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你做出抉擇、判斷,村長家的老儒又發話了:哎呀~
事兒是好事兒;
但這種事兒,怎麼能讓貪墨成習、受賄成風的官吏來做呢?
這分明就是把一件大好事,交給一群道德敗壞的人去乾呐~
又怎麼可能會得出好結果呢?
這種事兒,還是應該由地方表率,也就是鄉紳這樣的代表性人物去辦。
然後,你就麻了。
不就是挖個渠嗎?
家裡有地,覺得通渠對自己家有利的,便派家中青壯去幫忙不就是了?
怎麼還整出這麼多彎彎繞?
搞得你這個原本知道這是好事兒的人,都有些分不清這事兒是好是壞,甚至辦這事兒的人,究竟該不該負責這件事兒了。
這都還算好的。
——你們縣隻有這麼三個不同學派的知識分子,這都還算好的。
據說隔壁縣,還有一個墨家出生的墨者,一聽要疏通水渠,就自發召集民眾把活兒給乾了。
搞得當地縣衙往上報,都不知道該怎麼寫報告——寫事兒辦成了也不行,說沒辦成也不對,怎麼都彆扭……
更要命的是:不單你這麼個老百姓糾結、迷茫,就連縣衙那些個官老爺,也被這五花八門的說法給整麻了。
縣令覺得黃老說的有道理,這事兒就不該官府去管,遲遲不肯在動工書上簽字;
縣尉覺得法家說的有理,無論是為了使命還是仕途,這事兒都必須得乾。
為了這事兒,二人還起了不小的爭執。
頂頭兩個神仙打架,底下的‘池魚’也爭的麵紅耳赤。
主簿說了:儒家說得對,這事兒就該鄉紳去乾;
吏篆又說了:墨家的人有本事,把事兒交給他們準沒錯,省時又省力,還什麼都不用做……
就這麼亂了好幾年,渠道也遲遲沒能疏通。
灌溉不足,導致縣裡的農田肥力越來越差,當地官員被遷、免了一茬又一茬。
而水渠疏通的事兒,也隨著縣衙班子換了又換,而周而複始的陷入扯皮循環,遲遲沒能落到實處……
等漢武大帝獨尊儒術,一切就都簡單多了。
——中央明確規定:儒家是對的!
那無論是底層民眾,還是地方官員,大家誰都不用糾結了——就按儒家說得來。
該鄉紳負責就鄉紳負責,官府該支持的時候支持,該閉嘴的時候閉嘴。
等事兒辦完了,老百姓的農田不缺水灌溉了,鄉紳也賺到自己想要的名望了,地方官員也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政績拿到手了。
一切都是那麼的完美,凡是與此事有關的各方,就沒有不受益的……
然而事實,果真如此嗎?
曆史告訴劉榮——並非如此。
就拿同樣一件事:疏通渠道舉例。
頭一回,鄉紳負責此事,自然是替官府代勞,充當一個組織者的角色。
但慢慢的,隨著官員因政績累計升遷,而走了一茬又一茬,地方鄉紳也愈發‘德高望重’,事態,就會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原本應該分發給青壯的吃食、工錢,沒了;
——原本該疏通的公共大渠,開始變成了鄉紳家的私渠。
再然後,青壯們開始‘付錢上班’了;
十裡八鄉,但凡哪家富戶需要重勞力,就都要通過這種‘鄉紳治國’的方式了。
政府撥的項目款,鄉紳吃了;
青壯上交的‘上班費’,鄉紳也吃了。
順帶著,鄉紳家以後再有什麼活兒,也都再也不用花錢了不說,甚至還能從苦哈哈的農戶青壯手裡,收上來一筆‘上班費’。
美其名曰:孝敬。
再然後,力工們找不到活計了;
地方官府越來越懶、越來越習慣於把所有的事,都丟給鄉紳去負責。
時日一久,官府就成了看客,鄉紳反倒成了地方的統治者。
如此數百年後,某一屆官府班子突然想起來:誒,不對啊?
這地方,應該是我說了算啊?
這時候,鄉紳就會站出來,滿是疑惑地問出一句:您哪位啊?
官兒?
誰家的官兒,還真管事兒啊?
幾百年來,不都是官兒負責加官進爵,我輩鄉紳負責治理百姓——官兒升官,鄉紳發財的嗎?
我家祖祖輩輩都是這麼乾的,您家祖祖輩輩的官老爺們,不也都是這麼過來的嗎?
於是,國家統治者在潛移默化中,從中央政府下轄的地方政府,潤物細無聲的,轉變成了地方豪強富戶,也就是所謂的‘鄉紳’。
在他們的‘治理’下,國家土地兼並加劇,底層百姓民不聊生;
逼不得已,最終一人登高而呼,百姓民揭竿而起,徹底推翻了這個逼得他們失去活路的‘腐朽’王朝。
至於那些‘鄉紳’們?
則麵部紅心不跳,轉頭就對新朝的地方官員表示:官爺,您要政績不要?
隻要您開金口,我輩鄉紳馬上就給您送來!
不用您出錢,不用您出力;
隻要您老乖乖窩在縣衙,該辦的事兒,俺們這些鄉紳都給您辦妥。
什麼?
您問我圖什麼?
嗨~
還不就是仰慕您,為您的風姿所折服,想要為您老辦點事兒嘛~
國家興亡,鄉紳有責嘛!
什麼?
土地兼並,殘民害民?
怎麼可能!
我輩鄉紳躬耕傳家,讀的那都是聖賢書,張口仁義道德,閉口道德仁義的;
又怎麼可能乾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