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腦中快速思考,很快就得出了一個令人尷尬的數目。
封建采邑製度下不到一萬口人的哈密沒有供養三千常備軍的能力,衛所製度下的肅州供養肅州衛已是極限,空有運糧的人手和運力,卻沒有糧食。
而以牧業為生的赤斤衛、敦煌、瓜州三個地方加到一起都沒有一萬人,他們能把自己喂飽就儘力了,運糧更是無稽之談。
元帥府掌握有餘糧的地方隻有河湟,儘管距離極遠,但其實到這,運糧還算容易。
兵糧仰賴外運,牛車載糧五百斤,每日行進三十裡,從新城運到哈密要走三個月,就算牛天天從地上薅草吃,到哈密糧食要被牛倌、車夫和武裝押運人員吃掉四百斤,至少還有一百斤運到。
真正的難點就在於劉承宗所說的,如果敵軍不來,軍隊要駐守多久?
每駐紮一天,三千軍隊都要花費一萬五千人的糧食。
不需要千日防賊,防賊三百日,元帥府的儲備糧就會被哈密拖垮。
周日強心裡那團火熄了,劉承宗狡黠地笑道“還是聽我的吧,周兄也不必灰心,我有上中下三策,在哈密駐軍,跟吐魯番作戰,是下策。”
周日強喜道“那敢問大帥,中策是什麼?”
他不問上策,是因為這上中下三策,通常都是有說法的。
下策很傻很天真,治標不治本;上策很好很完美,執行難度大;因此通常謀士獻計,就是希望君主使用中策。
不過他這個反應倒是讓劉承宗楞了一下,因為他就是君主,不需要玩這些道道,他希望周日強問他的是上策。
所以劉承宗反應很平淡“不駐軍、不征稅,哈密保持原樣,與吐魯番議和、開市,換取名義統治。”
周日強歎了口氣“若吐魯番不議和呢?”
劉承宗被這個反問逗笑了,撒開韁繩在馬背上攤手道“那這難題不就丟給吐魯番了嗎?他們要在哈密駐軍,要往哈密運糧,還得防備著我率軍攻打,明年這個時候他們就被拖垮了。”
劉承宗蠻不在乎地張手道“葉爾羌地方城池重鎮皆是環圍大漠之綠洲,東西交流不暢,吐魯番亦是戈壁裡的幾塊綠洲,不論葉爾羌發大軍還是吐魯番調集軍隊,不比元帥府發兵容易。”
“在哈密問題上,雙方所處環境其實一樣,總有一方要讓步,過去大明讓步百年,如今該他們讓步了。”
劉獅子說得輕鬆,卻讓周日強若有所思,心中驚為天人。
他早在讀書的時候就知道哈密了,但那時候了解的哈密不是如今這個人寡城衰的荒漠孤城,而是來自讀書人對國力衰弱的具象化感歎。
實際上給周日強開蒙的教書先生也沒見過哈密是什麼樣。
直到巴拜投降,周日強登上哈密城頭,靠著水師衙門的大力水手當通譯,跟哈密百姓聊天,才對這個時代的西域有個大概了解。
即便如此,他也依然對葉爾羌了解有限,更不可換位思考葉爾羌調集軍隊的難點。
偏偏劉承宗分明沒去過西域,卻對葉爾羌所處地理環境如數家珍,甚至能依據這些做出元帥府的戰略部署,這明顯是內心十分堅定……可堅定的來源呢?
這不是周日強第一次懷疑人生了,這些年在劉承宗口中,不僅預言了大明的衰敗和建州的崛起,還準確描述過漠北、遼東、青海、烏斯藏、四川、西域的地形地勢,甚至還告訴巴圖爾琿台吉西北方向有個烏拉爾山。
同時周日強也放心了,劉承宗既然已經對西域的地理都有所掌握,那就絕不會對人家的土地缺少野心。
因此他在馬背上拱手問道“臣敢問大帥,何為上策?”
“嗬,上策我早就告訴你了。”
劉承宗頗為自得地笑出一聲,道“讓我哥不在哈密駐軍、不在哈密征稅,一切照舊,但也不跟吐魯番議和,他隻管強征哈密最好的軍器、士兵和馬匹,儘快往天山去。”
周日強腦子裡還被糧食的巨大路耗填滿,一時間思緒還未理清,問道“大帥的意思是跟他們耗?”
“你這麼理解也不算錯。”
劉承宗道“薑維守漢中,鄧艾渡陰平道滅蜀,劉禪在成都開城獻降,漢中的劍閣都沒被魏國攻陷;哈密不易解決,就解決整個葉爾羌,待葉爾羌土崩瓦解,哈密自會迎刃而解。”
“不過那是後話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天山軍,真正能決定哈密歸屬的人不是巴拜,而是巴圖爾琿台吉和我哥,改變外西北局勢的鑰匙就握在他們手中。”
劉承宗說著,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以嚴肅口吻對周日強道“接下來的話,你回去務必告訴我哥,青海之戰的影響正在發酵,衛拉特權勢將隨天山軍抵達而重新洗牌,巴圖爾能否憑借兄長的天山軍穩定局勢,才是真正對外西北格局產生深遠影響的重中之重。”
“哈密不重要,造船也不重要,這都是巴圖爾琿台吉要操心的事,兄長和周兄,隻管在衛拉特行使大汗權力。”
“元帥府不是準噶爾兼並諸部的外援,而是衛拉特四部的主人,鋤強扶弱,你可明白?”
周日強斯文掃地,脫口而出一句國粹,心說人家巴圖爾琿台吉在這兒的時候,事情不是這麼說的啊!
“這麼驚訝?”
劉承宗麵無表情問了一聲,道“我可從來沒聽說過衛拉特會服從大汗,你要在天山改封建為郡縣,以伊犁西北一千裡為界,千裡之內設立府縣。”
“待你們穩定衛拉特局勢,即以我的名義昭告衛拉特,不論大小貴族、宰桑達爾漢、牧民馬奴,哪怕是健壯婦人,西邊的土地誰打下來就歸誰,伊犁西北千裡之外,讓他們跑馬圈地。”
“將領帶兵西征,元帥府以貿易形式必要的槍炮戰船作為支持,打下土地,報給天山衙門,天山衙門報回給我,冊封爵位授於封地,以中原之巧奪天工,助其永鎮斯土。”
劉承宗把話繞了一大圈,最後又回到哈密,他說“哈密,就在這些瓦剌好漢販賣毛皮、購買槍炮的必經之地,你覺得還需要我們操心嗎?你該操心的應該是整個西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