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又是一個秋天,滿山的葉子金黃一片。
山巒如聚。
渾河北岸漳州的一處鎮子裡趕著集市,熙熙攘攘的長街,名叫崔源的老人牽著兩個小孫子,一人買了一串糖葫蘆和泥人,用油紙包包好後,從懷裡小心翼翼的摸出十枚銅子遞給小販。
兩個眼饞其他泥人的小孫子隨後被他拉著走了。
出了小鎮,是一片林子,枯黃的葉子在地上鋪了一層,轉去的小路上,不時有路過的人跟老人打招呼。
崔源或許是有些耳背,被叫了好幾次,直到左邊的小孫子拉他的手提醒,才反應過來,連忙回應剛才的相熟的村人。
跟在身邊的小孩,仰起小臉微笑:“阿爺,你在跟我們講講你殺西方蠻夷的事嘛。”
另一個孩童在前麵蹦蹦跳跳,聽到要講故事,也跑到老人身邊,拉著老人的手指央求。
“阿爺,我也要聽。”
“好,那阿爺就繼續講。”
崔源笑了笑,便給最疼愛的兩個小孫子接著講起年輕那會兒,參與西征的故事。
“那時候啊,阿爺還是一個棒小夥,跟牛一樣壯……”
“……那個蠻夷皇帝變得有山那麼高,每走一步,大地都在晃!”
“現在那蠻夷皇帝的腦殼,都還在當今陛下的大殿裡當擺設放著。”
一個小孫子奶聲奶氣的問:“阿爺見過嗎?”
“當然看過!”崔源須發皆白,笑起來都在抖動,“當時陛下就把蠻夷皇帝腦袋送到軍營,讓大夥瞧,哎喲,居然是石頭做的……”
叨叨絮絮的話語一直持續到進了莊子,此時莊子裡一片慌張,到處都是搜尋的身影,見到老人帶著兩個小孫子回來。
一個個頓時高興的跑回大院裡,告知主家。
接到通傳的主家,是崔源的大兒子,如今也是四十幾歲的人了,帶著兩大家衝了出來,先將兩個提著油紙包的孩童抱走,接著就對崔源一陣埋怨。
二兒子也在一旁幫腔,數落父親的不是。
畢竟一個體弱多病的老人家,帶著兩個幼童走十幾裡跑城裡去,家裡人還不知道,換誰都急。
戰場上退下來的老兵,崔源根本不在意這些,哈哈大笑幾聲,就在兩個兒子的數落裡,走進宅院。
“你們爹今年就七十了,活成了老不死,走十幾裡算得甚!”
老人進了院子,右廂那邊有專門的佛堂,他推開前麵的房門,蹣跚的走進屋子,在香案上翻出兩炷香點燃插進香爐,雙手合十,佝僂的腰朝前彎下。
他的前麵,供台上是一個碩大的靈位,上麵密密麻麻的寫著二十多人的名字,這些人名都是他曾經的同袍。
“好日子,你們真是一天都享受不到,不過沒關係,老崔幫你們享受了,我可生了兩個兒子,三個女兒,如今各個活的還算不錯,衣食無憂,全賴天下安寧康泰。
對了,朝廷當真不忘我們這些老卒,每月的養老例錢,都多的吃不完”
“不過這例錢可能領不了多久了,最近幾日,有些吃不下,睡不沉,感覺大限要到了,到時候啊,你們可要來接我走,咱們到下麵三五成群,呼嘯山林。”
他笑眯眯的這樣說道。
最後一點霞光將天空的雲朵燒出火一般的顏色。
老頭望向門外,有著解脫的歎息,坐到門檻上,仿佛西征回來還不過是昨天的事。
結果一眨眼,過去四十幾年了。
年號都不知換了幾輪。
如今已經是太臻七年,大夏東海倭島往西至歐非羅,西海岸眾群島,南至地中海埃及行省,不過如今已改名西海州。
曾經控製西方世道的薩摩帝國,早在十五年前,隨著阿達爾皇帝的死去,整個國家不到五日,就土崩瓦解,迅速被大夏全盤接手。
期間薩摩皇室裡自然有人不甘心將皇權拱手交出去,但隨後就被駐紮那邊的嶽飛和戚繼光一路一海互相配合清剿。
不到兩個月就將這場動亂平定,阿達爾五個作亂的子孫也死在亂軍之中。
這一戰讓那些從當年大夏西征軍時代活到現在的老人,再次回憶起了當年的恐怖。
年輕人也終於明白了父輩口中的大夏軍隊在戰場有多麼的凶悍。
時光荏苒,當初跟隨大夏天子西征的那些凶悍的軍隊在時間的流逝裡,也出現了一代不如一代的局麵。
隨著當初的那一批將領老去,然後離世,許多番號都被撤銷,就連天子最精銳的西涼、幽燕、並州、益州、秦、唐。以及其他有番號,不同朝代的兵馬陸陸續續的沒有了當初的名號,留給他們的隻是那些將領們的後代。
比如,項羽的兒女繼承了父親的巨鹿烈,但隨著他們也跟著老去,後麵的子孫上來,戰鬥力在這些年裡瘋狂銳減。
最後不得不被天子撤消了巨鹿烈這三字。
似乎在天子眼裡,這些人不配這個名號。
大夏帝王如今將近八十高齡了,這樣的歲數放在何時何地都高壽。
但也有並不好的地方,他熬死了一批一批的人,身邊的親人先後都去了,母親蕭在西征回來的第二年開春,在後院躺著搖椅上曬著春日永遠閉上眼睛,去時手裡還握著她與蕭文弼的玉佩。
不到半年,父親蘇叢芳也跟著離世。
二哥蘇烈是六十五就走了,斷過一條胳膊,血氣虧損,走的最早,好在他跟二嫂花紅真還有一個男孩。
最後走的是大哥蘇雍,大嫂殷素寰七十一歲離世後,他又打理了蘇府五年,死的時候,身邊圍著許多親人,當時蘇辰也從燕京趕回來守在床邊,看著他安詳的閉上眼睛。
時間從未為任何人停留過一刻。
深秋過去後,時節進入了冬月,宮宇間已經飄起了鵝毛大雪,這在北方很常見的雪景。
“倒杯水給朕!”
長燈下,躺在搖椅上的蘇辰須發猶如銀絲,眸子炯炯有神的看著翻閱的書籍,燭火下,他臉上的老態並不像將近八十,不知情的人猜測最多五十出頭,
好一會兒見沒人過來,又喚了聲:“子勳!”
外麵有人推開殿門,風雪夾雜宦官的身形吹了進來:“陛下,吳大人半個月前告老還鄉,回雲郡養老。”
蘇辰撐著搖椅的扶手平穩的站起來,修煉武神罡氣的緣故,到了這樣的年紀,身形也並未走樣,依舊挺拔健常講虐聳炅浞段Ю錚負趺揮腥四鼙鵲蒙稀?
“走了?朕怎麼就忘記了。”
蘇辰伸手揭開燈罩,撥弄一下燈芯,屋中明亮起來,他揮手:“下去吧,朕不需要你們服侍了。”
打發走了宦官,蘇辰一步一步穩穩走到書案,就在傳來關門的聲音同時,他忽然感到一陣心驚肉跳,整個人仿佛喘不過氣。
然後,撲到書案上,雙手無序亂抓,嘩的一聲,繡著鱗爪的寬袖將墨硯、筆架、奏折統統掃飛出去,漫天飛舞一段距離,又劈裡啪啦摔在地上。
聽到動靜的宦官和侍衛衝進來,就見須發全白的皇帝麵色慘白,滿臉冷汗。
這把門口的侍衛和宦官嚇得不輕,急忙上前查看,門外的侍衛更是直接衝到幾丈外的一間房,將裡麵的禦醫拖了出來,直接帶往禦書房。
皇帝年齡大了,禦醫白天寸步不離,到了晚上,也幾乎住在距離皇帝不遠的房間,隨時等候召見。
禦醫進來,查看了蘇辰症狀,連忙施針,穩住病情。
片刻後,被紮著銀針的帝王,在侍衛的懷裡緩緩睜開眼睛,第一句話便在說:
“……傳太子……還有東宮一乾人過來,丞相太尉也都過來,到朕的寢宮。”
十多匹快馬馳出皇城,帶著皇帝的詔令飛奔各條街道,原本熄滅的燈火在一家家亮了起來,隨後乘著馬車朝皇宮彙集過去。
皇帝病倒,然後發出召見太子和文武的詔令,這種事隻有一個可能。
五十二三的蘇諶走在宮宇廊簷之間,心裡說不出的複雜,他做了幾十年的太子,心裡多少有怨言,可父皇的名望,他永遠追不上的。
如今聽到這道詔令,他心裡發慌,一種空落落的感覺。
母後在前年就走了,父皇再離去,他人生就隻剩歸途了。
然而,他走進太寧宮的寢殿,這裡是母後曾經居住的後殿,一進來便能看到一扇一丈多高的屏風,上麵繪著一個英姿颯爽的江湖女子揮舞寶劍衝入戰場的畫幅。
這是母後離世後,父皇讓畫師和雕刻師聯手打造,永不會褪色和模糊的石雕屏風。
一旁的床榻上,原本不顯老的父親,忽然間老的不像樣子,有氣無力的躺在床上。
蘇諶領著幾位大臣走近床邊,他低聲喚了句:“父皇,孩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