也就那麼多。
過去,無論是權力的蛋糕,還是決策層麵的話語權,都是被黃老學所獨享。
等儒、法崛起,開始瓜分蛋糕和話語權,黃老學自然也就不可避免的衰敗了。
當然了,除了基本盤被動搖,黃老學的衰敗,還有另外一個不可忽視的客觀原因。
——人才培養周期。
相較於其他諸學,黃老學培養人才的周期,實在是長到令人發指。
就說某個貴族子弟,記事兒的年紀識字開蒙,十幾歲就開始研讀黃老學說,順風順水學到四五十歲了——恭喜你,成功達為‘黃老學才俊’的入門成就;
等六七十歲,外加天賦異於常人,這才勉強能躋身‘黃老之士’的行列。
至於學問大成,乃至於成為黃老巨擘,沒個八九十歲,根本就不可能。
沒辦法;
黃老學說的理論框架太過宏大,理論思想又太過晦澀難懂。
單就一句‘道可道,非常道’——不過六個大字,沒個三五十年的人生閱曆,就彆想參悟出個什麼名堂。
而類似這樣的六字真言,黃老學說有成千上萬……
在這個國民綜合平均壽命不到三十歲,貴族也普遍活不過五十歲的時代,黃老學的沒落,幾乎是曆史的必然。
再說儒家。
相較於黃老學‘專盯頂級貴族’的高端市場定位,儒家的基本盤,則是範圍更廣的地主豪強群體。
所謂耕讀傳家,說的就是儒家最欣賞的、有一定文學傳承的大地主。
什麼仁、義、禮、智、信,說一千到一萬,都是儒家在為廣大地主豪強,提供剝削底層窮人的思想工具。
所以,無論得罪了誰,儒家都絕不會得罪地主豪強群體。
因為那是他們最堅實的擁護者,以及最不可或缺的基本盤。
法家也有基本盤。
而法家的基本盤,也恰恰是法家‘特殊’的原因所在。
——自申、商之學自稱一派,成為聞名天下的‘法家學說’開始,法家思想,便始終和變法、圖強劃等號。
而變法圖強、革新舊製,意味著法家的政治主張,天然會觸動舊貴族,以及既得利益者的蛋糕。
為了達成政治願景,法家隻能將自己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封建時代的嘴裡最頂層:王權,乃至皇權之上。
隻有得到王權、皇權的支持,法家才能扛著舊貴族、舊秩序,去推動新的製度。
如此說來,法家的‘基本盤’,也就呼之欲出了。
最高統治者!
如果說,黃老學與頂級貴族相輔相成,儒家為地主豪強政治代言,那法家,則天然依附於皇權。
過往的無數次案例——無論是在秦變法的商鞅、在韓變法的申不害,亦或是先帝年間的晁錯;
幾乎每一個在華夏曆史上,留下過一定政治成就的法家人物,都無一例外的,是頂著全世界的敵意,在王權、皇權——在最高統治者的支持下,向著自己的政治願景而大步邁進。
商鞅得秦孝公嬴渠梁支持,頂著整個秦國上下的強烈反對,完成了在秦國的變法;
也不出意外的:秦孝公死後,商鞅死於非命,連屍首都被反撲的舊貴族車裂示眾。
但好歹變法成果,還是在秦國保留了下來,並成為了日後,始皇一統寰宇的堅實基礎。
申不害得韓昭侯韓武信重,主持韓國變法。
關於申不害的晚年,史家眾說紛紜。
但從申不害在韓國的變法,於申不害死後悉數被廢止,就不難推斷出:申不害在韓國遇到的阻力,遠比商鞅在秦國所遇到的阻力要大;
更關鍵的是:申不害從韓昭侯韓武那裡得到的支持,也絕沒有秦孝公嬴渠梁那麼堅定、徹底。
更直觀的——先帝年間的晁錯。
有先帝在背後撐腰,晁錯在朝堂之上,不說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也起碼是威勢無兩。
甚至有那麼一段時間,晁錯一度憑九卿之首的內史之身,和作為百官之首的當朝丞相:故安侯申屠嘉鬥了個平分秋色!
但正所謂:其興也勃,其亡也忽。
有皇權支持時,晁錯是朝堂上呼風喚雨、風頭無二的頭號寵臣、權臣。
可一旦失去皇權支持,晁錯也終歸難道不得好死的結局。
從以上過往案例,其實就不難得出結論:對於法家而言,唯一需要爭取的支持者,其實向來都隻有最高統治者一人而已。
至於其他人?
——無論頂級貴族,還是地主富戶,亦或是貧民黔首;
沒人會喜歡法家那一套把人當國家機器上的螺帽,甚至是國家發動機所需燃料的思想體係。
唯有圖強的君主、帝王,才會在國家積重難返、迫切需要改變的時候,臨時借用法家的思想哲學,老推動革新。
這一點,法家自己也有著明確的認知。
至於法家對此怎麼看?
甘之如飴!
凡法家之士,從來都不怕犧牲!
自商君身死秦國,變法成果卻當真使秦強大,法家士子就堅信:革新,需要用血液來推動。
而且大概率需要改革主持者的血液來推動!
法家士子怕的,從來都不是因為革新而犧牲,而是犧牲之後,革新成果被悉數推倒,一切又被打回原形。
一如申不害在韓國的變法,隨著申不害故去而人亡政息……
明白了這些,再來看趙禹此番,這看似過度劇烈的反應,也就可見一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