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王堡外]
前線授課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當場實習。
所以侯德爾此刻十分後悔,梅森保民官剛才演示如何臥姿掘進的時候,他沒有瞧仔細。
不僅是侯德爾,恐怕沒有幾個預備軍官事前能想到,梅森總務長布置的作業,竟會如此刺激。
課一講完,預備軍官們直接被送上前線,現場實踐所學技藝。
侯德爾所在的班級,被娃娃臉帶回到他們三天前修築的小型堡壘裡。
娃娃臉給每個人發了一把工具,拍了下手,乾脆利落地宣布,“開始吧。”
而個彆預備軍官“這種活我們也要親自乾嗎?”的質疑,也被娃娃臉輕描淡寫的一句“以後,不用;現在,必須”給駁斥了回去。
這個時候,預備軍官才逐漸意識到,一團和氣的梅森總務長,其實才是“二校第一嚴厲”。
因為彆人的作業完不成隻會被罰分,而理查德·梅森的作業搞不好會死人。
剛才總務長趴在地上拱來拱去的時候,預備軍官們還覺得滑稽,甚至還有人出言不遜,嘲笑總務長像蛆。
等到學員們被趕進塹壕,真的開始迎著火槍大炮,向諸王堡的城牆掘進的時候,每個人都恨不得化身為蛆,鑽進土裡。
侯德爾就是其中之一。
此時此刻,侯德爾的衣服已經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後麵的布料吸飽了汗水,死死黏在他的背上,令他無比難受;
前麵的布料則沾滿了泥漿,因為他身下的乾土也已經被汗水灌成了泥;
頭盔又悶又熱,而且一個勁往下滑,但是侯德爾卻不敢摘;
汗水流進眼睛,侯德爾也不敢擦,因為他的手上也都是泥。
侯德爾的左手邊是一排裝滿土的柳筐,前麵是一輛釘著木板的小手推車,這兩個東西就是他賴以為生的掩體。
明明隻要直起腰,就能呼吸到新鮮空氣,可是侯德爾卻連頭都不敢抬,並且把頭低到不能再低。
雖然他們的塹壕才剛剛開挖,距離城牆至少還有兩公裡,但是死亡的陰影依然籠罩在每個人頭上,令人窒息。
……
早在新軍的環城工事破土動工的第一天,發現大炮很難對攻城方的人員造成實際威脅之後,聯省佬就立刻拿出了新策略。
他們不再在白天放炮恐嚇攻城方人員,而是改為在夜間派出配備線膛槍的神射手。
後者會悄無聲息地抵近新軍的塹壕,潛伏下來,一直等到太陽升起、攻城方上工。
緊接著,他們扣下發射杆,帶走一個倒黴的軍官、士官、工頭或是任何把腦袋露在塹壕外麵的人,然後大搖大擺地撤回城裡。
而新軍的軍官們心裡門清:聯省佬之所以不急著跑,就是為了引誘追兵進入城牆上的大炮的有效射程內。
所以巡邏騎兵即使及時趕到現場,也不敢深追。
對於聯省佬的新戰術,新軍領導層也沒什麼好辦法,隻能反複申明紀律,嚴禁任何人在掩體外暴露身體。
如果單看殺傷數量,聯省的神射手們隻給新軍造成了個位數的傷亡。
但是,他們卻成功乾擾了新軍的施工,拖慢了工事的進度,讓一線的民夫和士兵風聲鶴唳。
……
所以此時此刻,侯德爾也不知道在圍城塹壕與城牆之間的殺戮地帶裡,有沒有一個聯省佬,正在瞄準自己。
他隻能貼著地、靠著筐,把頭低到不能再低。
不僅如此,侯德爾一邊挖,還得一邊檢查,以確保自己掘出淺溝是筆直的。
因為在他走進甬道的時候,娃娃臉笑眯眯地在他的背後提醒:
“當心,不要走偏,走偏會死。”
明知娃娃臉是在嚇唬自己,但侯德爾還是不由得提起十二分精神。
聯省佬布置在城牆和堡壘上的火炮,具備交叉射擊的能力。
因此,向城牆推進的塹壕,不能直來直去,必須反複彎折著向前——這一點,侯德爾在圍攻楓葉堡的時候就已經學到。
隻不過,楓葉堡裡僅有幾百個士氣低落的殘兵;楓葉堡的牆頭,也沒有聯省佬的大炮。
人人都知道楓葉堡的陷落隻是時間問題,所以那個時候,侯德爾既不怕,也不急,就像是在玩遊戲。
可這次不一樣,這次是來真的。
聯省佬的大炮準得驚人,隔著兩公裡遠,也能打個差不離。
可想而知,越往前推進,聯省佬的炮彈就越有可能直接打進塹壕裡。
所以保民官閣下給每一條向前推進的塹壕,都單獨測定了角度。
作為所在“掘進小組”的尖兵,侯德爾的責任,就是確保塹壕不偏離保民官規劃的路線。
可是這項任務實在是太難了,真的鑽進泥裡打過滾之後,侯德爾才明白娃娃臉口中的“不要走偏”有多難。
除了麵前的小車、左手邊的柳筐還有身下的泥土,他幾乎什麼都看不見。
明明人在地麵上,侯德爾卻有了一種身處礦洞之中的錯覺。
他隻能埋頭猛挖幾鏟子,然後倒退一小段距離,確認沒歪,再繼續向前推進。
掘進小組的二號人員克勞德跟在侯德爾身後大約三米的位置,比起侯德爾隻能趴在地上乾活,克勞德情況稍微好一些,可以半蹲著。
克勞德的任務是把侯德爾“開鑿”出的僅能供一人爬行淺溝,加深加寬至足夠一個人蹲著走的程度。
克勞德後麵則是小馬季雅,他的任務是將塹壕繼續加深加寬,直到可供彎腰行走。
他的工作環境最舒服,但是工作量最大,要鏟的土最多。
這套“小組掘進”的模式,是理查德·梅森在楓葉堡圍攻戰之後總結經驗教訓得來。
楓葉堡被圍攻時,攻城方的塹壕推進之神速,已經讓奧爾德·費爾特目瞪口呆。
那個時候,鐵峰郡軍的掘進方式是一個班負責一條塹壕,一開始就將塹壕挖到足夠一人行走的深度,兩人一組輪換向前掘進,其他人負責擴寬加固。
但是理查德·梅森依然覺得不夠快,而且十二個人在一條塹壕裡乾活,既施展不開,又難免有人偷懶。
所以這一次在諸王堡城下,梅森開始嘗試三人小組的掘進模式。
實踐表明,三人小組的效率,不比十二個人一起挖塹壕的效率低。
視察一圈下來,梅森感到很滿意。
不過正在最前線埋頭苦乾的侯德爾可能不會這樣想。
準確來說,侯德爾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想法都沒有。
不僅是侯德爾,平時話特彆多的克勞德,現在也沒有了耍貧嘴的心思。
小馬季雅就更不用說了,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才勉強跟上前麵兩人。
悶熱的塹壕裡,隻能聽到三個人“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和鏟刃插進泥土的悶響。
侯德爾已經不知道自己挖了多久,他機械地鏟土、後退、再往前。
直到某一個瞬間,一股拉力從侯德爾腰腹傳來,死死拽住了他。
侯德爾低頭,看向自己的肚臍,發現綁在他腰上的繩子,不知道什麼已經到頭了,正緊繃著。
侯德爾一愣,過了一會,他回過神來,不禁喜極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