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東,小團山。
嫋嫋白霧已積聚了十多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久一些。
萬霧睜開眼,從夢境中醒來。
他許久沒有做夢了,因為每一個夢都是此刻人世某處的經曆,透過那些人的耳目獲知他們所知,從他們的腦海中攫取他們所想。這件事持續了幾百年,他早已厭倦了。
可這一次,是他主動入夢的。
“鬼”總有回來的一天,也定然會有人成為劍下的亡魂,他本不必愧疚。但想到柳樂夫婦昔日恩愛模樣,待他親切溫厚,全然信任,他不能不愧疚。
知曉結局卻無法告知,無法改變命運又偏要結下因緣,無力啊,原來八百年過去,也並沒有什麼變化。
“也許我做錯了。”
他微微揚起頭,伸手接過一片飄落的綠葉,它從葉莖處斷開了,斷處還殘留著淡淡的汁液。
君和的錦書本應焚毀,曳影的劍身本該折斷,蘆湖的葦岸本已荒蕪,這世間,早就不剩下什麼了。可是他從頭至尾做了旁觀者,故友逝去,獨留他悔恨滔天。他原以為自己八百年間循著記憶重建人世的模樣是為了贖清自己的罪過,喚回故人的亡靈是為了填補心中空洞了近千年的思念。
可如今故人安在?
新念換舊念,新人換故人,難道就不悔、不痛了嗎?
他不願再想,長袖一揮,散開白霧踏空而去。
柳府本該亂了,但沒能亂。
因為柳天回來了。
他趕到時,滿府無人清醒,隻是父母已去,新生的弟弟躺在父親冰冷的臂彎裡睡得香甜。
曳影劍擺在階上,原本青黑的劍鞘褪去塵封的外殼,顯出由紅金漸銀黑的繁複紋路,在初升的朝陽下閃爍著刺目的光輝,這是一柄極張揚的利劍。
他木木地站著,隻是站著。
柳示醒了,用淺灰的眼睛打量著柳樂再也不會醒來的睡顏。忽然,他笑了一下,伸出小手去摸柳樂的臉。
“啪”。
粉嫩的小手打在男人僵冷的麵龐上,嬰兒“咯咯”地笑了起來,可笑了兩聲,無人理睬。
他眨了眨眼睛,似有不解,又用另一隻手去摸男人高挺的鼻梁,奮力扭動身體讓自己的小臉靠上男人的額頭。可這個男人再也無法如自己想象中的那樣,親吻小兒子的臉頰,將他捧在手中哄逗了。
他不笑了,他小聲地哭了起來,越哭越響。寂靜的柳府,隻有嬰兒的啼哭伴隨著日漸升高的旭日,喚醒了睡夢中的人們。
可這孩子想要喚醒的人,再也無法醒來了。
尖銳的疼痛從麻木的硬殼中破出,柳天身形一晃,如夢初醒。他快步上前,將柳示抱起,一把抓過架子上掛著的錦棉,帶倒了木架。