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幽闃,萬籟俱寂,她睡得很沉,不知道又過去了多久,倏然睜開眼睛,透過低垂下來的帳幔,看見自己床前對過去的一張靠椅之上,坐了一人,輪廓和周圍的夜色,仿佛融為了一體。
慕扶蘭的心跳了一下。
月影漸漸入窗,那人便那般坐著。過去了很久,久到慕扶蘭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眼,那不是人,而是某種她想出來的幻影。
她遲疑了下,慢慢地坐了起來,撩開帳簾,下地走了過去,望著麵前這個坐在椅中,已經睡了過去的男人。
他閉著眼睛,臉側向她床的方向,一動不動,呼吸之間,滿是酒氣。
從他受傷之後,太醫諸多醫囑,酒禁亦是其中之一。便是之前賜宴那些來朝的外使,太監亦是暗中為皇帝備水代酒。
慕扶蘭知他這大半年間,應當未曾飲過半滴酒。
她未免詫異,又有些生氣,喚了聲“陛下”,見沒有反應,伸手推他。
那人動了一動,終於醒了過來,睜開眼睛,慢慢地坐直身體。
“陛下怎的醉酒至此地步?”慕扶蘭說道。
他坐了片刻,抬起手,揉了揉額頭,口中含含糊糊地應“……你去睡吧,我這就回去,我也好去歇了……”
他帶了些倉促地起身,腳步卻踉蹌了一下,“砰”的一聲,撞到了陳設在近旁的一隻檀雕豎櫃上,身體晃了一晃。
慕扶蘭急忙伸手,一把扶住了他,卻覺肩頭一重,身側仿佛壓下來一座沉重的山,非但沒能扶穩,反而被他那倒下的身軀帶得失了平衡。
兩人撲跌在地。
她被他壓在身下,一起倒在了紫微宮寢殿那已帶著幾分秋涼的堅硬地麵之上。
眼前昏暗,慕扶蘭仿佛被帶著酒氣的熾熱呼吸給包圍了。男人沉重的身軀,就壓在了她的身上,消瘦得幾至嶙峋的骨,突兀無比,硌痛了她。
慕扶蘭心跳飛快。她定了定神,待要伸手將這男人推開,他自己忽然動了一下,翻了個身,鬆開了她。
“我心裡極是難過……”
片刻之後,她聽到他的聲音在耳畔響了起來。
“他們都以為,皇帝是在為太後的離世而難過……我的母親走了,我確實難過,理當如此。但我心裡知道,我的難過,遠沒有我自己以為的那麼多……”
“人人都說我是孝子……隻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個什麼東西……”
他猶如醒著,又似醉著,聲音仿佛來自黑暗深處的淵底,壓抑至極。
“……我的心裡,極是難過……”
他又重複了一遍,聲音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均勻的呼吸之聲。
慕扶蘭轉過頭,借著模模糊糊的夜色的光,見他仰麵臥在地上,又睡了過去。
她在他身旁坐著,呆了片刻,漸漸感到地涼透過衣裳,沁入體膚。
她靠了過去,又喚他。他慢慢地睜開眼睛,怔怔地看著她。
“你不該喝酒的。”她說,語氣帶著責備。“起來!”
他一聲不吭,低著頭,仿佛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順從地聽憑她將自己從地上架了起來,步履不穩地走到床邊,倒了下去。
慕扶蘭替他除履蓋被,轉身正要離開,身後傳來了一道含含糊糊的聲音“你去哪裡……”
她轉過頭,見他趴在枕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她在夜色中立了片刻,慢慢地走了回來,坐下去,人倚在床頭,閉上了眼睛。
慕扶蘭醒來的時候,發現天已微亮。黯淡的晨曦,從昨夜那麵透入月光的窗中映入。她的身子傾了下去,側臥在了枕上,一隻胳膊被身畔男人伸過來的手給壓住了,他掌心所覆之處,熱熱的,仿佛捂出了汗。
他還沒有醒來,睡得很沉,呼吸均勻,和她麵對著麵,兩人靠得很近,他呼出的尚殘留著幾分酒氣的溫熱氣息,輕輕地撲在她的麵上。
她屏住呼吸,一寸寸,輕輕地將自己的胳膊從他的掌下慢慢地抽了出來,人跟著往外挪去,挪回到了床邊,正要悄悄起身,他的手指下意識般地動了一動,一下睜開了眼睛,醒了。兩人頓時四目相對。
他眼窩深陷,眼底還帶著些血絲,目光起先透著幾分迷茫,似還沒從沉睡中完全清醒,怔怔地望著她,神情如夢,片刻之後,忽然,他似乎終於想起了什麼,眼底迅速掠過一縷濃重的懊惱之色。
他避開她的目光,倉促地坐了起來,下了榻,匆匆穿好鞋履,直起身,在她的帳前立了片刻,方慢慢地轉過身,低聲道“昨夜回去之後,一時睡不著,飲了幾口,不想竟醉至如此地步。得罪你了,望你莫怪。”
“太醫的叮囑,我沒有忘。僅此一回,我保證,往後再不會如此了!”
他又道了一句,隨即轉身,匆匆而去。
……
……
這意外的一夜,仿佛一顆投入湖麵的石,無聲無息地沉了下去,沒有留下半點痕跡。
自那一夜過後,慕扶蘭再沒看到謝長庚在自己麵前露臉,他似在避著她。直到半個月後,這一天的午後,慕扶蘭在紫微宮起居殿的南窗之前,正閱著太醫送來的關於皇帝肺腑之傷的用藥日誌,忽覺周圍靜悄悄的,有些異常,抬眼看出去,見殿前庭院裡,宮人不知何時都退去了,木蘭樹下,立著一道著了龍袍的身影。
謝長庚來了。
這是那夜之後,他首次再來這裡。她合了日誌,慢慢地站了起來。
他也終於邁步,向著這邊繼續走了過來。
時令雖已入秋,但中午時分,依舊燥熱。慕扶蘭迎他入殿,見他額頭有汗沁出,便命人將殿內方才半掩著的簾子全部打開。
“陛下來,可是有事?”她問,亦是若無其事。
謝長庚停在殿口,說“過幾日,我要去一趟北邊。”
慕扶蘭早就已經知道了。她沉默著。
就在太後病重的那段時日,有關皇帝或因曆年征戰、舊傷複發的猜疑,當時也漸漸地開始傳播開來。
這個猜疑,起先隻是起於朝廷的一些臣子,後來慢慢擴散出去,竟變成了皇帝傷勢嚴重,久治不愈的謠言。京城內外,人心未免浮動。但後來,隨著太後喪禮的進行,皇帝曾聖駕出宮,親自率領百官祭太後,龍顏天威,全城親眼目睹,謠言不攻自破,民眾終於放下了心。
除了這種謠言,新朝初立,表麵看似太平,實則危機處處。尤其是刺殺和奸細的活動,極是猖獗。
這半年來,不說地方,僅僅是在上京,據慕扶蘭所知,就已秘密處置了數起刺殺未遂的事件。關於他舊傷複發、命不久矣的謠言,自然也是這般擴散開來的。
“就在前幾日,監司徹底拔除了上京遺留下來的最後一個細作窩點。但我命不長久的謠言,已是傳到了河西。那邊平靜了幾年,現在北人又有異動,人心有些不定。我若不露麵,僅靠政令,很難安定軍心。河西極是重要,絕對不能有失,我要親自去一趟,算禦駕親征吧。這邊朝廷之事,我交代給劉管等人,由他們輔佐太子,你來監國,你意下如何?”
他說完,望著她。
慕扶蘭慢慢地抬起眼,說“我知道了。”
他一動不動,仿佛還在等著她繼續說話。
午後的風,從南窗吹入,打得簾子上的一綹水晶穗子瑟瑟作響,催得人心燥不已。
她卻始終沒再開口說什麼彆的話了。
他再立了片刻,仿佛醒悟了過來,忽地轉過臉,帶了些倉促地道了句“勞煩”。
慕扶蘭望著前方那個匆匆離去的背影,回頭,望了眼身後那本醫誌,胸間一熱,再也忍不住,喚道“陛下!”
那男子已經跨出殿檻,一下子便停住了腳步,回頭望著她。
慕扶蘭慢慢地呼吸了一口氣,在他目光注視之下,走了過去,道“陛下去了那邊,若是見到老族長,代我問候一聲。”
“好。”他應。
“河西那邊缺醫少藥,民眾求醫不便,待局麵安定了,若是陛下允許,我可選派醫者入駐,幫助播傳醫術。”
“好。”他再應。
“還有,陛下要保重……”她頓了一頓。
“朝廷初立,不能長久離了陛下。”她說。
他的眼底掠過了一道難以覺察的黯色,沉默了片刻,麵上露出微笑,慢慢地說出了第三個“好”字。
“我隻露個臉而已。你放心。”
他的喉嚨仿佛有些沙啞。朝她點了點頭,收了目光,轉身快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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