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圓將陸明姝迎了進來,褚瑤正握著兒子的小手撈魚,抬頭瞧了她一眼,並沒有先開口說話。
她不會宮中的禮儀,也並不喜歡陸明姝,所以連招呼也不想打。
陸明姝趾高氣昂走進來時,原也是端著架子想給她一個下馬威的,但見對方根本毫不在意,既不起身恭迎,也不說些客套話,隻隨意瞧了她一眼,便繼續低頭哄孩子玩,顯然沒有將她放在眼裡。
陸明姝雖然生氣,但在宮裡待的這段時間也讓她學會了做表麵功夫,不輕易將喜怒展現出來。
“聽說褚姐姐來了,我特意推了尚衣局的活兒,過來瞧瞧你,”陸明姝臉上掛著笑意,蹲下身來摸了摸鳴哥兒的頭發,“鳴哥兒瞧著可比前些日子精神多了,早知道應該勸太子哥哥早點將褚姐姐接過來的。”
她這兩句話,既表明了自己與裴湛的親近,又暗示褚瑤,自己經常來東宮,對鳴哥兒的身體情況很是熟悉。
“是麼”這般炫耀的意味,褚瑤不是聽不懂,隻是不想理會罷
了。
鳴哥兒似乎不喜歡被她摸腦袋,往褚瑤懷中躲了一下,見她還不收手,便揮著手中的笊籬朝著陸明姝打去,小臉凶狠“打打”
陸明姝不妨,被那笊籬打了個正著,小孩沒什麼力氣打在身上自然不疼,但上麵攜著腥氣的水,弄濕了她的衣服,這可是上等的散花綾她登時不悅,卻也不好發作,隻僵著收回手來。
“不好意思了,小孩子調皮,”褚瑤隨口提鳴哥兒道歉,而後直接問她,“你來是有什麼事情嗎”
“沒什麼事,就是想來看看你,”陸明姝又端起虛情假意的笑來,“畢竟咱們以前也做過三年的姑嫂不是,日後若你留在東宮,說不定咱們還能一起作伴呢。”
果然是來試探她的。
“聽說四姑娘也在宮裡,是公主的伴讀,既然有四姑娘在,你又何須找我作伴呢”褚瑤不喜歡這樣試探來試探去的,便給了她一個篤定的答案,“等過幾日鳴哥兒身體康健了,我就回綏州老家。”
陸明姝一聽這話,果然臉上的笑容就真了幾分,嘴上卻仍虛與委蛇“我以為褚姐姐以後就不走了呢太子殿下想必也舍不得姐姐回去吧”
褚瑤抬眸一笑“那你得去問他”
陸明姝被她懟得一時語歇,背著褚瑤翻了個白眼。
“你今日過來,剛好幫我一個忙,”褚瑤有傷不方便起身,便托阿圓將她隨身帶的那個包袱拿過來,從裡麵拿出一千兩的銀票遞給陸明姝,“我在綏州時從你二哥手裡買下了一座宅子,這是買宅院的一千兩銀票,請幫我轉交給你二哥。”
陸明姝瞧著她手中那厚厚的一遝銀票,疑惑道“我怎的不知道這件事”
“你拿了銀票給你二哥便是,他知道的。”
陸明姝想要接下,卻忽又收回手去,她轉眸想了想,俄而笑道“褚姐姐,並非我不願意幫你這個忙,隻是這麼一大筆銀子我不清不楚的拿回去,萬一有什麼是非我也說不清楚。你還是親自交給我二哥比較穩妥”
她不願意幫忙,褚瑤也不強求“那便算了,回頭待我出宮後我再去找你二哥便是。”
“也不用非要出宮才能見到我二哥,”陸明姝說,“過幾日不是鳴哥兒的周歲生辰宴麼,我回去同二哥說一聲,讓他也進宮參宴,屆時你們見一麵就是了。”
褚瑤想想也行“那便勞煩你了。”
陸明姝燦然一笑“褚姐姐不必客氣,我樂意幫你這個忙,想必二哥見到你也會很開心。”
中午裴湛回來用膳,小廚端來了那道炸酥魚,褚瑤身上有傷不能吃魚,桌上的排骨湯和炒豬肝是特意為她準備的補血益骨的藥膳,給鳴哥兒準備的是山藥粥和鮮蝦肉餅,褚瑤在他身前係了一塊棉帕,教他用勺子自己喝粥。
小人兒第一次自己用勺子吃飯,很是新奇,小手晃晃悠悠從碗中舀起粥,再搖搖擺擺送到嘴邊,結果一小半喂到了嘴裡,一大半灑在了桌上和衣服上。
褚瑤卻不嫌,還笑眯
眯地誇他做的好,小人兒得到鼓勵,又興衝衝地吃起來。
這樣一邊吃一玩,吃的滿臉是米糊糊,桌上桌下也一片狼藉,褚瑤心裡卻很高興這一頓雖然吃的也不算多,但鳴哥兒顯然對吃飯萌生了興趣,以後便不用再哄著他喂飯了,這可是一件大好事。
裴湛在一旁默默用飯,雖然桌子的另一邊被兒子造得亂七八糟,但也沒有出聲阻止。兒子吃得開心,褚瑤也教得開心,他在一旁看著,心裡也十分怡悅。
鳴哥兒吃好之後,便被奶娘抱下去換衣服,褚瑤方吃了個半飽,趁這會兒功夫,又盛了一碗排骨湯吃起來。
裴湛讓她慢慢吃,他要去公署處理公務。
褚瑤忙擱下碗筷“對了,鳴哥兒生辰宴定在哪一日”
“這個月十六,在三日之後。”
褚瑤“嗯”了一聲“有一件事,我想同你說。”
“什麼事”裴湛現在心情很好,她主動同他說話,這讓他心情更好。
“那一日陸二郎也會進宮吧,能不能安排我和他見一麵”
裴湛的目光倏得變得冷冽,迸射出陣陣寒意“你要見他”
“嗯。”
“所為何事”冷眸迫人,黑的發沉。
“還錢。”
冰封的眸子才算有些消解“什麼錢”
“你那晚不是說,他送了我一座宅子,”褚瑤說,“他要白送,我卻不能白要,我要把買宅子的錢還給他,我們就算兩清了。”
兩清
裴湛很喜歡這兩個字。
所以那晚他說的話,她全然聽到心裡去了吧,才會主動提起還錢的事宜。
“多少錢孤替你給他。”
褚瑤卻有自己的堅持“我有錢,不用你幫我還。”
“隻是還錢”他又問她一遍。
褚瑤鄭重其事道“當然隻是還錢”
他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角“好,孤會安排。”
三日後,還未到傍晚,永和宮便來人將鳴哥兒抱走,說是今晚皇後娘娘會抱著鳴哥兒給諸位皇室宗親和朝中大臣們看一眼。
奶娘自然也跟著一並過去了。
裴湛臨走之前又問了她一遍,要不要去參加鳴哥兒的周歲宴,他可以帶她一起去。
她身上的傷已經愈合得差不多了,不必一直拘於床上,可以隨意走動了。
隻是褚瑤不想引人注意,雖然錯失了兒子這麼重要的時刻會覺得遺憾,但自己終究還是要離開這裡的,不給兒子招惹太多的流言蜚語,也是對兒子的一種保護。
“我就不過去了,不過你答應我的事情,莫要忘了。”她指的是找陸少淮還錢的事情。
“沒忘,”他伸手扣住她的後頸,婆娑著她的頭發,像是不放心似的再次叮囑她,“隻是還錢而已。”
褚瑤無奈道“真的隻是還錢而已。”
“嗯。”他放開她,“安
心等著,安排好了會叫人傳話給你。”
“謝謝殿下”
他離開後,褚瑤將銀票又數了一遍,確認一千兩一張不少之後,又拿起針線忙活起來。
鳴哥兒的小衣服已經做好了,餘下的布料她打算用來縫幾個小布包,裡麵裝上大小不一的豆子,回頭讓鳴哥兒捏著玩。
剛縫好一個,便有一名宮女進來,向她福身行禮“褚娘子,陸二郎已經到了,奴婢帶您去見他。”
這麼快
還以為至少要等宴會結束了才能見到呢。
“好。”褚瑤將銀票收好,起身隨宮女往外走。
今日是宮中第一次舉辦這麼大的宴會,很多侍衛和宮女都被調去宴會那邊幫忙,隔著幾道宮牆,褚瑤聽見那邊傳來熱鬨的喧嚷聲。聽奶娘說宮裡還特意請了戲班子前來助興,辦得很是隆重。
褚瑤往那邊看了一眼,隻瞧見那邊的上空燈火通明,其餘卻是什麼都瞧不見。
那宮女帶著她穿梭在小徑和遊廊之中,七繞八繞的快把褚瑤繞暈了。
裴湛也真是的,不過是還個錢而已,怎的安排到這麼遠的地方去,走路走得她身上汗津津的,背上的傷口都隱隱作疼了。
終於,那宮女領著她在一處偏僻破舊的宮苑門前停下,那門上生了鏽的鎖已經落下,宮女將手中的宮燈遞給她,恭敬地請她進去“褚娘子,陸郎君他就在裡麵,您進去便是,奴婢在門口等著您。”
“好。”褚瑤不疑有他,抬腳邁過腐朽的門檻,一腳踏進雜草叢生的院落,循著一條被人踩踏過的小路,挑著燈籠往宮苑深處走去。
“怎的好像是見不得人似的”她咕噥了一句,委實想不通裴湛為什麼會安排在這種地方讓他們見麵,越走心裡越奇怪。
石階之上果然站著一個人,往她這邊看來“褚娘子,是你麼”
聽聲音,確然是陸少淮沒錯。
“是我。”褚瑤原本放慢的步子,因為他的話又加快了幾分,臨近之時,她因沒能發現沒在雜草中的石階,險些摔了一跤,幸虧陸少淮出手扶住了她。
“沒事吧”手上那盞宮燈忽然熄滅,照出了他一瞬而過的臉。
褚瑤愣住,由著他將自己拉上了台階“你怎的帶起麵具了”
月光之下,他的上半張臉隱在一張玉製的麵具裡,擋住了與裴湛最為相像的眉眼,使得下半張臉看起來,倒沒那麼像裴湛了。
不過這麵具做工精致,與長身玉立的他十分相稱。
“我這張臉與太子殿下太過相似,自然不能再叫人輕易看到。”他解釋道。
“是這樣啊。”褚瑤也曾想過這個問題,當初他說要隨陸家一起來京城時,她便想過他頂著一張與太子十分相似的臉留在京城,難道不會引人注意嗎他還會繼續做太子殿下的替身麼
如今看來,他從此以後在眾人麵前竟是不能以真麵容示人了。
“那你現在能摘了麵具,讓我看一
眼你的臉嗎”她說,“反正這裡也沒旁人。”
陸少淮微怔“為何要看我的臉”
褚瑤頗為不好意思道“我今日是來還錢的,你卻帶著麵具,天色又暗,燈籠也滅了,萬一你不是真的陸少淮怎麼辦”
陸少淮沒想到她竟是因為這樣一個淳樸的理由來看他的臉,他還以為
還以為
他忍住不做遐想,問她“你真的要看麼”
“就看一下,”她羞赧地笑了一下,“總歸要確認一下才放心。”
“好。”陸少淮抬手解開係著麵具的錦帶,卻是沒有立即拿下來,而是扶著麵具,提醒她一句,“我臉上多了一道疤,你見了莫要嚇著”
隨後緩緩將麵具從臉上撤下,褚瑤仰頭去看,並不明朗的月色下,卻能清晰看到他臉上隆起的一道疤,自右邊的眉毛至左眼的上下眼瞼,長達三寸,割裂了那雙星眸郎目。
縱使心裡才做了準備,卻還是被這樣長的一道傷疤駭住“怎麼弄傷的”這樣長這樣隆起的一道疤,可想而知當初傷得有多深
“嚇到了吧”他將麵具重新係上,低頭苦笑,並不作答。
褚瑤心中卻有了猜測,不由打了個寒顫“是裴湛做的”
“不是太子殿下,如今戰亂已平,我不必再做太子殿下的替身,這張臉留著是個大忌,”他平息了一下語氣,才接著道,“是我自己毀去的。”
“你”褚瑤難以想象一個人要下多大的決心,忍受多大的疼痛才能對自己下這樣狠的手。這樣的行為,即使發生在一個陌生人身上,褚瑤也會為他感到心疼,“那你那時候一定很疼吧”
他沒說疼不疼,隻是低語“用這一張臉,一道疤,換陸家的顯赫與富貴,是值得的。”
褚瑤才回過神來,阿圓同她說過,如今陸明姝進了尚衣局,陸明芙做了公主伴讀,陸老爺成了朝中新貴
她原因為這些是靠著陸少淮給裴湛做了三年的替身換來的,卻沒想到他為此還要付出毀容的代價。
相比於他的大義與決絕,自己卻還在執著於那一千兩銀子,便覺得自己委實格局小了。
“這一千兩銀子,是當初我買你家宅院的錢,”她將銀票遞到他麵前,“雖然以你家目前的富貴,想必也看不上這些銀子,但是你若不收下,那座宅院我便不能住得心安”
“所以你今晚,隻是為了來還我錢麼”他竟也問出了和裴湛一樣的問題。
“嗯,”見他一直沒接,她索性將銀票塞到了他的手裡,“你收下,從此以後我便不欠你們陸家什麼了。”
他卻忽然捉住她的手,言語苦澀“你從來不欠我們陸家,是我欠了你。”
這句話他以前曾對她說過一次。
“你為何說,是你欠了我”她回想當年與他見過的寥寥幾次麵,“雖然我曾在山中救了誤實毒菌的你,但你後來也賒藥給我救母親,我們之前的恩情已經扯平了”
“不是這些,是”
他正欲說些什麼,忽然聽到外麵傳來細碎急切的腳步聲。
“有人過來了。”他拉著她的手,閃身躲進了最近的屋子裡。
有個嬌媚的聲音傳了過來“奴家不想被這些草屑臟了裙子,你抱奴家嘛”
隨即是寵溺又孟浪的男人的聲音“好好好,我的嬌美人兒”
褚瑤與陸少淮在黑暗中窘迫地對視一眼糟了,怕不是撞見來這裡偷情的野鴛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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