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玄天緩緩收回了視線,偏頭就想同周一仙打個商量。
然而——
方桌的對麵,周一仙祖孫倆早就不見了蹤影,桌上的一串糖葫蘆,也一並消失不見。
算了,反正一會兒還會再見麵的,王家給出了豐厚的賞金,依著周一仙的性子,肯定會去那裡嘗試一番。
想到這兒,玄天隨手扔下一錢銀子,與田不易起身向西南方向走去。
……
此時,烈日當空。
河陽城內,凡是有著商鋪的街道,大多是熙熙攘攘的場景。叫賣聲、歡笑聲、討價還價聲不絕於耳。
唯獨城內正西的一處區域例外。
長壽路,名字聽起來不錯。
可這條街道,彙聚了河陽城近乎所有的喪葬鋪,更在街道儘頭建有一處義莊。
正因如此,整條街道顯得分外冷清。
即便有了生意,顧客也是快進快,不想在這裡停留太久。
義莊,專門用來停放客死異鄉的外鄉人和枉死者,平時少有活人願意接近這裡。
可在今日……
義莊虛掩的大門吱呀一聲打開,杜必書慢悠悠地晃了進來。
在大門打開的一刻,刺鼻的屍臭味道撲麵襲來,枯葉和紙錢在空中連續翻滾,院中唯一一棵槐樹也在抖動著枝丫。
嘩啦,嘩啦——
如果觀察得沒錯,王員外溺亡的三個幼子就停放在那裡。
因為……在三具棺材的四周,縈繞著若有若無的墨色細絲!
這三具小號棺材長不過四尺,都是以上好的楠木打造,描金塗銀,一看就是出自大富之家。
不過,在棺蓋的表麵貼滿了各種黃符,縱橫交錯的墨線更是遍布了棺木表麵。
棺前的長明燈火不時搖曳,火盆內尚且有未曾吹散的紙灰。
兩人繞著棺木走了一圈,心中頓時了然。
溺亡的三個孩童,不過一兩歲的年紀,但隻要是無辜枉死,墨色細絲的數目斷然不會少。
黃符和墨鬥線定是驅魂天師所設,為的就是束縛負麵怨力的釋放。
大千世界,殊途同歸的法術不少見。
至於施法者的道行嘛,隻能算得上湊合,從棺木表麵溢散的黑絲就能看出一二。
玄天停在最左側的小棺材前,抬手揭下一張黃符,順帶著將墨鬥線抹去了一段。
被壓製的黑絲登時洶湧而出,比起剛才的若有若無,強盛了數倍不止。
隱約之間,這些黑絲漸漸聚攏成一個嬰孩的模樣,眉眼麵目並不分明,短短的胎發貼在臉上,還在往下滴著水珠。
“簡直喪心病狂!”田不易見狀,麵色難看。
不僅如此,兩人還感受到了明顯的怨氣,仿若不甘被無辜牽連。
是有怨氣不假,但還遠遠達不到怨靈的程度,或許稱它為‘初靈’更為妥當。
“是啊,竟對如此嬰孩下手,該殺,先查明此事吧!
河陽距離青雲不是太遠,看來也是青雲疏忽了。
此番回去後,派弟子常來河陽走動。”
“穢氣分散,靈寶符命。
凶穢消散,攝魔摒穢。
破迷開悟,明心開性。
離苦得樂,往生極樂。”
玄天手訣並不繁複,配合著咒語使用,對付一般的負麵怨力綽綽有餘。
隨著每一字咒語念出,剛剛形成的溺水嬰孩以可見的速度消散,最終無蹤。
揭符抹線,將另外兩個嬰孩初靈一一渡化。
火焰熾烈,陰冷的靈堂頓時出現了短暫的暖意。
“你是誰,在我家少爺棺前做什麼?”
還不等杜必書轉身離開,在他身後突然響起一個尖細的男子聲音。
“鄙人方才不過是消除了三位小少爺的怨氣,看來你們……王家惹下了大麻煩!”
……
河陽西南,王員外私宅。
宅院坐北朝南,三進三出的房屋雕梁畫棟,又有曲徑通幽的花園點綴,一看就是富貴人家。
西斜的烈日懸於高空,可整個院落給人一種涼颼颼的陰冷感。
在一名家仆的指引下,玄天兩人緩步而行,看似在欣賞花園的美景,實則在觀察宅院中的負麵怨力。
“兩位道長,這邊請!”
說話的家仆不是義莊那位,畢竟多多少少有些晦氣。
穿過正門直行,不多時兩人來到待客廳前。
待客廳的三重門戶大開,廳內左右的四張座椅皆有人落座,時不時傳出了激烈的爭吵。
右邊端坐的是一僧一道——僧人法號圓覺,擅長超度亡魂;道士陰離,長於驅鬼。
左邊則是方才引進門的周一仙祖孫倆。
居中而坐的,正是此地的主人王富財。
王富財一臉的愁容,不知所措地左右作揖,想要說和爭吵的兩方,可都無濟於事。
“王員外,貧道和圓覺大師在此駐留了一月,幫著王家規避了不少的災禍,現在竟被一個來曆不明的江湖術士欺辱,口口聲聲說我倆是欺世盜名,您可得給一個說法。”陰離道長猶在憤憤不平,但還存留了幾分涵養,未曾從座椅上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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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覺和尚讚同點頭,長長的白眉兀自抖動不停。
“可惜……人死了!”周一仙撫著長須一言駁回。
“笑話,若不是我們合力鎮壓,死的可能不止三個。”
“可惜……人死了!”
“貧道已然有了眉目,斷定纏上王家的邪祟就在後宅,再有半月就能鎖定它的準確位置,你個老家夥又懂什麼!”陰離道長被氣得臉色發綠,但還是怒嗆對方。
“可惜……人又要死了!”
“……”
不管對方說出什麼花樣,周一仙都是以同一理由回嗆,瞧他得意的模樣,分明是在故意找茬。
也不算‘找茬’,因為他所說的都是事實。
到了這個份上,王富財員外完全陷入了兩難境地,既不想得罪陰離二人,又不願放棄自薦上門的神仙。
“呃,陰離道長,我不是不信任您,隻是想要試一試……”
“哎呀,老神仙莫要氣惱,喝茶先。我再想想辦法……”
“……”
“……”
連續數次的央求討好,讓他的額頭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左右為難。
待客廳外。
玄天兩人瞧著眼前的一場爭吵,頗為無語。
堂堂的一個甲方,竟然被兩個乙方搞得如此狼狽,真是丟臉呐。
負責領路的家仆在一旁垂手等待,更是一臉的無語。
方才他想要進門稟告,卻被這新來的玄道長抬手攔住。
三人就這樣……在門外聽牆了一炷香時間。
這算什麼事呐。
轉眼又是一炷香過去,待客廳內的又一波爭吵停歇。
玄天終於輕咳一聲,與田不易對視一眼,抬步而入。
“貧道玄天,閒時做著‘驅魂天師’的營生,登門自薦,還請莫要怪罪!”
待客廳內瞬時一靜,所有人的目光一齊看向了入門處。有人疑惑,有人欣喜,亦有人驚訝。
疑惑的,是那一僧一道;欣喜的,是得過實惠的小環;驚訝的,自然是心虛的周一仙。
領路家仆小跑跟進,快步跑到自家主人身邊低語,明顯是在介紹來人的身份。
“王員外,據我所知,此處宅院王家住了將近百年,在你家後院可有廢棄的池塘或者枯井?”
池塘?
枯井?
此語一出,本有些懷疑的王富財赫然色變,騰地一聲站起。
“你怎麼知道!”
聽其言語,驚駭的成分居多。
或許是察覺了自己的失態,王富財訕訕一笑,連忙抓起手邊的茶碗向口中猛灌。
可這番動作,無疑是向在場眾人表明確有此事。
一時間,圓覺和尚、陰離道人和周一仙都顯露了八分鄭重、兩分驚訝,同一個念頭在他們的腦中閃過。
這個道士,不簡單!
“王員外,方才聽家仆說起,尊夫人即將臨盆生產,若你還是遮遮掩掩、搪塞我等,這一個孩子……你恐怕也留不住!”
初聽前半句,王富財偏轉過頭剛要斥責家仆多嘴,卻被後一句論斷驚得魂魄離體,僵立當場。
這個孩子留不住!
此語,不啻驚天霹靂!
廳內的寂靜,持續了片刻。
“哼,你說‘留不住’就留不住?我看你是危言聳聽!”陰離瞬間醒悟過來,起身反駁道。
不管怎麼說,他和圓覺辛苦了一月,眼看就要有所眉目,自然不甘心被一個初來者搶了功勞。
邪祟就在後院,無論是在廢棄池塘,還是在枯井,隻要再給他少許時間,肯定能將它找出。
對於有人跳出來針對,玄天早有預料,灑脫笑道
“危言聳聽?
陰離道友,性命攸關時刻,還是不要做這種無端的爭吵,如果真的替王員外解決了禍端且保住了新生兒,他又怎麼會吝嗇區區錢財?
放心,貧道隻求為世人解除厄運,絕不會索取懸賞的酬勞。”
陰離二人齊齊愣怔,繼而有自慚的神色。
而另一邊,周一仙眼珠一轉,一扯係在小環腰上的布帶,不慌不忙走到玄天兩人身前,與他們站成了一排。
“兩位老弟,咱不是約好了麼——老哥哥先前打個前站,你隨後就到,怎麼這時才到!”說完,還不忘隱晦地扯扯對方的袖角。
“剛才去了一趟義莊,為三位小公子驅魔渡化,以免他們怨氣化鬼。”玄天微笑,也不說破對方的謊言,順口答道。
話畢,為了不在這裡無謂爭吵,杜必書側身做出離開的姿態,甩給王富財一句話。
“王員外,要想保住王家的香火不斷,咱們就到後院驅鬼誅邪。”
到了此時,留給對方的選擇不多。
王富財猶豫了一瞬,又偷眼望了望陰離道人和圓覺和尚,見他們並未繼續反對,連忙賠笑著走向廳外。
陰離二人默契對視一眼,邁步跟上。
……
王家後院。
這裡是王員外家眷居住的場所,除了一些值得信任的家仆,很少有人在這裡出入。
不過今天,後排屋舍前有著不少人忙碌,進進出出,但又保持著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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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舍前方,是一處風景不錯的私家花園。除了正中一條主路外,還有數條曲徑通幽,通往園中的各處景點。
剛一走進後院,空氣驟然涼爽了許多,光線也變得陰鬱。
王富財帶著眾人走至一處花園假山前,神情有些不自然。
假山四周,鬱鬱蔥蔥,華亭如蓋。
一條通行小徑環繞而過,在小徑兩旁錯落有致布置了若乾石凳,以供遊園人停歇賞景。
不過,在假山西側,一些樹木業已砍倒,連草坪也被翻起。再往遠處,又有堆砌的石料和磚瓦。
不消說,這是王家在搞擴建。
“諸位仙長,四十年前這裡有一眼水井,後來因為總是發生奇怪的事,老太爺專門請風水先生改了院落布局,並由他親自督造。”
王富財的神情略有複雜和緬懷,話語也頗顯惆悵。
站在後排的陰離道人,瞥了一眼眉頭緊皺的玄天,不以為然地哂笑一聲。
“道友,這裡我們早就查探過,些許的陰氣很正常,畢竟這裡有不少的槐樹。”
槐樹招陰,柳樹養鬼。
這是陰陽術的常識,隻要涉足驅魂誅邪的營生,都會知曉。
其實,他還是誤會了!
玄天之所以皺眉,是因為他發現了遊走的墨色細絲,不過,其數量卻是出奇的少。
少到不足以形成怨靈,少到不可能為禍人間。
而且——
這些墨色細絲還在向一處緩慢聚攏,陰離道人所說的陰氣便是因為它們的流動。
玄天伸臂一擋周一仙,鄭重囑咐一句“老周,不要讓小環靠近這裡。”
幼童容易看到不乾淨的東西,再者容易形成對衝,畢竟王家溺亡的三個都是孩童。
一麵說著,一麵沿著墨絲遊走的方向前行,最終停在假山邊緣的八角亭處。
一行人,除了一名家仆照看周小環,其餘幾人都跟了過來。
“王員外,那眼枯井就在涼亭下吧?”
話一出口,王富財眸子一亮,轉瞬又黯淡下來。
“道長慧眼如炬,確實在這裡,風水先生說過,宅院中有水井六口,是不詳的征兆,不但富貴不能長久,還會招惹邪靈……這些還是父親轉述的,畢竟我當時不過五歲。”
跟過來的圓覺和尚認同地點點頭,可還是不發一言。
反倒是陰離道人撫掌一笑“看來,這風水先生有些本事。”
有些本事?
沒錯,是有本事!
隻是,行事不那麼光明磊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