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在北方來說是個相當重要的節氣。每逢這一日,若是天降大雪便預示著來年定會有個好收成。
無論是店裡還是學裡,今天都放了假。
早上一睜眼,便見院裡無論是房頂還是地下,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林少平一早就跑過來了,這會兒正跟趙世安和幾個年紀相仿的小夥計在院裡打雪仗,老遠就能聽見他們嘰嘰喳喳又笑又鬨的動靜。
關小朵從床上爬起來,隻胡亂裹了件小襖就躥了出去,臉也不洗頭也不梳,跟少年們在雪地裡玩成一團。
鐵寒心裡歎氣,卻也沒約束她。望著她像隻小狗一樣在院裡蹦著撒歡兒,他有些無奈地搖搖頭,兀自洗漱完畢就先往前院去了。
前院正廳上,擺在中央的青銅暖爐裡炭火燒得正旺,整間屋子都暖烘烘的。刀美麗和趙嬸把廚房的大桌搬到這間屋裡,一邊聊天說笑一邊忙活著剁白菜拌餡包餃子,趙叔則在旁邊悶聲不響地揉著麵團。
自從趙世安金榜題名的喜報一傳到省城,這兩口子大喜過望,著急忙慌地收拾好行李就奔京城來了。同樣是在京城舉目無親,關小朵心裡也感激他們多年來對自己的照顧,便讓他們跟趙世安一起在住在西院——反正現在關小朵的大宅子空房間有的是,她又好熱鬨,難得在他鄉遇到熟臉,更難得幾十年的老街坊又能聚在一起了。
“早。”
鐵寒上前行禮請安,剛想挽起袖子過來幫忙,就見刀美麗擺擺手說道:“這攤子事兒你甭管了,還是去外頭瞅著那瘋丫頭要緊!叫她彆光顧著玩,把衣裳穿整齊了!彆回頭凍病了又嚷著難受,可就是活該了!”
鐵寒‘嗯’了一聲,順手拿起件腥紅的鬥篷來,轉身出去了。
趙嬸不由笑道:“你這回倒真真是招了個好女婿。”
“那是!彆看朵丫頭平時沒心沒肺也不知道操心,挑男人的眼光可是不差。”刀美麗得意道:“這憨憨除了不大會管錢,其他都還挺好的。”
“咳,哪有誰能樣樣都好?”
說起管錢的事,趙嬸又想起當初鐵寒用來買藥鋪的那兩個大金元寶來,至今都還存在銀號裡沒舍得花。每每想起這事來,都還是高興地能樂出聲來。
“不過,小朵這麼欺瞞朝廷,終究是叫人有點擔心啊。”趙嬸低聲道:“她對皇上謊稱有孕的事,如今已經差不多有兩三個月了吧?整日還是在外頭瘋玩瞎鬨的沒個顧忌,讓人瞧見了怕是不好。”
“沒事,院裡那都是自己人,不會亂說的。”
“還是小心些好。”
趙嬸又勸道:“不過,兩人成親也有些日子了吧?小夫妻整日粘在一塊兒,感情也自是極好的,怎麼就不見有動靜呢?會不會是有什麼問題啊?……要不,讓我們當家的給把把脈、抓副藥調理調理?”
“你這是開藥鋪開得久了,瞧誰都像有病嗎?”
刀美麗沒好氣地揚了揚眉,將剁好的白菜收進瓦盆裡,淡淡地說道:“人家自個兒都不急,您就彆跟著瞎操心了。”
“誒,你這當娘的,怎麼就這麼不上心呢?”
這種話,當初在芙蓉鎮的時候她早就聽過無數次了。諸如此類的,還有類似“你家小朵又打人啦你這當娘的倒是快管管呀”“你再不讓她收斂點以後可就沒人敢要了”“關小朵畢竟是個女孩,你得多上點心”等等,畢竟都是街坊鄰居的一片好心,也不能責怪她們。
但是,要按著她們嘴裡說的‘上點心’,‘合格’的娘該怎麼教女兒呢?——女孩子就該溫順乖巧逆來順受才會討人喜歡,舉止文雅、說話得體,哪怕是被欺負了也要多從自己身上找找原因!怎麼人家不欺負彆人偏就欺負你呢?挨打了還好意思說?肯定是你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肯定是你不夠賢良淑德——
我可去你的吧!賢良淑德對女人來說是最無用的東西。
刀美麗現在是懶得跟這些人抬杠——閨女是我親生的,我自然要好好教她;你們又不是我生的,我可沒那義務。不管你們是愛好給人當驢子還是奴才,我都管不著,但是我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在我女兒身上。
做人做得這麼低三下四,還不如直接掐死算了!何必辛辛苦苦養大了還要經曆如此憋屈的一生?
刀美麗識不得幾個字,她能教給關小朵的就是一個極簡單又樸素的道理:今天不打拳,明天拳打你。
打不打得過是能力問題——明的打不過就使暗的,空手打不過就抄家夥,抄家夥也打不過就去找幫手!總之不能吃虧!
然而敢不敢還手,那可就是膽子和腦子的問題。膽子小的還可以練練,有娘和哥哥給你撐腰,怕什麼?但若是腦子不好使,那打死都活該。
自從刀美麗接紅白事賺了些錢,脾氣已經比當年溫和了許多。今日這對話若再提早個幾年,肯定當場就要跟她論清楚是非曲直,定要把這道理給她掰直捋順了不可。
“她若是年紀小不懂事,你埋怨我不管教她倒還算說得過去。”刀美麗一笑,緩緩說道:“可如今她已經長大成人,嫁都嫁了,就該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哪能讓爹媽管她一輩子呢?”
趙嬸不由歎了口氣,無奈地點點頭:“兒大不由娘!不過,你家小朵也算是個有出息的了。”
這話能從她裡嘴說出來,可真不容易。
刀美麗手裡拿著筷子,一邊拌著餡一邊笑,故意學著她以前的樣子說道:“一個姑娘家,沒一點女孩子該有的樣子!說話粗聲粗氣,還動不動就上手打人!脾氣又壞又貪財,還洗衣做飯樣樣都不肯乾,將來肯定找不到好婆家!唉,你就是命苦,若是生個兒子就好咯!”
這一番反諷,引得趙嬸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個話,就不提了吧。”
但還是忍不住勸道:“可是,她一直沒有好消息,你就一點都不著急麼?”
“你這話真有意思——她都不急,她夫君也不急,我急什麼?你又急什麼呢?”刀美麗將拌好的肉餡端到桌上,趙叔也揉好了麵團,麵無表情地往桌上一放,低聲對自己的女人說了一句:
“瞎操心。”
“這可不是瞎操心!”趙嬸瞪起眼睛,表情嚴肅道:“欺君之罪啊!搞不好那可是要殺頭的!”
正說著,就聽門外一陣說笑聲漸近。門一開,披著紅鬥篷的關小朵和趙世安、林少平三人伴著一股涼風從外頭進來。關小朵的頭上還掛著雪化的水珠,林少平的小牛皮靴上也滿是雪塊,就數趙世安最慘,全身都是濕的,連脖子裡頭都是還沒化完的雪。
“誒呦我的兒!你這是讓他倆合夥給揍了麼?”趙嬸一看,連忙放下手裡的活,拿了條毛巾遞過來。
三個人剛從外頭進來,被屋裡炭火的熱氣一熏,小臉全都是紅撲撲的,頭頂上冒著白氣。雖說衣裳都弄濕了,卻也絲毫不覺得冷,依舊是咧著嘴開心地傻笑。
“六子,快打桶熱水來!給這三位小祖宗洗把臉!”刀美麗衝外頭喊了一聲,馬小六遠遠答應著便奔廚房去了。
“想打贏我?下輩子吧!略略略!”
關小朵看來是沒怎麼吃虧,滿臉得意又興奮。
“你這丫頭忒壞!”林少平指著她對眾人說道:“專拿雪球往人脖領子裡塞!我們全都中招了!”
“酸爽。”
“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