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華沒有理會兩人,反而朝蘇偉貞露出了個抱歉的笑容。
「蘇記者,實在是不好意思,讓您見笑了!」
沒等蘇偉貞說話呢,祝偉扭頭看向蘇偉貞,「記者啊?」
「嗯,還是灣島來的呢!」
此話一出,於華感覺祝偉和馬原神色一變,剛才那股劍拔弩張的氣氛消彈於無形。
隻見兩人一臉慈眉善目,看起來要多親切有多親切。
祝偉關切的問道:「灣島的記者同誌怎麼來我們燕京了?」
「來采訪朝陽老師。」
祝偉「哦」了一聲,「是為紐斯塔特國際文學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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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偉貞點了點頭,「是。林先生獲獎的消息在島內引起了很多討論。」
祝偉和馬原都來了興趣,拉著蘇偉貞問了幾句關於林朝陽獲獎在灣島的反響,聽他說完之後,兩人不由得發出感歎:
「這獎項影響力還真大啊!」
被冷落在一旁的於華這時候介紹了一下祝偉和馬原的身份,蘇偉貞饒有興致的問:「我聽二位剛才在爭論米蘭·昆德拉———”
後世提起米蘭·昆德拉,在國內絕對要算是大名鼎鼎的西方作家了,甚至很多人還以為他是活躍於20世紀上半葉的作家,早已作古。
實際上,米蘭·昆德拉直到2023年才去世。
他本人是捷克斯洛伐克人,五十年代後期便憑借著《玩笑》獲得了國際性的聲譽。
68年因為捷共失敗,蘇共實際掌握了捷克斯洛伐克,米蘭·昆德拉被蘇共封殺,後前往法國,又寫了許多作品。
早在七十年代,米蘭·昆德拉的作品就曾被引進入國內,不過當時還是以內參的名義。
至於米蘭·昆德拉在國內的真正風靡,還是在這幾年。
先有景凱旋翻譯了他的《為了告彆的聚會》,又有韓少功翻譯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由此掀起了國內的「米蘭·昆德拉熱」。
「論寫,米蘭·昆德拉確實不行,還得是霍桑!我跟你說,這世界上最偉大的家就是霍桑!」
蘇偉貞跟祝偉、馬原聊了一會兒米蘭·昆德拉,馬原突然這麼說道。
蘇偉貞被他篤定、強悍的語氣噓得一時沒敢開口。
「得!又來了。」祝偉搖了搖頭,對蘇偉貞說道:「蘇記者,你彆聽他胡說八道,他這人就是見識短。」
「什麼叫我見識短,你聽我給你分析分析—————·
祝偉卻不聽他的話,抬杠道:「你說霍桑是最偉大的家,那我還說朝陽是最偉大的呢!」
馬原虎目圓瞪,「朝陽頂多算二流。」
「你敢不敢當他的麵說這話?」
「我有什麼不敢的?」
見兩人又吵了起來,蘇偉貞頓時感覺頭疼。
怎麼都跟打了雞血一樣,說起這些話題來這麼亢奮?
於華看出了他的苦惱,小聲提議道:「要不咱們先出去吧。’
「好。」
兩人出了西廂,於華解釋道:「這院裡的氣氛就這樣,時不時就得吵一陣,
不過您放心,肯定不能打起來,過一會兒就好了。」
蘇偉貞禮貌的笑著,「雖然有些不適應,但其實這樣也挺好。看著他們的狀態,能想起在十幾年前的灣島文學界,很多作家聚會的時候偶爾也會這樣。」
兩人說笑了兩句,於華又領著蘇偉貞來到另一間屋子窗前,這會兒裡麵正在看電影,放的是羅賓·威廉姆斯主演的《死亡詩社》。
這片子國內沒引進,字幕是粵語的,是林朝陽之前托人從香江寄回來的。
「朝陽老師這院子,大家都可以來。大家最喜歡的就是這間屋子,什麼電影都能看到。
每周末還有個電影之夜,說是‘電影之夜」,實際上大家什麼時候想看都行。」於華介紹道。
屋子裡的人們目不轉晴的看著電影,於華本想領蘇偉貞進去,可蘇偉貞卻攔住了他。
「讓大家看吧,彆打擾這樣的氣氛。」
於華說:「那我領您去後院看看,那有個小圖書館。」
說著,於華帶著蘇偉貞來到後院的後罩房。
後罩房幾間房連通著,裡麵擺滿了書架,書架上擠滿了書,目測少說也有上萬冊書。
蘇偉貞覺得於華說得沒錯,這裡確實跟個小圖書館差不多。
兩人進來的時候,裡麵有兩人正在找書。
一人是於華班裡的同學洪峰,另一人於華不認識,也沒辦法介紹。
對方自我介紹說他叫蘆葦,現在在給陳凱戈導演寫劇本,昨天剛搬到小六部口胡同來。
「陳導說這氛圍好,環境好,有利於我寫劇本。」
蘆葦這話引來了於華的讚同,「你還彆說,彆的我不知道,他們不止一個人說,在這改稿效率確實高。有時候跟大家聊著聊著,什麼症結都想通了。」
蘇偉貞問:「陳凱戈導演要拍新作品了嗎?」
這年頭兩岸資訊交流不發達,但如陳凱戈這種在柏林電影節上拿了兩座銀熊獎的名導,即便蘇偉貞身在灣島也同樣有所耳聞。
國內其實也一樣,侯孝賢拿了威尼斯金獅獎,也是文化界、電影界人儘皆知「是啊!」
「新片拍什麼故事?」
「改的是香江作家李碧華寫的,叫《霸王彆姬》。”
李碧華的名字蘇偉貞知道,但《霸王彆姬》他沒看過,便多問了幾句。
蘆葦簡單講了一下故事,蘇偉貞聽著覺得怎麼樣不知道,但故事確實是個好故事。
閒聊了一陣,蘇偉貞突然才想起來他這次來燕京的目的,問蘆葦:「您跟林先生有過接觸嗎?覺得他這個人怎麼樣?」
蘆葦遲疑著說道:「我們倆不認識。不過對他們家聽說過很多,我們西安的幾個作家來燕京的時候經常到他們家落腳。」
聊了幾句,蘇偉貞見在蘆葦這裡了解不到什麼有趣的東西便放棄了。
出了後罩房之後,他問於華:「於作家,您跟林先生是怎麼認識的?」
「我一開始認識朝陽老師,先認識的陶老師,就是他愛人。
那時候陶老師在《人民文學》當編輯,我還是個業餘作者——”
於華將他跟林朝陽夫妻結識的經曆講了一番,蘇偉貞道:「這麼說林先生夫妻算是你的伯樂?」
「沒錯,確實是伯樂。」於華滿臉感慨,又說道:「陶老師當年在雜誌工作,可發掘了不少人才,謨言、蘇童都是在她的關注下冒頭的。」
蘇偉貞問:「謨言是寫《紅高梁》的那個謨言嗎?」
他之所以對謨言的名字反應這麼大,主要是因為《紅高梁》電影的柏林電影節金熊獎。
這就是好的作品改編對作者的影響,於華見蘇偉貞的反應也不禁有些羨慕。
兩人說話之際,曹逸文找到了西院,說飯做好了,蘇偉貞這才恍然發現他們倆已經不知不覺在西院待了一個小時。
回到東院吃午飯,餐桌上擺了四道菜,獅子頭、黴乾菜燒肉、尖椒乾豆腐,
涼拌白菜心。
「這都入冬了,菜樣少,大家隨便吃點。」
林朝陽麵露歉意如此說。
家裡一共六個人,四道菜其實剛剛好。
蘇偉貞對四道菜中的黴乾菜燒肉印象最為深刻,他父親便是紹興人,小時候家裡經常會燒這道菜。
他覺得弦對林朝陽的廚藝評價非常精準。
「做出了每道菜該有的味道。」
這評價看似平平,實則卻是最高的褒獎。
什麼叫每道菜該有的味道?
這種東西見仁見智,但關鍵是每個人吃了都覺得味道好,正所謂眾口難調,
這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午飯後,休息了一會兒,也該忙正事了。
蘇偉貞提出由弦和於碧霄對林朝陽進行采訪,他打算繼續去西院,他想做個側寫。
通過對周圍人的采訪,塑造一個不同角度的林朝陽,他的這個想法受到了症弦的高度認可。
林朝陽把采訪地點放在了書房,午後陽光正好,透過玻璃灑入屋內,亮堂堂、暖洋洋的,令人心情愉悅。
有了一上午的接觸,林朝陽和症弦關係談不上熟稔,但交流起來非常流暢。
當弦向林朝陽發出問題時,蘇偉貞在西院向馬原發出了靈魂拷問:「你為什麼說林先生是二流作家?」
這會兒馬原不跟祝偉辯論了,聲量都小了,急忙辯解道:「我是說放眼世界,他算二流作家。在國內,他還是第一流的。」
「那你覺得他哪部寫的最好?」
「《闖關東》,必然是《闖關東》!」李拓搶答道。
馬原不耐煩的嗬斥道:「問你了嗎?問你了嗎?」
然後扭過頭對蘇偉貞說:「是《渡舟記》,毫無疑問是《渡舟記》。」
「為什麼是《渡舟記》?」
「因為這部的哲學思辨是他作品生涯當中的巔峰,不管是文學性、藝術性還是思想性,都達到了極高的水準。
中國當代文學找不出第二部這樣的作品。」
馬原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滿懷信心,然後蘇偉貞轉頭又問李拓,「你為什麼覺得是《闖關東》呢?」
這頓時讓馬原感覺心情不是很美麗。
「你去細數中國當代文學作品,很難再去找到一部如同《闖關東》這樣的雄奇史詩了。
它的藝術基調如此凝重、悲壯,讀來讓人深深慨歎人生的變幻莫測、曆史的滄桑無情,如此令人感動又沉重的審美感受是中國當代長篇中罕見的。」
李拓自信滿滿的闡述著自己的理由,
蘇偉貞打算在詳細的聊聊兩人眼中林朝陽最好的作品,冷不防看到了窗戶玻璃上貼了一堆腦袋。
於華解釋道:「聽說您來采訪大家對朝陽老師的印象,大家都想來聊一聊。
元大家接受采訪的意願如此之高,著實出乎了蘇偉貞的意料,他生平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作家能夠受到同行們的如此愛戴。
在眾人的熱情捧場之下,他的采訪從下午持續到了晚上。
天都黑了,采訪還沒結束,蘇偉貞嗓子都啞了。
他一個人采訪一群人,並且是傾訴欲爆棚的一群作家。
蘇偉貞看著還有幾個沒怎麼發言,正虎視耽的作家,感到一陣絕望。
這個時候,症弦采訪完林朝陽過來找他。
見滿屋子煙霧滾滾,眾人高談闊論,不由得欣慰的點了點頭。
采訪就應該這樣。
這氣氛,多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