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活在這世上,真的太難了。”
厲雪竹喝完自己的,又端起關小朵麵前那杯酒,皺著眉頭,再次一飲而儘。
關小朵一時也不知該怎麼接這話,就感覺此時的她胸中正積聚著強烈的情緒,巨浪滔天卻苦於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仿佛就隻有悶頭喝酒,才能稍微緩解心中的苦悶。
鐵寒不動聲色地將酒壺推到一邊,切了塊剛烤好的鹿肉放到她麵前:“這麼喝酒容易醉,也嘗嘗烤肉吧。”
“嗯,我的也給你。”
關小朵把自己碟裡的肉片也夾到她碗裡。
“你知道,我錢莊上的女工當中,有多少叫‘招娣’‘盼娣’‘來娣’的?”厲雪竹對碟子裡的食物顯然沒什麼興趣,而是繼續說道:
“一個女人,未出嫁的時候要幫著家裡乾活,要幫著母親照顧弟妹、伺候酗酒成性的父親。出嫁時,家裡像賣牲口一樣跟婆家討價還價,就為了讓弟弟能蓋新房子、娶到新媳婦。出嫁後,繼續當牛做馬伺候全家,要為夫家生兒子延續香火,生不出來就要怪自己的肚皮不爭氣、老天不睜眼。”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終於釋放了手裡空空的酒杯,靠在椅子上,帶著幾分慵懶繼續說道:“剛開始,我以為是因為她們家裡窮,所以命運才會如此悲慘。直到我發現,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發生在女人身上的悲劇,並不會因為家境貧窮或者富有而發生任何改變——隻要生為女人,這便成了宿命。葉三娘逃不出,我逃不出,連姬無豔也逃不出。”
關小朵一愣:“嗯?姬帥怎麼了?”
“怎麼,你不知道嗎?”
厲雪竹的眼神有些迷蒙,掃了她一眼,冷冷道:“她生在西北,從死人堆裡爬出來,就跟著秦夫人四處征戰。幾年前,西北戰事又起,她便向朝廷請命要帶兵出征,然而被先帝拒絕了。朝廷裡大臣們也都認為,還沒到無將可派的地步,就讓個女子上陣殺敵,未免有失我天朝的顏麵。嗤嗤。”
經她這麼一說,關小朵頓時恍然大悟:對啊!姬帥那麼大的本事,隻是放在京城裡搞搞事情、給皇帝添點堵什麼的,未免也太大材小用了吧!這要是上了前線,說不定戰爭早就結束了呢!
誒誒誒,這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敗家老爺們,本事不大,心眼兒還賊小……
厲雪竹始終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帶著七分醉意,像是自語道:
“家境好又能如何?所有的男孩子從小就被鼓勵一定要有出息,哪怕不能金榜題名也一定要出人頭地有所作為。這注定是一條艱苦難行的路,而前途卻必定是正確而光明的。”
不覺間,她眼中聚滿了水氣,口中喃喃道:“而我被要求做了些什麼呢?花了大把的時間,卻學了一大堆沒用的東西,什麼婦德、婦言、婦功、婦容;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隻要是家族強加給我的,全都學得一樣不差!一舉一動都要小心謹慎地看彆人臉色——要‘懂事’,要‘識大體’!要維護家族的顏麵和榮譽……出身大富之家,知書達禮的千金小姐,你羨慕我嗎?”
她突然轉過臉,定定地望著關小朵。
“呃。”
關小朵心裡一驚,感覺她平時仰望的、始終處於光環之中的女神,此時卻兩眼紅紅滿是悲憤,就像是一頭陷井中的困獸,絕望而凶狠,掙紮在崩潰的邊緣。
“我就像是一個帶著枷鎖的舞者,哪怕是全身都戴著鐐銬,哪怕是舉步為艱,也要讓自己輕得像一隻飛燕,還要優雅而麵帶笑容地翩翩起舞。”
厲雪竹露出一個慘淡而淒美的笑容,飄忽不定的眼神突然就恢複了神采,變回她平時在人前時的模樣:“在外,於商場中苦苦求生;在內,將平生所學毫無保留地全都教給弟妹。我按照他們的要求,每件事都做到了,一樣不差。甚至他們讓我將辛苦經營六年的心血拱手讓人的時候,我連一句反對的話都沒說——我特麼就是個傻子!一個徹頭徹尾的傻子。”
她突然就有些激動,最後竟然是大聲咒罵起來。
關小朵從來沒見過她像現在這樣失態,更是從來都沒從她口中聽到過半句臟話。以至於關小朵覺得麵前這是個假的厲雪竹,並且她肯定是被什麼奇怪的東西附體了。
在人前永遠都那麼光鮮、那麼舉止得體的厲家大小姐,原來在內心承受著如此巨大的壓力和委屈,而她從來都沒有對任何人講過。
關小朵頓時覺得有點心疼,剛想說話,卻見關華衝自己擺了擺手,示意不要打斷她。
“我真的已經儘力做到最好了……”
厲雪竹看似清醒而鎮定的表情僅僅維持了片刻,淚水便崩潰如泉湧:“可他們最後還是要把我賤賣給那個齷齪又肮臟的男人!”
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漂亮的五官此時也由於憤怒而變得扭曲:“憑什麼?!他們憑什麼可以這樣對待我?!難道生為男人,就可以理所應當地把一個女人吃到連渣滓都不剩嗎?!”
在她的憤怒麵前,任何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
發生在她身上的悲劇,不是僅僅某一個男人就可以完成的,而是來自整個家族,甚至是這個世道所有男人的惡意:你聰明好學,念書念得好,就應該好好教弟弟,畢竟弟弟才是傳承家族香火的人;你有本事賺錢,但你賺回的每一個銅板都屬於整個家族,就算出嫁的時候也不能多帶走一分一毫,而且,產業也隻有轉交給長子才是最穩妥的,哪怕他對此一竅不通。
總之,女孩子都是要嫁人的,早晚都是彆人的財產——她從出生那一刻起,也就注定了隻是種‘財產’,是在完成生兒子這件事的過程當中,不得不接受的副產品。
這就像是個魔咒,使她無論出身何處,哪怕是位尊貴的公主,也依然逃脫不了被待價而沽的命運。而生活在底層的女孩,處境就會更加悲慘。
當厲雪竹終於明白這一點的時候,她才發現原來自己要對抗的並不是某個人或者某種觀念,而是一種已經被人們默認了的傳統,一種已經延續了上千年,製定出‘三從四德’將女人釘死在貞潔牌坊上的古老傳統。
所以她下定決定,無論多難都一定要把錢莊做下去。隻有掌握了安身立命的本事,她們才能有機會翻身。
然而,一場突如其來的戰爭,輕易地就會將這一切努力化為泡影。
說不清是委屈還是對未來的絕望,或是那幾分醉意使人變得脆弱,厲雪竹一反常態地哭泣起來,而關小朵則張開雙臂抱緊了她,任她將臉埋進自己肩窩哭成個淚人。仿佛她的眼淚並不隻是為自己而流,而是為了所有正身處苦難中的姐妹,以及這該死的命運。
關小朵莫名就想起刀美麗說過的一番話:人生來都是柔軟而脆弱的。每受一次傷害,身體便會堅硬一分,並生出一層鎧甲來。受得傷多了,鎧甲也會漸漸變得堅不可摧。所以,不要害怕受傷,也不要害怕變成更加強大的自己。
雖然,這個過程可能痛苦而且漫長。
“總會好起來的。”
關小朵輕輕拍她的背,不由看了一眼關華:不打算說點什麼嗎?隨便什麼都好哇。
關華就站在她的身後,此時由於尷尬的身份和立場,竟是連一句安慰的話也無法說出口,隻能以最近的距離靜靜守望著她,耐心而焦灼地等待她宣泄情緒。
鐵寒皺著眉頭一言不發,也看了一眼關華。
這時,就聽關華緩緩說道:
“我喜歡她,我知道她也同樣喜歡我。但是,事情往往就是這麼諷刺——看似順理成章的一樁婚事,卻正是對這段感情最大的羞辱。它令我為她所做的這一切,我心甘情願為她付出的所有,都看起來顯得那麼虛偽而功利,趁人之危,甚至還很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